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叫什么来着?调子很熟悉。”等她摘下耳麦,程敏瑜问。
“《好久不见》,陈奕迅的。”
主治医生听见,视线从病历上转移到她身上:“这歌有粤语版本的,叫《不如不见》,听过没有?”
医生是广东人,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这会儿说起粤语歌有些小兴奋。
“听过,我还会唱。”安小朵张口就唱了几句,字正腔圆的,竟是地道的广东话。医生脱口而出:“你识讲广东话?”
“我净系识讲少少。”
程敏瑜惊讶:“你还真会说啊,我记得你不是广东那边的啊?哪学的?”
“看TVB电视剧学的,其实就简单的会说。”
“那很厉害了啊,看不出你还是电视迷。”程敏瑜笑着说。
安小朵没说什么,她以前是很少看电视剧的,有段时间经常一个人在山底下值夜班,夜深人静的,常有奇怪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她听着害怕,睡不着,便打开电脑,看同事下载的电视剧。同事是潮汕人,下的都是粤语片,看多了自然就会了。她本身在语言方面是有些天分的,大学时候还选修了法语和日语,或许是因为有兴趣才学,不像其他同学带着功利性去上课,她反而学得又快又轻松。
趁主治医生心情好,安小朵提出将自己下楼散心的时间改在傍晚。
“OK啦,Enjoy。”
倒不是傍晚的空气好过晚上,而是每天下午一过五点,楼下的草坪上就比平时热闹许多,儿童病房区的护士会带一群小朋友下来玩。安小朵惬意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一边沐浴着黄昏的余晖,一边听孩童嬉闹的声音。
这天程敏瑜刚走开,一个女孩子就跑过来,孩童的嗓音稚气甜美:“大姐姐,我请你吃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说完,她把一个小小的纸碟子放在安小朵手上。
安小朵认得这个声音,前几天她们在走廊上碰上,有过简短的聊天。小女孩叫郑佳佳,今年十岁,听声音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谢谢佳佳,姐姐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就祝你生日快乐吧。”
“谢谢姐姐。”佳佳害羞地跑掉,加入伙伴群里玩起游戏来,草坪顿时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安小朵拿起小勺子刚吃了一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用接也知道是乔柯打来的,她跌下山时手机掉了,还没去补卡,乔柯给了她一支,里面只有他的号码。
周围孩童激动欢叫着,她起身,想走远点再接听,谁知刚迈出几步,脚上不知绊到水管还是什么东西,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前栽去。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心里叫苦不迭,就在她做好摔跤准备的时候,一件更加让她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她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怀抱的主人有双强健有力的臂膀,一声不吭地将绵软的她扶起来,然后捡起地上的手机塞进她手里。
“大姐姐,你摔倒了,疼不疼?”佳佳看见了,跑过来关心她,目光扫到地上,大声叫道,“好漂亮的戒指项链!大姐姐,是你掉的吗?”
安小朵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里面只剩下一条散开的手帕,她忙说:“快帮姐姐捡起来。”
佳佳说的戒指项链,其实是一枚串在细细银链子上的铂金戒指,之前链子的搭扣坏了,她没来得及拿去修,只能放兜里随身带着。
从佳佳手里接过项链,她仔细摸了摸戒指,确定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回口袋里。
“大哥哥,你衣服上沾了好多奶油。”
安小朵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是拿着蛋糕的,现在两只手都空空的,因为看不见,那人又不出声,她一时间辨不准他站的位置,心里一阵发慌。
“不要紧。”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安小朵的心情复杂起来,有点激动,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她掩饰性地将手插进上衣口袋。
佳佳听到伙伴的召唤掉头跑开了,安小朵慢慢地将身体转向声音来源。
“你还在用我买的精油皂?”
