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收工后,安小朵冒雨去赴褚葵的饭局。
褚葵对于吃方面向来颇讲究,这次想必是又挖掘到什么好地方。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走进碰面的馆子,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了。这间小餐馆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都普通无奇,而且连个像样的牌匾都不挂,只在进来几步的空地上立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私房菜”三个字。
褚葵早到,坐在靠近空调出风口的小桌子边,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位男士坐在她身侧,这个人安小朵也认识。
安小朵走过去,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关系,是我们来早了。”Ben温和地回应。他今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像个大学生。
褚葵扫了眼,蹙眉:“怎么搞得灰扑扑的?”
安小朵从外景地直接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身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白衬衫和黑色小脚裤,刚才从出租车下来裤腿上还不小心蹭到灰。
褚葵给她倒了杯大麦茶:“Ben打算做个美食专题,我过来帮忙试菜,别看这家店不起眼,菜色很有特色。”
“是啊,我们刚还在讨论这个呢,褚葵说你嘴巴挑,正好提提意见。”
“那我有口福了。”她注意到褚葵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有手工浮雕的银手镯,手镯有点宽,衬得褚葵本就纤细的手腕越发显细。
安小朵看着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褚葵捕捉到她的视线,说:“旧的。”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还算热闹,但大多时间是褚葵和Ben在聊天,两人都是很健谈很会制造气氛的人,安小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默默地将桌上那盘拔丝糖番薯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褚葵接到一通电话匆匆离去,Ben执意要送安小朵,她推拒不过只好由着他。
刚坐上车,手机有短信进来,她掏出来看,Ben侧过身要帮她系安全带,她急忙说:“我自己来。”
Ben笑笑,开车上路。
“其实我自己打车就行了,你又不顺路。”
“送你回家是我的荣幸,再说台风天,你这么瘦,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她忍俊不禁:“难不成台风还能把我吹走?”
“你别笑,据说八级风力就能吹走人。”
两人拿台风说笑,很默契地没有提上回的不愉快。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安小朵摘了安全带要下车,被Ben叫住:“小朵,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安小朵点头。
“那我有没有机会?”
安小朵看着他:“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
Ben脸上划过一抹失意:“能告诉我原因吗?你有男朋友?”
她想了想,说:“我心里有一个人,我想短时间我还不能忘记他。”
“你真坦白,是那天那个男人?”
安小朵没说话,在Ben看来就是默认了。
“谢谢你的坦诚,我明白了。”那个男人的样貌和气度都是自己不能及的,Ben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些了。
安小朵洗完澡,坐到书桌边上网,看新闻。QQ好友栏上褚葵的头像亮起来。
“你没事当什么月老?”她发过去。
褚葵很快回过来:“这么早就回去啦?没跟Ben去环海路兜兜风?”
“我跟他不来电。”
“你跟谁来电啊?黎孝安啊?”
乍一看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昨晚自己借酒撒疯,他大概要气疯了。
“Ben为人不错,家庭背景简单,还顾家,每周末都回家看爸妈,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这么干脆啊,一点机会也没有?”
她没回,没一会儿褚葵又说:“妹妹,别那么死心眼,放弃一棵树,你将拥有整片森林。”
她落寞地笑了笑,褚葵不知道,她陷在感情这片沼泽地里,两年前就没有脱身的一线生机了。
打开QQ界面,她去看困住她的那棵树,这两年来没见他亮起来过——有阵子黎孝安频频加班,她便在他手机上下载了QQ软件,还申请了号码给他,让他一整天都要保持在线。
“打电话不就好了?”他不耐烦打字。
“这怎么一样嘛?你看你一天多忙,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见诉讼人,我不能随时打电话给你,可要是我想你了,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你在线,感觉距离会近一点。”
黎孝安笑她孩子气,但也依着她整天开着QQ,他是从不设置成隐身的,反正好友栏里只有她一个人。
褚葵的头像又闪动起来,打断她的思绪——
“Ben给我来电话了,你到底跟人家说了什么,小伙子情绪低落的呀……”
安小朵的手抚过自己的锁骨,不经意碰触到挂在脖颈上的铂金戒指,她迟疑了一下,问褚葵:“你是不是跟余章文和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褚葵的回复姗姗来迟:“因为那个银手镯?你记性真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那个雕着小象的银手镯是很多年前余章文送给褚葵的生日礼物,褚葵一直戴在身上,所以安小朵记忆深刻,今天吃饭的时候其实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但Ben在场,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那就是真和好了?”
