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以为,她是因为她的病或者脚而逃避他,既然她能从美国回来,既然她能亲口在看守所告诉她,她有病,她就做好了要和他共同面对的准备,所以,有它因?
他在小镇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住在吴潮店里,悄悄观察她的生活,看见她如孩子般向蒋妈妈撒娇的样子,看见她扬起恬静美好的笑容和顾客交谈的样子,看见她玩游戏时真情流露的表情,也看见吴潮,频频向她献殷勤的表现……
这样的她,更让他疑惑了,既然她如此平静而开心,为什么不来找他呢?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很快离开了小镇,在为了燃放了一夜烟花之后……
看她的情形,应该已经犯过病并且治好了,想到这里他就心痛如绞,每一次她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
他首先便去本省省会的几家大医院查,看有没有她的看病记录。
医院本着为病人保密的原则,自然是不会说的,好在他有顾队的帮助。顾队亲自来杭州,带着公安局的介绍信,才查到叶清禾的确在某家医院住过一星期,而且,她之前治疗的医院,在北京……
他脑中轰然作响,懊悔得几欲吐血。原来,她竟是回了北京的!原来,她竟是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而他竟然全然无查!他得有多大意!
和顾队再次赶回北京,却查出一个惊天大秘密,而这个大秘密,彻底攻跨了他的心里防线,在他千疮百孔的伤口上,狠狠洒了一把盐……
他的母亲,他深爱的母亲,口口声声说,永远陪着他的母亲……
那些事,他简直不想再去回想……
只是,果断地决定了该怎么做……
他用了十来天的时间,结束了北京的一切,也和母亲有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谈话,而后,直奔江南而来,身后,是母亲凄厉的哭声和磅礴的眼泪……
想到母亲,他心里再一次地狠狠一痛,迅速将这个名词从脑中挤出去,只看着眼前哭泣的她。
他站着,她依然趴在床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流泪。
他的脸上笼着森然一层严肃,“叶清禾,你总是说我不对,总是说我幼稚,总是说我长不大,总是说我不成熟,用你自己的话反问你,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站在别人的角度来想一想?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有没有倾听过别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十八岁的时候,你说我幼稚,你给我树立你认为正确的成熟的人生观,我按着你指引的,去走了。二十四岁,你还说我幼稚,你要远走云南,你有自己的大事和心愿,你要我成熟,我听了你的,放了你离开,我自己努力工作,希望等你回来的时候,以你认为的成熟的模样迎接你的到来。二十七岁,你嫁给我,却突然要去美国,我不想让你去,你却铁了心不愿留下,我那时候问自己,究竟是谁在任性,谁不成熟?可是,我仍然放了你远去,自己留下,朝着你认为成熟的目标继续前进。现在,我三十二岁,我们经历了结婚、分离、复合、家仇、还有生与死的考验,你仍然还在说我不够成熟……”
他冷笑,“叶清禾,我只想问你,到底什么是成熟?这么多年了,从十八岁开始,你教给我的成熟是努力用功,奋力拼搏,不做纨绔,不当废柴,成为一个有报复有志向并为之努力不懈的人。叶清禾,我做到了,我用了十四年的时间,在朝着你所定义的成熟概念而奋勇直前,不屈不挠,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在我自己心里,我认为的成熟是什么?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他眸中一片黯然,垂下头来,可是,紧紧只是一瞬而已,重新抬起眸的瞬间,双眸里立刻又灼灼生辉了,“我想要的成熟的生活,只是有你而已……不管我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我是大律师萧伊庭,还是街头混混萧二,我终极追求的,只是你……没有了你,我努力的十四年又有什么意义?我又从何而来奋斗的动力?”
她听着他说话,原本已渐渐止住了哭泣,可是一句“没有了你,我努力的十四年又有什么意义”,却让她再一次地,泪如雨下……
他重新走回床边,把她往里挪了挪,自己在空出的位置躺下,背心接触的床单,一片冰凉,全是她的眼泪。
他忍了,也没去安慰她,双眼一闭,道,“我累了,很困,想睡觉,闹腾够了的话你也睡,没闹够明天再继续。”
正被他的话揉得肝肠寸断的她,听了这话,觉得他这又是无赖上了,坐起来,一边流泪一边瞪着他,抽噎不止,“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就是我要睡觉了!你爱睡不睡!”他眼睛都没睁开,闭着眼答。
“可是……我有让你睡了吗?”她擦了擦泪,可是无济于事,下一波眼泪又滚滚而出。
他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我说了,前十四年我按照你的模式生活,已经很累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模式生活!我要为自己而活!”