原本她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谁知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那种精油皂的精油成分很特别,有迷迭香和天竺葵,她刚才一闻就闻出来了。
黎孝安不作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足足有三分钟,纵然他来时已知她的现况,亲眼见到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实在瘦得过分,精神气好像被全部抽走,以前那种与生俱来的娇憨神态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变得暗淡无光,曾经精致得如白瓷艺术品的面孔如今仿佛被摔裂了一道口子,这么热的天她的皮肤居然干得起白屑,嘴角依稀可见几道浅浅的干纹。
他记得以前她皮肤很好的,白皙、细腻,每次带她出去,总有别人的女友前来向她讨教护肤心得,把她给嘚瑟的,也因此愈发爱惜自己的皮肤。
“知道吗,你现在很丑。”
安小朵无声地牵动了下嘴角,浮起一缕苦涩的笑意。
黎孝安抬起手,似要抚摸她的额角,堪堪碰触她发丝的一刹那他猛地收回手,冷冷地说:“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沉默的僵持让安小朵有些不自在,他冷漠的询问令她无所适从。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哪怕她只是泡茶被溅起来的热水烫到,或是切水果时不小心在手指头上划道很浅很浅的口子,他都会紧张地将她搂在怀里看个没完、问个没完。
然而现在……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
黎孝安盯着她的脸,线条优美的薄唇吐出两个字:“报应。”
安小朵缩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听见“叮”的一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黎孝安点烟的样子,她总觉得他抽烟姿势比别人要来得好看些、潇洒些——事实上她觉得他怎样都好看,举手投足都特别吸引她。
可惜现在看不到,她心里无不惆怅。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两个人再见面会是什么情景,两年的距离不算很长,但她却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可以再见,她一定会若无其事地跟他说:“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也仅仅是想想,她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份淡定。
自从元元走了之后,他的脾气就坏了许多,动不动就拉下脸不说话。她不由得怀念他倚着车身,专注地望着她笑的样子。严格来说他的五官算不上非常英俊,面部线条不够柔和,气质又过于冷峻,时常流露出倨傲的神态,让人难免产生一种距离感,不敢亲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仿佛是命中注定,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爱上了他。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天她从王建国的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酒店铺着红地毯的长廊非常安静,灯光有点暗,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狭窄的胸腔中剧烈跳动,并不是第一次遇到那种龌龊事,只是对方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想快点逃出去,眼看就要成功,后面的脚步声跟上来,一只黏腻的汗手死死地抓住她一只胳膊,她刚要挣扎,听见对方压低了嗓子警告她:“你学还上不上了?你可要考虑清楚,别说我没提醒你,今晚你要是敢走,明天你们学校就会要你卷铺盖走人!”
安小朵回过头去,看着昏暗光线下王建国平庸浮肿的脸,胃里一阵恶心,她急于甩掉他的手,几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无奈力量悬殊,一只胳膊始终被他抓得牢牢的。王建国被情欲熏得发红的眼令她感到恐惧,她不明白记忆中斯文儒雅的一个长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僵持之际,空气中传来一个低沉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声音:“王局,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安小朵循声望去,长廊尽头缓步走出一个男人,灯光伴随来人一路由暗转明,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她从只闻其声,到看见他的身形,再逐渐看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豁然涌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微妙感。
王建国挤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是你啊小黎,你怎么在这里?”
“来见一个当事人。”
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转落在安小朵脸上,微微一怔后旋即笑起来:“王局,这是你女儿?真漂亮。”
王建国的脸难看极了:“不是,老朋友的女儿。”
“王叔叔,我要走了,宿舍十点就要锁门。”安小朵面无表情。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好,那路上注意安全。”王建国脸色阴沉,拍了拍安小朵的肩膀,“那个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安小朵眼底的雾气一浮,随即她瞪大眼睛,带着一丝愤然,把雾气压下去,盯着王建国面无表情地说:“谢谢王叔叔,王叔叔再见!”
在身后两道含着截然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她抬头挺胸一步步走远。
出了酒店,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安小朵茫然地走着。
她是彻底把王建国得罪了,有什么后果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她的学业要靠这种肮脏的交易才可以继续下去,那她宁愿被开除。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公交月台,扭头正好看见车子开过来停在面前,她犹豫了一下,朝司机摇了摇头。
车门重新合上,开走了。
月台上只剩她一个人,在候车椅上坐了一会儿,她收到妈妈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已经把下个月的生活费打进她银行户头里,她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过往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无人为她停留,她也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目光,兀自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
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心口好像没那么郁闷了,她想掏纸巾擦把脸,一摸身边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肯定是刚才手被王建国擒住、挣扎的时候掉的。
想到这里,她的眉间浮现出一抹懊恼之色。
“总算想起包丢了?”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响起。
安小朵一怔,刷地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之前那个英挺的年轻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男人勾了勾单薄的唇,递给她一包纸巾:“怎么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哭?”
安小朵脑子还处于呆滞状态,全然没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默默擦掉眼泪,她忽然大声抽噎了一下。
男人觉得好笑,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自自然然地笑出声来:“安小朵,你真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回过神来。
“我翻了你的包。”男人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我的包呢?”
“在我车上。”男人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
她难以抑制地又抽噎了一下,才说:“你是谁?”
男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他放到她眼皮底下给她瞧。
“黎孝安。”她喃喃念完,又看了看他。
他回视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住哪?我送你一程。”
安小朵迟疑了一下:“我们不算认识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这样还不算认识,那要怎样才算?”
安小朵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然后站起来:“走吧。”
“怎么现在又肯了?”
