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朵这个春节过得一点都不寂寞。从初一到初三,黎孝安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抱着妹妹看电视,他就在一旁剥核桃、剥石榴,她看书,他也看书,看倦了就搂着她睡,她不睡他还有意见。
梧城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漫长,过了立春,冷空气又南下,气温骤然降了十几度,电视新闻都说气象异常,今年是五十年来最冷的一年。
安小朵重新迷上打僵尸,她每天吃、喝、睡、逗妹妹玩之余就是窝在书房打游戏,她就喜欢用黎孝安的电脑玩游戏,不光是屏幕大,鼠标的手感也超好,一看就是高级货,跟她自己那台破笔记本不是一个档次。
本来黎孝安要给她买个大尺寸的笔记本,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玩,岑阿姨正巧听见,坚决反对,理由是安小朵现在是孕妇,要远离电脑,能不用就不用,最好连手机都少接触。黎孝安只好作罢,而安小朵听完只是笑了笑,仍然每天趁岑阿姨不注意就跑去书房蹭电脑打游戏。
沉溺在打僵尸游戏里的她仿佛在逐渐走出父亲死亡的阴霾,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起来,在岑阿姨雷打不动一日四餐的精心投喂下,她整个人丰腴了一些,气色也明显变好了。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黎孝安回律师行上班,安小朵开始了宅女的生活。她在梧城本就没几个朋友,褚葵要上班,乔柯年前被他们公司派去了南非办事处,据说要半年后才回来。
这天她正在网上消磨时间,接到褚葵约她中午吃饭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黎孝安打她手机,问她:“要出去?”
“褚葵找我吃饭。”
“在哪儿吃?我回去接你。”
“她可没邀请你。”
“你去吃,我在车上等着。”
“我怎么敢让黎大状当我的车夫?”
“我很乐于效劳。”
“还是不要了,你在外面我怎么吃得安心?”安小朵顿了顿,收敛了笑意说,“好了,别开玩笑了,我已经让门卫帮忙叫了车。”
“那你吃完饭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到时再说。”
两人本来约去城东一家新开不久的馆子吃台湾菜,但是褚葵临时有事耽搁了,安小朵等了大半个钟头,索性让她别来,忙完就在公司楼下等。
她打车到盛世光年,一下车看见褚葵朝她招手。
“抱歉抱歉,在电梯里碰上创意部的总监,非让我听完他的Idea。”褚葵笑眯眯地打量她,“长胖了,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安小朵笑着看向褚葵:“褚葵,我怀孕了。”
褚葵顿时吓得笑容缩回去:“真的假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哪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的。褚葵重新打量安小朵,尤其是重点观察了一下她的腹部,可大冬天的,人人都穿得跟狗熊似的,哪里看得出端倪来?
褚葵一拍脑袋,忙不迭地数落她:“那你还跑来跑去干什么?乖乖坐在馆子里等我不就好了?”
“我突然想吃干锅鱼,我记得以前你带我吃过一家特别好吃的,就在这附近。”
“老王家,行啊,那咱们就去那吃。”
褚葵过来挽她的手,两人边走边聊,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店里。
这家店生意相当火爆,平常吃饭时间过来都要排队等号,这次她们来得迟,错开了高峰期,店里正好有张两人桌空出来。她们坐下点菜,安小朵要了一份两人够吃的龙鱼套餐,等服务生走后,褚葵喝了口茶,问她:“上次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我也没好意思问,你跟黎孝安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和好了,他跟我求婚了。”
“真的啊,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褚葵替她高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我们打算先登记,其他的暂时不操办了,我爸爸刚过世不久,要不是有了孩子,我也不会这么赶。”
褚葵听她提起安诤然时神情平和,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便不多此一举说安慰话了:“那也好,形式都是虚的,他对你好才最重要。你说咱们真是老友,我刚结完婚就轮到你了。”
“你年纪可比我大呢!”
“也没大多少啊,再说现在提倡晚婚晚育。”
安小朵捧着茶杯笑个不停,隔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对我是真好,又温柔又体贴,像回到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就是在乎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接受我。”
“你别胡思乱想,他在乎孩子就是在乎你,否则以他的条件,这世界上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恐怕从城东排到城南都排不过来,你都已经空缺两年了,还跟他有着那么大的结解不开,按说他孩子的妈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当。”
“说是这么说,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哎,是不是怀孕的女人都特别多愁善感啊?”
“不知道啊,我这也是头一遭。”
褚葵笑出声:“好啦好啦,放宽心,安心养胎,生个白白胖胖的宝宝才是正经事。”
服务生将套餐里的配菜送上来,没多久干锅鱼也送了上来,她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吃上,扯了几个轻松的话题,边吃边聊,两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吃饱喝足,褚葵回公司取车,送安小朵回去。
路过巴黎春天,褚葵抬眼看了看巨幅海报:“你最近跟何碧玺有联络吗?”