“嗯,前两天他专程回国来找我,我看他挺有诚意的就原谅他了。”
“也是啦,你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好好沟通就没事了。”
“没那么乐观,就算他肯为我来梧城工作,还有他姐姐呢,他是一定会把她接过来的。”
“So?”安小朵不懂。
“唉,一言难尽,下次见面再说吧。”
安小朵发了个OK的表情给她,等了片刻褚葵那边没动静,头像暗了下去,想是下线了。
于是她关掉QQ,强迫自己快点进入工作状态,着手翻译书稿。这两月来,虽然正职兼职加起来收入还算可观,可开销也不小,她已经很省着花了,但每到月底去银行汇款时,仍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尝到拮据的滋味。
安小朵不是出自大富大贵的家庭,但妈妈将她保护得很好,从来没让她吃过苦,更没让她穷过,所有物质上该有的,她都不曾缺过。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妈妈连一件家务活都不让她做,她到上大学才第一次自己换被套、挂蚊帐、洗衣服。上大二时,班上有不少同学去做Part-time,她也心动,电话里跟妈妈一说,立刻被毫无转圜余地地制止了。妈妈说:“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可以了,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妈妈每个月固定给你一千五。”
一千五百块钱,对于每天教室、实验室、宿舍三点一线,偶尔网上淘淘宝的安小朵来说已经足够用,但她后来还是瞒着妈妈接了翻译活,一来自己赚零花比较有成就感,二来也是有兴趣。如果知道她现在每个月都在为钱犯愁,妈妈会说她什么呢?
想到自己的现状,她就觉得对不起妈妈的期望。这两年她没回去是因为没脸回去,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她没有一样能令妈妈满意,她有什么脸回去呢?
其实从小到大,妈妈对她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好好读书。她五岁上学,一路升学通畅无阻,连上大学都是被保送。可是所有的风光都抵不过一个错,她被学校开除后,妈妈整整一个月不理睬她,不跟她说一句话。
那段时间她在家过得无比烦闷,继父的刻意讨好和母亲的不谅解都让她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时间,她每天上网打游戏,有次无意中开了MSN,突发奇想加了黎孝安的账号——前一次搭他车时,她听到他通电话提到自己的电邮,一不小心就牢记了下来。
发送添加请求,几秒钟后就显示通过,他居然在线。
她又惊又喜,点出对话框跟他打招呼,两人渐渐聊开,直到继父关掉客厅的大灯她才意识到已经快到深夜,同他匆匆道完别她就下线了。第二天被手机铃声吵醒,接电话的同时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是早上十点半,她一直有晚睡晚起的习惯。
困意在听到黎孝安的声音后骤然消散,她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待听到他提出见面时,她的脑袋当机,转不过弯来。
“你现在在哪?”她傻傻地问。
“我这几天刚好在B市省会,今天一大早开车过来,现在到你们这儿的……人民路。”
她坐起来,心怦怦怦地乱跳,他居然为她而来。急急忙忙梳洗之后,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跑出去找他,人民路离她家很近,五分钟后,她看见他泊在新华书店门口的车。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一步步走过去。
黎孝安也看见了她,开了车门走下来。他穿着很休闲,一件Polo衫和牛仔裤,显得特别年轻。
他站在车旁冲她笑,一直笑,看得她目眩,顿生不真实感。
她走到他面前,神奇般地稳住了,像是老友见面一样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很闲啊?”
“忙了好多天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哦,那……带你到处走走?我们小地方的景致也不错的。”
“好。”
那天她不记得自己带他从街头到街尾走了多少趟,明明是同样的风景,他却没嫌腻,只是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免多了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带他去吃豆花粉丝、吃白糖碗糕,都是她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也会喜欢,她将碗递给他的时候,他立刻接了过去,在她殷切地注视下吃起来,然后不住地说好吃。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从不吃路边摊,对于他的捧场,她都不知道该说他演技好还是涵养好了。一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他就要回去,她舍不得却无法开口挽留,送他回去取车的路上显得有些沉默。
黎孝安关掉防盗器,一手开了车门,忽然转身搂住她的腰,压低了声音说:“跟我走。”
她心脏又狂跳起来,仰头凝视他那双深邃的眼,那里藏着难以抗拒的蛊惑,于是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见面演变成一场不计后果的私奔。安小朵奔回家拿行李,妈妈还没回来,她跟继父谎称接到工作面试通知,要立刻搭一个朋友的私家车返城。
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跳上车,她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可思议,她纵然平时任性,可也不曾干过如此荒唐的事。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那天晚上,她在黎孝安的车上接到妈妈的电话,这是她被学校开除后回到家,妈妈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你搭哪个朋友的车回去?”
她心虚,不敢像对待继父那样敷衍妈妈,可她又不擅说假话,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反而坐实了妈妈心里的怀疑,厉声说:“安小朵,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爱,你现在心野了,翅膀硬了,不但不好好念书,还学会骗妈妈了?”