“我把你的身份证号发到我同学的手机上了。”
黎孝安望着她纤细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大步跟上去,故意问她:“如果今晚你没回去,那我不就成嫌疑犯了?”
“我也是安全起见。”安小朵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她对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戒备心,虽然初次见面,可直觉他是可以信赖的人,她一向信任直觉多一点,可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随便的人。
“你求王建国办事呢?”路上,他随口问她。
安小朵嗯了一声。
“他脑门上的包是你砸的?”
“那个烟灰缸还挺顺手的。”
黎孝安笑起来:“看不出你人小小的,胆子却不小。”
安小朵勉强勾了勾唇,忽然扭头看他:“你跟他什么关系?不会是一伙的吧?”
“不,我跟他不熟,”黎孝安赶紧撇清关系,“只是工作上打过交道。”
“你干吗的?”
“猜猜。”
她摇头:“猜不出。”
黎孝安也不卖关子,随即给出答案:“我是一名律师,以前有个学生告他非礼,我帮他摆平的。”
安小朵瞪大眼睛看着他:“助纣为虐啊,停车!”
“别这样,我也是生活所迫,有句话怎么说的……为了五斗米而折腰,是不是?”他压根没要停车的想法,继续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那也不能是非不分啊,停车,我不让你送了。”
“那不行,你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万一半路你被坏人拐走了,我跳黄河也洗不清。”
看她一脸郁闷,他好心情地说:“其实那次的确是那个学生诬赖他,我不算助纣为虐。”
“真的?”安小朵难以置信。
黎孝安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安小朵后来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是另一个人捡到她的包来还她,她会不会也像爱上黎孝安一样爱上他,不过大概是不会的。人海茫茫,要在对的时间碰上对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你捡到的挎包不是我的,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的人的,你还会送她回家吗?”她想听他的答案。
黎孝安有趣地看着她:“你是说跟你差不多大,还是跟你差不多漂亮?”
“这个……唔,都差不多吧,会不会?”
“不好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不等于没说吗?”她顿时纠结起来,“你说啊,到底会不会嘛?”
黎孝安每次都是拍下她的脑袋,说她是傻瓜。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应酬到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东倒西歪,安小朵忙着伺候他,又是递热毛巾又是泡醒酒茶,压根没工夫听一个醉鬼嘴里究竟在嘟囔什么,倒是把他惹急了,拦腰抱住了她,吻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一个劲地嘀咕:“就你这样我才会送她,换别人我就放酒店大堂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听得无比满足。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在她心里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黎孝安,无人可以替代,失去他,哪怕她拥有整个世界,她的心也是一片荒芜。
晚上十点,黎孝安还泡在律师行里看文件,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盛满了烟头。
桌上其中一支手机的屏幕亮起来,这是他的私人号码,能打到这支手机上的人不多,他扫了一眼名字,按下接听键。
“查到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半年前她在西南河系镇的度假区工作,两月前带客人上山时出了意外,从斜坡上滚下去,当场昏迷,被送进当地医院救治,虽然没生命危险,但眼睛被荆棘割伤了,情况比较棘手,加上那边医疗设备落后,乔柯就把她转到本地医院来了。”
黎孝安仰头靠坐在大班椅上,掌心里攥着一枚铂金戒指,即使冷气开得这么大,那枚戒指却因为被攥得太久而微微发烫。
线那一头的声音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跟度假区的人打听过,乔柯在安小朵出事前就过去了,两人关系似乎挺密切。”
黎孝安五指握紧,良久才说:“知道了。”
“还要接着查她半年以前的行踪吗?”电话里的人试探地问。
“不必了,就这样。”掐了线,黎孝安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深蓝色的夜幕上有点点繁星隐约闪烁。以前他加班,安小朵过来陪他,她最喜欢席地坐在这个位置,靠着玻璃看书、绘画,偶尔有流星划过夜空,她总是忍不住打断他,叫他看,欣喜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流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笑意盈盈:“可以许愿啊,很灵的。”
他觉得好笑:“你信?”
“我信。”她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然后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画什么呢?”
“这是你。”她笑眯眯地指着左侧穿西装的小人儿,又指了指右侧扎马尾的,“这是我。”
她停下来,注视了几秒钟,傻笑了一下,在两个人中间补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轻咬,笑道:“画得可真丑。”
她转过头,还没开口,唇齿已被他凑过去堵住,她的唇型很美,小巧饱满,像花瓣的形状,发呆时会不自觉地微微张着,有点傻,可是又傻得很可爱……
“叮——”
新电邮的提示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居然在回味和她的过去。
明明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一个人,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放不下?黎孝安从未像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