黎孝安从法院回来,无视迎上来要跟他道贺的一干人等,一声不吭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大厅的人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官司不是赢了吗?怎么他脸色比黑锅还沉?”
讨论无果,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踏进律师行大门的人。
“老吴,怎么回事啊?”
吴立轩看着律师行的新同仁们微微苦笑,抬手把这几个人招到茶水间,一脸诚恳地交代:“他心情不好,今天都长点心眼,别去惹他。”
“为什么呀?”仍有人不死心地追问。
“老吴,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你快跟我们说说。”
“……”
同事们七嘴八舌,吴立轩忠贞不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半句。他正想扯点别的话题混过去,却见前台的肖莉进来:“老吴,外面有两个记者要见老板。”
“拒绝,未来一周的任何媒体来访都给我推掉。”
肖莉耸耸肩:“好吧。”
吴立轩想了想,又叫住她:“算了,请到会客室来,我去会一会他们。徐洁,冲两杯咖啡过来。”
他转身要走,被负责后勤的陈眉叫住:“老吴,我这有几份报销单急着要给老板签字,你帮我拿进去?”
“别别,这你份内事,我要代劳了,这火还不得烧我头上来啊,你拿进去吧,速战速决,他一般不冲女人开火。”反正能惹他大动肝火的女人也没几个。
陈眉战战兢兢地去敲门。
“进来。”低沉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皮椅上,黎孝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一叠报销单子放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老板,请签字。”
黎孝安扫了一眼,拿起桌上的钢笔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陈眉大气也不敢喘,可眼珠子控制不住地多转了几下,一不小心瞥见他显示屏上的画面,顿时有种被吓到的感觉。
拿着签好的单子走出门口,她轻轻关上门,然后用力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惊。她进律师行的时间短,跟黎孝安不是很熟,印象中这个老板是十足十的工作狂,虽然才三十岁出头,可一贯严肃、冷漠、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就在刚刚,她发现了他一个秘密,那就是——老板在玩植物大战僵尸!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不敢相信,冷面冷心的大BOSS会有闲情逸致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她有心找同事分享这个新发现,在办公大厅里溜达了一圈,可到底没这个胆,只能灰溜溜地回自己的办公桌,找QQ上的网友不具名八卦吐槽去了。
黎孝安退出游戏,心情越来越烦躁。
先前在法庭上,他一反常态,对被告人狂轰滥炸,词锋极尽犀利,在外人看来他情绪激昂慷慨陈词,比任何一次辩护都投入,但实际上他清楚自己是失控了。
这个绑架撕票的案子一开始是不该接的,两年前元元出事,他就决定今后不再接这类案件,可这次原告方是市政的人,碍于种种原因他不得已接手,案子赢得毫无悬念,而他的心情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糟透了。
脑海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人和事又浮出来。
秘书端咖啡进来,讨好地把两颗新鲜山竹放在他桌子上:“客户送来的果篮。”
黎孝安问她:“老吴呢?”
“在会客室,有记者来访。”
黎孝安一挥手,秘书识相地退出去。
心浮气躁地看了一会儿文件,黎孝安的目光不自觉地回到那两颗山竹上,女孩曼妙的身姿像一抹淡淡的水墨画翩然钻进他脑子里。
黎孝安眸光一沉,额头青筋骤然暴跳,仿佛又掉进那个仲夏夜之梦里。
那是夏日的午后,时光静谧。
女孩霸占他书房的电脑打僵尸,她轻盈窈窕,像只猫一样盘腿坐在皮椅上,一会儿就东倒西歪,然后跷起一只雪白的脚丫搁在桌上,脑袋耷拉在一边的扶手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下来,身体惬意地斜靠着,左右不过是张椅子,她愣是能把它当成床一样躺得四平八稳。
他午睡醒来后,去厨房拿矿泉水喝。她耳朵灵敏,一听到他拉开冰箱的声音就拉长了声音叫他:“黎孝安,我要吃山竹,要四个哟——”
她声音娇憨绵软,跟他说话时故意沾了点南方人的平舌口音,轻缓、慵懒、漫不经心,让他听得心痒难耐。她是磨人的性子,早上吵着要吃山竹,下午就改要吃石榴,没吃几口又腻了,凑到他耳朵旁嘀嘀咕咕说想吃核桃,山竹、石榴也算了,他嫌剥核桃太麻烦,买了一大包现磨的核桃粉丢给她,结果她连碰都不碰一下,只用委屈的眼神回应他。
当时老友吴立轩就打趣他:“黎大少,敢情你这是养孩子呢?”
