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生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狭长的走廊里,女孩瘦弱彷徨的背影让他忽然有些不忍,匆忙拿了车钥匙追上去:“还是我送你吧,台风天不好打车。”
安小朵低着头,嘴里小声说:“不用了,我家离这边不远。”
借着走廊的灯光,李广生瞥见安小朵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他顿时懵了一下。
就这么一愣神,安小朵逃也似的跑掉了。
杵了片刻,李广生叹了口气,转身回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暗暗内疚,他出声提醒,明明是为了这两人好,可为什么一看到安小朵的眼泪,他就觉得好像欺负她的人是他自己呢。
安小朵没有带伞,到家全身湿透,匆匆洗头洗澡换上睡衣,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
前几天杜梅给了她一个外文稿,截稿期很紧,下个月就要的。明明赶着交,可她今晚状态很不好,盯着密密麻麻的外文,半天也没翻完一段,不停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胸口像嵌着块石头堵得难受。
叹了口气,她起身去厨房泡咖啡,顺便看看小狗。两天前她经过楼下的垃圾桶,看到旁边搁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五只刚出生的奶狗,因为那天凌晨下过一场大雨,纸箱被雨水泡烂了,那么小的狗哪里经得住风雨的侵袭。她不死心,仔细查看了下,发现其中一只个头最大的还有呼吸,她忙送去宠物医院救治,但医生什么救治措施都没做,只说太小,又淋了雨,救不活了。
她只好抱回家里来,尽管有医生断言,可她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小狗能坚强地活下来。
蹲在简易的狗窝前,她伸手摸了摸它,手指触感却不像想象中的柔软,她心一凉,慢慢被无力感填满——晚上出门前她还抱过它,用小药瓶喂它喝奶,那时候它的身体还是暖的。
抚摸小狗发僵的身体,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也是捡了只病恹恹的小狗回去,养了快半个月,她有事回家了一趟,回来却发现狗窝里的小狗不是她捡的那一只,问黎孝安,黎孝安随口说丢掉了,她一下子信以为真,急得快哭出来,任他怎么哄都没用。后来岑阿姨悄悄告诉她,小狗是病死的,黎孝安怕她难过,跑了好多个流浪狗收容所才找到这么一只很像的回来,没想到她还是认出来了。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打给黎孝安。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轻快的声音:“喂,你好。”
她狠狠愣住,嘴巴像是被胶水粘住,怎么也开不了口。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在对方的连声催促下,她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我找黎律师,请他接电话。”
“他在洗澡,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转达。”
她静默了一下,说:“不用了。”
在对方反应过来前掐了线,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已经走远了,而她还在原地傻傻地等着。等什么呢?难道还指望他会回到自己身边?安小朵,别傻了!
去阳台找了个纸盒,将小狗放进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也不知是在伤心小狗,还是在伤心自己两年前就死去的爱情。
漫漫长夜,她既睡不着,稿子又看不进去,脑子一团乱麻,心里空得厉害,忽然想起柜子里有一瓶红酒,是乔柯听她说夜里睡不好硬塞给她的,让她每天睡前喝上一小杯。
把酒拿出来,用开瓶器拔出瓶塞,她直接对着瓶嘴仰头猛灌,一股灼热从喉咙直直蔓延至胃里,不一会儿就头皮发胀发麻,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地板好像扭曲起来。
她抓过手机又打给黎孝安,这次是他接的。
“黎孝安……”
“有事?”
她嗯了一声,语调拖长,像是在撒娇,可是又充满了委屈。什么事呢?她苦苦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你……”她没忍住打了个嗝,酒气冲到鼻子,她难受地皱了皱眉,“你不是跟何小姐拍拖吗?那个人不是何小姐。”
“是谁都跟你没关系。”
泪光一浮,她赌气说:“怎么没关系,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还喜欢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又不是我绑架元元的,那个人是我爸爸,我有什么办法……夹在你们中间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借着酒气上脑,她颠三倒四地絮叨着,线的那头很安静,黎孝安没有回应她。
“我不能没有你,我们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重新开始好不好?”说到最后,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
黎孝安冷冷地说:“可以。”
安小朵心下大喜,正要开口却听他接着说:“除非你把元元还给我。”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她怔怔地掉泪:“元元已经死了……”
“你也知道他死了,如果不是你,安诤然又怎么有机会接近我的儿子?”黎孝安的声音冰冷中隐隐透着暴戾,“安小朵,别做梦了,除非元元活过来,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安小朵大哭:“我爸爸现在待在牢里到死都出不来,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不够。”
安小朵一时头脑发热,脱口而出说:“那我给元元偿命够了吗?我当初都跳下去了,你干吗要救我?你信不信我再跳一次……”
“安小朵!”