安小朵摇头:“就除夕那天她给我发了条贺岁短信。”
“那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褚葵打趣道,“人家可是大明星,这种时候还想得到问候你,你就知足吧。”
安小朵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小道消息,你听听就算了,听说她想隐退。”
安小朵一呆:“为什么啊?”
褚葵说:“其实像她这样的已经算是模特圈的异类了,你见过哪个名模三十岁高龄、结了婚生了孩子,还能这么红的?去年她接拍电影,大概也是意识到这点,打算以此为后路。模特吃的是青春饭,谁能长盛不衰?时间到了,由不得你不退。”
安小朵想起那日何碧玺见过秦筝后反常的言行,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把视线转向窗外,她突然目光一凝:“褚葵,你看那个人!”
“谁啊?”褚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
“那辆出租车上的女人!”安小朵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玻璃窗上,“跟上那辆车!快!”
褚葵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方向盘,一边问她:“那女人谁啊,让你这么激动?你快坐好。”
“是那个女人,我爸爸死都不肯供出来的女人。”安小朵脸色煞白,她抓住褚葵的肩头,手指用力,“快快快,一定要跟上。”
“行,你坐好。”
褚葵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目光盯牢前方的出租车,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晚上七点。
律师行的会议室灯火通明,黎孝安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他的精神有些不济。
吴立轩去倒咖啡,顺便递给他一杯。
黎孝安睁眼,端起来呷了一口。
“你这样三头跑,撑不撑得住啊?”吴立轩盯着他眼睛下方两团淡淡的青色。
“没事。”
“我前两天问过诺言,他说萌慧的情况不太乐观。”
黎孝安已经知道了,点点头说:“郑三木有什么消息?”
“台湾那边有专人盯着,他自从腿被打瘸之后倒是安分了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吴立轩素来和气的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戾气,“这些年他居然敢这么对萌慧。”
黎孝安看了他一眼,不作声。
吴立轩说:“萌慧的手术风险很大,你这段时间能不能多抽空陪陪她?要是万一……我不想她带着遗憾走。”
黎孝安沉默了片刻:“立轩,你心里怪过我吗?”
吴立轩摇了摇头:“是萌慧自己的选择,何况当初还是我帮着她追你的。”
黎孝安挑了挑嘴角,看着手里的咖啡杯若有所思:“杜心蓝在医院陪她吗?”
吴立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蓝姨当然在医院陪她啊。”
“安诤然……”黎孝安只说了一个名字便停住,伸出手指按住了太阳穴。
吴立轩看着他:“什么?”
黎孝安叹了口气:“算了,人都死了。”
“这事说起来也蹊跷,他怎么会突然坠楼了?”吴立轩看着黎孝安,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里的疑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第一次去郦洲的时候是见过他,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我想不到他会自杀。”
“你们……说了什么?”
黎孝安没回答他,推开桌子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前眺望夜景。回想那天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安诤然痛苦绝望的神情,空气中似乎又弥漫开一股黏稠的血腥味,就跟那天他在现场闻到的一样。
他嫌恶地闭上眼。
手机铃声大作,是医院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随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走。
吴立轩在后头追问:“出什么事了?”
“萌慧情况恶化,进了急救室。”
吴立轩在急救室门口走来走去,黎孝安被周诺言叫去办公室,就他在外面守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脸上的焦虑也越来越浓重。没有信仰的他此刻不得不在心里默默祷告各方神明,请他们对里面的女人仁慈一点,放过她,至少不要这么快带走她。
吴立轩认识李萌慧很早,那时候他还没毕业,一次和几个同学去电视台做兼职,那时候电视台在办一个选秀比赛,吸引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报名参加,李萌慧就是其中一员。那年她刚满二十岁,涉世不深,很单纯,因为自小在台湾长大,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标准,偏偏电视台安排给她的表演节目是朗诵诗歌,她彩排几次效果都不尽人意,被在场的几个工作人员和竞争者多番嘲弄。有次吴立轩撞见她躲在更衣间里哭,便过去安慰了她几句,还纠正她发音上的不足,选秀比赛结束后两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李萌慧虽然在那个比赛里没有拿到好名次,但是命运之神垂青了她,有家模特公司看中她靓丽的外形和高挑的身材,与她签了为期五年的合约。她在梧城人生地不熟,吴立轩带着她融进自己的圈子里。在一次聚会上,李萌慧看到黎孝安,让吴立轩意料不到的是,李萌慧一改平日矜持内向的性格,对黎孝安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攻势。两人拍拖不到一年就结婚,李萌慧很快有了身孕,生下了元元,可谁都没想到,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
吴立轩是在他们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才知道的,不久李萌慧就跟郑三木回了台湾。想到郑三木这个人,吴立轩内心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其实,他跟郑三木一点都不熟,统共也就见过他两三次面,但每次见面的感觉都很糟糕。郑三木是李萌慧父亲在世时收的养子,不学无术又贪婪至极,当初李萌慧和黎孝安在一起时,他将李萌慧当成摇钱树,多次勒索唐家。想到李萌慧这些年落在这个人手里,吴立轩心里内疚不已,如果他知道郑三木会那样对待她,当初他就不该由着她回台湾,哪怕是强留都要留住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吴立轩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只要李萌慧能够渡过这个难关,他愿意用自己的下半生好好照顾她、保护她,她不接受他也不要紧。
安小朵一进门,岑阿姨立刻迎上来,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包,一边数落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是说就去吃个午饭嘛?小朵啊,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跟从前可不一样了……”
身后的岑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安小朵没做回应,精神恍惚地上了楼,经过书房时她敲了敲门。岑阿姨在楼下喊她:“小安还没回来呢。”
安小朵说:“他回来吃饭吗?”