无怪他会这么说,黎孝安自觉对元元也没这么上心过。可是他喜欢她,愿意宠她,只要她高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说起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来没给过谁这样的耐性,唯独待她特殊。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那天他回母校K大拜访一位教授,随后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困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雨景时看到了她——
她从泼天雨幕中失魂落魄地走来,没有打伞,全身湿透,走到湿滑的草坪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她爬起来,没走几步又再滑倒,仿佛根本站不住似的……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终于放弃了,钻进一棵大树底下闷头坐着,腿上、裙摆上都是泥泞的痕迹。她低垂着头,单薄的肩头不住抽动,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一只又脏又瘦的小狗被她吸引过来,跳到她膝盖上,好像在安慰她,她搂着那只狗忽然大哭起来。
他没见过有哪个成年人会哭成那样,那是典型的小孩子哭法——不计形象号啕大哭。当时的黎孝安毫无同情心,他没兴趣知道女孩恸哭的原因,也没想过要走出去宽慰她,那场面实在是滑稽多过凄苦,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虽说那女孩哭得滑稽狼狈,但不难看,其实任谁哭成那样都不会好看到哪去,可偏偏她搂着脏兮兮的狗还能跟一幅画似的让人移不开视线,所以纵然看不真切女孩的五官样貌,黎孝安也知道她一定很美。
黎孝安离开律师行时已经快九点,办公区今晚没人加班,避之不及全走光了。他去停车场取车,刚要侧身进驾驶座,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黎孝安——”
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朝自己走过来。
女人个高、骨架大、偏瘦,典型欧美人的身材,一头披肩直发遮住两边脸颊,左边眉骨上方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给她稍显平淡的脸增添了一丝妩媚。
“请问哪位?”
“我叫褚葵,是小朵的朋友。”女人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做自我介绍。
褚葵?黎孝安一下子想起来,有次女孩生日,收到一个来自海外的包裹,她臭美之余不忘敲打他:“看,是褚葵从英国给我寄的,她每年都记得送我生日礼物,比你的可准时多了。”
黎孝安抿了抿唇:“原来是褚小姐,幸会。”
褚葵看着他:“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小朵可能出事了,请你帮忙找找。”
“哦?”
褚葵解释:“这一年多来我跟她都有保持联络,虽然她不肯告诉我她的落脚点,但我们每周至少会通一次电话,可是最近半个多月,我联络不上她,她的电话一直关机。”
“也许是故意的,”黎孝安不以为然,“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真这么认为?”褚葵不认同地摇头,“她不会故意让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对此黎孝安没有反驳,也没有对她的请求做出任何回应。
“黎孝安……”褚葵放低了声音,几乎带着一点哀求的语气,“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你爱过的吧。”
听到这话,黎孝安神色有轻微的变化,如坚硬的石壁裂开一丝缝隙。然而只是眨眼的一瞬,他就恢复了最初的冷漠,令褚葵疑心之前只是自己眼花看错。
重新打开了车门,黎孝安淡淡地说:“承蒙你看得起,但我无能为力,自从两年前她从我身边跑掉,我就和此人再没有任何瓜葛,抱歉,我必须走了。”
褚葵目送他的车扬尘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她钻进驾驶座里,系上安全带挂了挡,把车缓缓开出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前面那一排樱桃小丸子的摆设上——那是以前安小朵送给她的,此时看到不免要睹物思人一番。
安小朵如今下落不明,无论是不是真出了状况,但凡黎孝安曾经爱过她都不该这样无动于衷,想到黎孝安的反应,她不禁再叹一口气,心说:小朵,你怎么就爱上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呢?
夜已深,黎孝安睡意全无。
不想去回忆什么,偏偏一幕幕过往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头,那些曾经给他带来愉悦的东西,如今正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
他恶狠狠地抓起案上的烟灰缸掷向墙壁,忽然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书柜旁边的废纸篓里——里面有一个没有拆封的包裹。那是两天前快递员送来的,岑阿姨替他签收完放在他的书桌上,而他一看又是她寄来的,想也不想就丢进废纸篓里。
现在他准备打开它,看看这次她又玩什么名堂。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她寄来的并不是所谓的礼物,而是旧物——一个磨损严重的长皮夹,里面有一张他的照片,以及一张附属卡。这附属卡是他送给她的,自从两年前她走后就再没有刷卡记录。
黎孝安对着桌上的东西冷笑,安小朵无疑是把他玩弄于股掌的高手,这两年来,她每三个月就给他寄来一个包裹,有时候是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有时候甚至是一片压塑过的叶子,她在纸箱上标了序号。一年四份礼物,好像在提醒他换季似的。她从不管他收到后会怎样处置这些东西,有次他忍无可忍发了一封电邮给她,教她不要再寄,他不想再看到任何跟她有关的东西。她只回了一句话:“你不喜欢就扔掉吧。”之后仍是我行我素地寄包裹来。
快两年了,在他自以为将她遗忘成功的时候她就冒出来提醒他,即使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她也不许他忘记她。如今她却送回这些东西,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忘的时候他也别想忘,她不想记着了就退还和他有关的一切,从此跟他两清。如果他和她之间是一场游戏,她便是掌控游戏进度条的那个人。
冰冷的目光在旧物上划过,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吩咐道:“给我查一个人,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晚风徐徐,安小朵坐在医院草地上吹风,在空调房里待了一天,好不容易有这半小时的放风时间,地上尚未完全退却的热气都能令她感到愉悦。
一阵脚步声传来——
安小朵将头转向脚步声的来源,眼睛受伤后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今天公司没什么要紧事。”乔柯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抚了抚她披散在肩上的发丝,“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小朵避开这个亲昵的举动,说:“没有,就是太闷了。”
“那我多抽点时间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
乔柯手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
安小朵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凭感觉将脸凑近他:“乔柯,如果我脸毁眼盲,永远好不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乔柯呼吸有些不畅快,像是在压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迷恋你一张脸蛋吗?安小朵,你有没有良心?我要是这么肤浅的人,这半年来至于满世界追着你跑吗?”