被他一声怒吼吓到,安小朵顿时噤声。
她知道不该提起的,可是如果不是趁着酒后这股劲,她压根没勇气将一桩桩往事挖出来——那些犹如结疤多年但没有真正愈合过的伤口,一旦揭开,鲜血又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晚发生的事,其实具体细节她都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起初是在等他,想跟他好好谈一谈的,结果一等就是一夜。她拿他酒柜上的一瓶酒来喝,快天亮时他终于回来,径自去了书房,她追上去,也不知是哪句话就点着了导火线,只见他冷笑着推开玻璃窗,指着窗外说:“要我原谅你?行,你跳下去,我就原谅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明白他的话。
他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的面容露出讥诮的笑意:“怎么?现在又不敢了?刚才是谁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原谅她的?安小朵,收起你的虚伪,我不吃你这套。”
她的视线再一次朦胧起来,低声喃喃:“你是要我死吗?我死了,难道你就会开心了?”
“是,你知道吗?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你,把你带进我的家,其实最错的那个人是我,是我给了你们伤害元元的机会。”
这句话像压垮了安小朵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脸刷地白下去,血色全无。
黎孝安似是厌倦了与她对峙,他大步走出书房,不愿再看她一眼。
她慢慢走到窗台边,两手一撑坐到上面,好像没什么犹豫就跳了下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睁开眼时人已经在医院。
两层楼的高度,要摔死也不容易,但摔成残废却是轻而易举,她那次算是走运。但她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只有岑阿姨每天去看她,黎孝安连一次都没出现过。
“你是不是喝酒了?”
手机还接通着,黎孝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安小朵?回答我!”
不管怎么吼她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他心里涌起一阵不安,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的情景——安小朵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里。
那种胆裂魂飞的恐惧,这一辈子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想到这里,他拿了车钥匙起身,走出书房,在过道上与端着一杯热牛奶的秦筝相遇。
秦筝惊讶地挑眉:“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黎孝安点头,并没有停下脚步。
秦筝眼里一抹冷意划过,她急匆匆追上去:“我收了工专程过来陪你,你现在撇下我要去哪里?”
黎孝安站在楼梯口看她:“我并没有要求你过来。”
秦筝气结,没错,是她自己巴巴地送上门来。
“现在外面狂风大作,你要我自己回去吗?”
“你今晚可以住客房,缺什么跟岑阿姨说。”
“你是不是要去见那个安小朵?”
黎孝安本来已经走下楼,这时顿住脚步,回头盯着她:“秦筝,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秦筝脸一白:“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抱歉,你的心意我不能接受。”黎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在大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秦筝眼里的柔弱消失了,继而填满其中的是满满的怨恨和不甘。
安小朵哭累了,渐渐停下来,手在沙发上摸到遥控器,她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酒瓶不知不觉空了,她手一松,咚的一声,酒瓶砸在地板上,晃悠悠地滚到一边。
看了会儿电视,她觉得全身燥热,跑去阳台上吹风,外面的雨又大起来,她倚着护栏,探出手去接雨水,每次盛满的时候立即缩回手,但水转眼就漏光了。
她不禁气恼,这雨怎么跟黎孝安一个德行,她越想抓住就越是抓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翻过那面护栏,抓着身后的铁栏杆,踩在护栏外约莫有十公分宽的石阶上,久久地伸着手,让雨水在掌心上蓄满,溢出,再蓄满。
她没有恐高症,这时候在酒精的刺激下更不觉得害怕,甚至隐隐有些亢奋。风带动她的裙摆,雨落在身上透心的凉,她闭上眼睛却莫名有些沉醉,混沌得毫无逻辑的大脑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样飞身而下的感觉,是不是跟鸟儿在空中飞一样?
她睁眼观察四周,考虑可行性。这时已经深夜,没什么过往的路人,不怕砸到人,地上有水洼,虽然在下雨,但风大,有利于飞行,嗯嗯,好极了!
她试着松开一只手,身体顿时摇摇晃晃,她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松开另一只手,身体往前倾,再往前一点……
张开双臂飞下去,像鸟儿一样。
她的思绪飘忽起来了,就在飞扑前的最后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腾空了,但是却被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住。
她急得哇哇大叫:“放开!放开!别抓我,我要飞了!”
好像是被揉进了一个怀抱,箍在她腰上的那双手在剧烈颤抖。她疑惑地低头,略侧过身,眼前顿时一亮:“黎孝安,你来了!”
黎孝安脸色发白:“小朵,你快进来。”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要飞下去。”
黎孝安蹙眉:“这里不够高,飞不起来,你先下来,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飞。”
“真的?”她笑着把脸贴过去,“那你抱我进去吧。”
黎孝安把她从护栏外拖进来,可能地上滑,他脚底踉跄了一下,带着她一起跌在石砖上。
“你没事吧?”将她护在胸前,他紧张地问。
她笑嘻嘻地去抓他的手:“我很好啊,你才有事呢!嗯,你的手好冷。”
黎孝安松了口气,托着她的胳膊起来。
她像上足了发条的马达,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你说带我去飞的,走吧走吧。”
黎孝安一言不发地抓她去了浴室,把她按在墙上,打开花洒浇她的头。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往外跑,他一手揽着她,将她禁锢在身前。
她终于发现逃不过,耷拉下脑袋,嚎啕大哭。
黎孝安关了花洒:“酒醒了没有?”