“妈妈,我……”安小朵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黎孝安腾出一只手,从她手里接过手机:“伯母您好,我是小朵的朋友,我叫黎孝安。”
安小朵心惊胆战地听着他们对话,她听不清妈妈电话里说什么,只知道黎孝安的态度从始至终谦和有礼,不亢不卑,进退有度。
“对不起,伯母,我今天接小朵回梧城,走得太仓促,没能跟您见个面,是我考虑不周,请您原谅,也请您不要责怪小朵。”
安小朵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是的,我会照顾她,对她负责,请您放心。”
安小朵乍一听到负责两个字,心里吃了一惊,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对她挑唇一笑。
等到他收了线,她一只手攥着裙摆,小声嘀咕:“你为什么要说对我负责,我们……我们并没有什么。”
“我今天带你走,自然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她心里微微失望。
“当然还有其他方面。”仿佛是看出她的失落,他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
“啊?”
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粉嘟嘟的脸。
回到梧城,黎孝安带她去明珠山庄,她面对那栋豪华气派的别墅时被惊到了,她知道律师这个职业收入不菲,可他还很年轻,她没想到他经济条件那么好。
“你家里很有钱吧?”她问得傻气天真。
“还行吧,这房子买得早,没现在这么贵。”
这是他的回答,她居然就信了。下车,他捉了她的手去按密码:“你妈妈让我中秋陪你回去,我答应了。”
她吓了一跳:“不用……太快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是你妈妈的意思,她总要看看拐走她女儿的人长什么样才能放心。”
可是那年,甚至第二年,他都没去成,是安小朵不让他去的,她不久就在唐家见到了元元,在那个漂亮的小男孩眼里她看到了满满的抵触和戒备。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她的爱情,她几次独身归家,妈妈从没提起过黎孝安这个人,只隐晦地暗示她要独立。而她自然也不会提,因为元元的存在,她对这份感情产生患得患失的恐惧,她看着那个孩子被唐老夫人如珠如宝地宠着,她便知道要和黎孝安在一起,必须先过元元那一关。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当她和元元终于建立起深厚感情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了。
元元的死,成了她和黎孝安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一道障碍。
怎么又想到他了?安小朵痛苦地抱住头,合上笔记本,她去浴室刷牙洗脸,借此转移注意力。
台风过境,外面风声呼啸,阳台上的杂物被扫得东倒西歪,乒乓作响。她忽然想起最外边有个长方形柜子,之前她大致检查过,虽然旧得掉漆不美观,但还能用,与其放在外面日晒雨淋,不如搬到卧室里来当书柜。
反正干不了活,又睡不着,她索性现在就动手,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那柜子看着像是风中残烛,没想到还挺沉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挪进屋里,再一点点地挪到卧室的墙角,可能是柜脚不稳,她松开手,柜子朝她倾倒下来,她急忙用身体撑住,谁知一个柜门被惯力冲开,原本卡在中间的隔板掉出来,不偏不倚砸中她的鼻梁。
一股热流涌出来,她痛得直冒汗,怀疑是鼻梁被打断了。她将柜子靠向墙壁一侧,慌忙抽纸巾堵住鼻子跑去浴室照镜子,鼻子又红又肿不说,还像没关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往外淌血,不一会儿丢在废纸篓里的纸巾多到她自己看了都心惊肉跳。
能想到的止血措施都做了,可血好像越发汹涌,她想起自己还在生理期,这才害怕起来,匆忙换上外衣,抓了钱包出门。
大概是失血太多,她下楼梯的时候腿有点发软,视线模糊起来,好不容易走到楼下,却看不到一辆出租车的影子。
想想也是,大半夜的,又是台风天,路上行人绝迹,原本挺晚才会收摊的路边小吃今天也没出来做生意。
头越来越晕,她不敢大意,要打急救电话,手往口袋摸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居然没把手机带出来。
彷徨慌乱中,她感觉到有人走近,卷着一身风雨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眼睛的问题,那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她居然看不真切。她身体晃了晃,跌进一个怀抱里,瞬间那人的面孔就放大了,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她终于看清来人。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喃喃说完,随即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被套,连身边的人都是白色的。
“你醒了?”
她艰涩地开口:“谁送我来医院的?”
“一个男人,昨晚刮那么大的风送你过来,付过医药费又顶着大风大雨走了,真是怪人。”看她一脸茫然,护士奇怪地问了一句,“不是你朋友吗?”
她的大脑有些迟钝,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晕倒的前一秒她见到的那个男人是黎孝安。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营养不良,贫血很严重,身体有点虚,给你打了氨基酸。”护士见她不说话,继续说道,“鼻子问题不大,不过这几天比较脆弱,要注意着点,别再弄伤。”
安小朵怔怔地听着,半天没回应。
护士问她:“你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来接?”
安小朵摇了摇头。等护士离开房间,她坐起来,定定望着门口良久,他始终没有出现。
跟何碧玺请了假,她在医院打完三瓶点滴才走,刚好赶上下班时间,公交车上人多,她原本有座,但中途给一个孕妇让了座,站到下车,饥肠辘辘加上失血令她有些头昏,走了几步路,听见有人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