安小朵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发夹,将长得有些盖过眼睛的刘海别起来。
纵然已经是晚上,但这样近距离看到她额发下方那道猩红的伤口仍是令乔柯觉得刺眼,她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乔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保持平静:“我知道,你之所以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还爱着他,是不是?”
“和他没关系。”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他,不然你不会把他的皮夹、他的照片跟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安小朵的脸微微一变:“我的东西呢?你把它放哪儿了?”
“我丢了。”
安小朵气极:“你凭什么丢?那是我的东西!”
“是那个男人的。”
安小朵咬唇不语。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对他心存幻想?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还在乎你,怎么会两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你心里其实也清楚,就是不肯面对现实。”
安小朵垮下脸:“我再重复一遍,我拒绝你和爱不爱他是两回事,我面不面对现实也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如果当初不是他横刀夺爱,你怎么会离开我?”他怒吼着贴过去,炽热的气息喷在安小朵一侧脸颊上,她不禁要往后缩,腰身一紧,被他一只手臂禁锢住。
“不要这样……”安小朵挣扎起来,“乔柯你是疯了吗?别说我们根本没开始过,就算有,那也是你的问题!”
“你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对感情不专一的男人。”
乔柯一呆:“什么意思?谁对感情不专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吴安娜的事,”趁着他发愣,安小朵挣脱开他的禁锢,“当年我为什么会被学校勒令退学,你打算撇得一干二净吗?”
乔柯冷不丁地听她提起这一桩陈年旧事,一时间哑口无言。
“没话说了?”安小朵素净的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要不是因为你,吴安娜怎么会跑来跟我闹?”
“我没有,我……我那次是喝醉了,那是仅有的一次。”
“喝醉了?乔柯,别为你犯的错找借口。”安小朵像听见一个荒天下之大谬的笑话,脸上的笑意却渐渐隐没,“你知道学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虽然我不见得有多么喜欢读书,可那是我妈妈最重视的一样东西,就那样被你间接毁了。”
说起这段前尘往事,那还是在遇见黎孝安之前。乔柯是安小朵的学长,两人在迎新晚会上认识,安小朵上学早,年纪小,于情爱一事上并未开窍,直到读研的时候,两人关系还是只停留在学长和学妹的情谊上。乔柯对她是一见钟情,一方面明里暗里击退她所有的爱慕者,一方面拿出前所未有的耐性当起护花使者。但这份耐性终有被磨得溃不成军的时候,尤其是他在一次次示爱之后面对安小朵那犹如听到天方夜谭的神情时,他心里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无处排解。一次他生日,安小朵以要做实验为由推拒了他的邀约,他苦闷之下和一直追求自己的吴安娜去酒吧喝酒,谁知多喝了几杯玩出了火。
事后乔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对三天两头找上门的吴安娜避之不及,以致最后惹恼了吴安娜。但他万万没想到,吴安娜转头找了安小朵,把她拦在艺术大楼几十级的台阶上摊牌,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吴安娜竟从台阶上滚下去,安小朵因此被叫去派出所待了一晚上。
吴安娜是本地人,家里有些关系,校方担心闹开来对学校影响不好,进行了多番安抚,相关领导轮番去医院探望,安小朵去道了歉,还赔了一大笔钱,尽管这样,吴家仍是不依不饶,非要学校开除安小朵才肯作罢。
乔柯低声喃喃:“对不起,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安小朵摇摇头:“乔柯,你还不明白吗?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
“那你当年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喜欢?”
“没有,我当你是学长。”
乔柯听她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连一丝丝的犹豫都没有,一时间万念俱灰。
之后几天,乔柯都没露面,只是打电话拜托主治医生多加照顾安小朵。护士程敏瑜见安小朵整天无精打采,绞尽脑汁想让她开心些,除了每天常过来跟她说说话,还贴心地从网上下载了郭德纲的相声给她听。但安小朵对相声没有多大兴趣,再逗趣搞笑的相声她都会听到走神,连嘴角都不牵动一下。
有次程敏瑜跟着主治医生进来查房,看见她一个人拿着手机听歌,边听还边哼起来,可是哼来哼去似乎都是同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