“没说,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没接,可能在忙。”
安小朵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顺手开了电脑。手机响起来,是褚葵打进来的,她立即按下接听键,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嗯,出租车司机说那个女人是在瑞慈医院门口下的车。”
“瑞慈医院?”安小朵蹙眉,周诺言不就是瑞慈医院的院长吗?可惜她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可以拜托周诺言查一下。
“去医院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去探病,另一种是去看病,你猜那个女人是去干吗的?”
安小朵想了想,说:“不管她去干什么,我们守株待兔,明天去大门口守着,只要她再去就能逮到。”
“万一她只是去探病,去过一次就不去了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现在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褚葵小心翼翼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黎孝安?他人脉广,没准几个电话就能查出来了。”
“我爸宁愿自己坐牢也要替她顶罪,他一定有他的苦衷。现在他人都不在了,我也不打算追究什么,就想找到那个女人,把当年的事弄明白。”
褚葵安慰她:“放心吧,会找到的。”
挂了线,安小朵握住鼠标,点开桌面的游戏,机械地玩起来。打到第四关,岑阿姨来催她下楼吃饭。已经快八点,黎孝安还没回来,她打电话给他,想问他回不回来吃饭,谁知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掐掉,她心想:难道他这个时间点还在开会?
坐到餐桌旁,她心不在焉地吃起来。快吃完的时候,黎孝安的电话才回过来,解释刚才有事不方便接听。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会晚点,你不要等我,早点休息。”
“好吧。”
吃过饭,她走进房间,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父亲的遗物。父亲的遗体最后是送去火化的,她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将自己的一张照片和那幅他生前最最珍视的肖像画一起放进了他衣服里。父亲半生颠沛流离,身无一物,能留给她做纪念的也就是他生前用过的手机,以及那个被王剑偷拿出来的记事本。
安小朵将它们拿出来摆放在梳妆台上,定定地望着它们出神。
手机早已没电,开不了机,她去找了一个万能的充电器来插上,她也不懂现在充电来做什么用,或许只是为了再看看父亲过往发给自己的那些短信。他没有删掉那些短信,保存在已发送栏里,不过都是些只言片语,提醒她要多喝水、要午休之类的短信。
妹妹从虚掩的门边钻进来,她俯身将它抱起来逗哄着。岑阿姨现在不太允许妹妹接近她了,说是对胎儿不好,她科普了好久都改变不了岑阿姨的观念,当着岑阿姨的面她只好尽量不理睬妹妹。起初妹妹以为自己失宠,抑郁了好几天。
就在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她打开来看,是一条诈骗信息,按下删除键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她曾借父亲的名义给那个女人发过短信,只是后来不知是被对方看出破绽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她发出去的短信如泥牛入海,再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想到这里,安小朵计上心来,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次。
她略一沉吟,编辑了一条短信,写道:“我已回到梧城,可否一见?有要事相商。”然后发给那个女人。她赌的是对方还不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然而等到深夜,手机也没有响过。
黎孝安快十一点才回到家,他先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才进安小朵的房间。他将动作放得很轻缓,怕吵醒床上的人,谁知刚一靠近床沿,她马上睁开眼,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黎孝安皱眉:“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
“怎么了?”他打开壁灯,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柔和的灯光下,她仔细端详他,发觉他满脸倦容,便关切地问道:“最近律师行很忙吗?”
“嗯,有一点。”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这段时间不能经常陪你,你有什么需要就跟岑阿姨说,等忙过这段我们就去注册,好不好?”
“好啊。”她觉得痒,微微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今天我跟褚葵去吃干锅鱼,可好吃了,改天我带你去吃。”
“好啊。”他抬起身,目光温柔。
第二天安小朵醒来的时候,照例没看见黎孝安,问过岑阿姨才知道他七点就出门了。
她跟褚葵约好九点在医院门口碰头,现在还早,她洗漱之后自觉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岑阿姨现在看她看得紧,不吃早餐绝对不放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