她点了点头,扒拉在他身上,活像一只被雨湿淋的小狗。
黎孝安面色铁青:“安小朵,你听好,以后要是再敢沾一滴酒,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神智越来越迷糊,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渐渐阖在了一起……
可是好像她才眯了一会儿,下巴就被捏住,那人往她嘴里灌了什么东西,热辣辣的。她难受地扭动身体,睁开眼,抓着他的衣袖:“黎孝安,你还爱不爱我?”
黎孝安命令她:“闭上眼睛睡觉。”
“你到底爱不爱我嘛?”她的酒劲又上来了,一个骨碌从床上翻下去,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拦住她,她差点就滚到地板上去了。
黎孝安扯了被子裹住她,她踢腿抗议:“好热啊,你想闷死我啊——”
“别闹了,睡觉!”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已经疲累不堪。
“你陪我?”她攥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你别离开我,我就听你的话。”
黎孝安不理她,她努力凑到他脸上,他立刻偏过头去。她气急,干脆咬了他一口。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扁了扁嘴,将脑袋拱进他怀里,慢慢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窗帘没拉上,光线强烈,安小朵拉起被子盖住脸,一时间头痛欲裂,她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她猛地坐起来。
昨晚……
不可能,虽然很像真的,但不可能的。她一点一点地回想,应该是这样——昨晚她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一睡不省人事,接着做梦梦见了黎孝安……
她苦笑,这个男人,连做梦都不放过她。
找手机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有一个未接电话是Tracy打来的,她忙回过去:“Tracy,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我现在马上赶过去……”
匆匆忙忙去浴室洗漱,换衣服,穿鞋,拿钥匙出门,然后她愣住了——因为怕自己出门会忘带钥匙,她习惯在鞋柜上面搁一个巴掌大的小篮子,专门放钥匙等一些小物。现在这个篮子里除了有她的一串钥匙和招财猫零钱包外,还有一枚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钥匙。
她拿起来看,怎么也想不起这枚钥匙是打哪冒出来的。她困惑地打开木门,目光落在外面的防盗门上,试着将这枚钥匙插进孔里,转动——
咔哒一声,防盗门立时开了。
她石化在原地,脸上惊疑不定,当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她哀号一声,蹲下来捂住了脸。
黎孝安居然在这时来电话,她攥着手机没接,铃声不依不饶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得心慌意乱,只得按下接听键。
他冷笑的声音传来:“醒了?”
“你昨晚撬了我家的防盗门?”
“你真要感谢你家楼下的开锁匠,我砸了他一千块钱他才肯给我撬门,还要我保证一切后果全由我承担,与他无关。”
安小朵赧然:“我……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
黎孝安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兴趣听一个醉鬼说的话。”
安小朵想了想,说:“谢谢你昨晚赶过来。”
她话音刚落,黎孝安那头就挂了线。
中午,精神恹恹的安小朵去片场的化妆间找何碧玺请罪,昨晚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她就给何碧玺打过电话,说车子送修的事。
“何小姐,车子的修理费从我的薪水里面扣行吗?我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碧玺正低头看剧本:“不用了,只是蹭花一点。”
“可是……”
“再说,我正好想买辆新车,还愁找不到理由呢。”何碧玺冲她笑了笑,“好啦好啦,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这咖啡太苦了,你去帮我换一杯奶茶吧。”
“好的,我这就去。”安小朵端起她的杯子快步走出化妆间。
Tracy说:“你还真大方,那车是周先生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
“修车费对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对她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必为难她呢?”何碧玺翻过一页,笑起来,“再说孝安都说他买单了,他每年赚我这么一大笔钱,我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你对安小朵真是太好了。”
何碧玺窃笑:“怎么?你吃醋?”
“我哪有?”Tracy拒不承认。
“我对她好也是因为她是我得力助手啊,别看她长得漂亮,但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挺聪明的。”
有次何碧玺跟安小朵同车回去,何碧玺埋头看剧本,安小朵说:“何小姐,在车上看东西对视力不好,你还是不要看了。”
何碧玺没想到她还管这个,失笑之余解释道:“明天有场戏台词比较长,我怕记不住。”
安小朵考虑了几秒钟:“我背下来了,你要是着急,我现在背给你听,你可以先熟悉一下。”
何碧玺讶然:“你全都背下来了?”
安小朵点了下头。
“好啊,你背给我听。”
安小朵清了清嗓音,从这场戏的场景描述开始说起,声音清楚伶俐,语调有张有弛,感情充沛,俨然像一个说书人。
何碧玺越听越吃惊,导演和编剧今天下午临时起意,对明天的几场戏做了一些改动,快收工才让人重新打印了一份新剧本给她,而安小朵却见缝插针用一点时间就全部记下来,这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安小朵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到后来说顺了她就忘了紧张,一心琢磨着怎么念好一句句台词。
“小朵,你不拍电影真是电影界的损失。”等她念完,何碧玺由衷说了一句。
安小朵脸红了:“何小姐,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记性好。”
“你不用谦虚,我是说真的,你不单背得出来,台词也念得很有感情。”
“可能是因为剧本写得很吸引我。”
想起这个小插曲,何碧玺不由得微笑起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将那晚录的一段朗诵放给Tracy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