“额……”她盯着他的背,只觉现在的他,跟刚才判若两人,适才还不停往她脖子里拱的男人,现在变得又臭又硬,根本撼不动了……
她抽噎了一会儿,推他,“那你也去别的房间睡啊!别在我这睡!”
他不理。
她又推了一把。
他便出声了,“你有本事就把我弄走!没本事我就睡下了!或者你自己去别的房间睡!”
她被噎住,半晌,哭着说,“你这还不是摆明了欺负我吗?我现在这样子,我一个瘸子!一个废人!你让我怎么搬动你?我怎么走去别的房间?”
背对她的他,没有转过身来,脸沉得如一块铁板,语气透着凶狠,“你别给我装可怜!叶清禾!虽然我也知道你这病让你饱受痛苦,也深悔自己没有在你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但是,我太清楚你,病痛根本击不垮你,瘸子废人之类的话你也就拿去蒋妈妈那里讨讨宠,我这里,你是讨不到好的!你要想笑,哪怕你全身瘫在床上,你也能笑得出来!”
她听了,大怒,拿起枕头狠狠砸在他身上,哭道,“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还这么凶我!我是病人!是病人!”
自此,无论她怎么打他,他也不说话了,一副你爱睡不睡的表情。
她打了几下,也没了力气,今晚光哭,就耗尽她所有体力了……
枕头放下,一个人坐在他背后低低地抽泣,哭了好一阵,他仍然没有理她,她最后也没了力气哭,更不可能去别的地方睡觉,只好在他身边躺下,仍是在流泪,然而流着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心中有事,终究是睡不踏实的。
她很早就醒来了,天还没亮透。而他,倒是睡得安安稳稳的,姿势也没变,还是背朝着她,呼吸均匀。他们的身体,始终保持着昨晚睡下时的距离,十公分宽,一晚下来,谁都不曾逾越。
眼睛肿胀得厉害,想是昨晚哭得狠了,脸上的皮肤也绷得紧紧的,全是眼泪的残痕。
她觉得不舒服,想起来去浴室洗一洗,也有些内急了,平素都是蒋妈妈帮她的,可今天这样,方便叫蒋妈妈进来吗?
她斜眼看着他。天气炎热,她又禁不起风,晚上睡觉是不开空调和风扇的,所以,他此刻无遮无盖光膀子睡着,浑身上下就穿一条内裤……
虽然,他一直就属于偏瘦的身形,但因为热爱运动,所以肌肉线条从前是十分优美的,而今从他背影来看,倒是又瘦了好些,不过,却显得腰身更窄,这么侧躺着,臀线也更显圆翘。
她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去,坐起来把自己的毯子扯过去盖在他身上,遮住黎明灰白的晨光里他身体的轮廓。
蒋妈妈总是起得很早,此刻在外已经有了响动,她于是喊道,“蒋妈妈!蒋妈妈!”
喊完之后看他,仍是姿势不变地躺着,也不知醒了没有,想来是在装睡吧。
蒋妈妈听见她的呼喊,过来敲了敲门,“小荷,你叫我?”
“嗯!进来下。”她说。
于是蒋妈妈拉开了门,见两人躺在床上的情形,倒是略有尴尬,可是,却并不惊奇,所以,显然蒋妈妈已经跟他暗中达成共识了,不然,他哪里来的钥匙可以进门?
“要我帮你?”蒋妈妈问。
“嗯。”她准备下床。
蒋妈妈刚要走过来,却听得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蒋妈妈,您先出去。”
“额……”蒋妈妈顿时尴尬地站住了脚步,而后笑笑,“好。”
说完,便往外退去了。
叶清禾急了,她是真的急啊,叫道,“蒋妈妈,别啊!我……”
可是,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呢,蒋妈妈就给了她一个别具意味的笑,非但出去了,还把门也关上了。
“蒋……”她再次被噎,冷眼看着身边的他。
他翻了个身,仰躺着,继续睡。
所以,她的冷眼也好,抗议也好,全都一场空,他根本没看见……
她咬着唇,心中主意已定,没叫他,自己下了床。
床头是有足支架的,只是她自己不喜欢用而已。她双足下地试了试,觉得自己或者不需要,而且早上的情况一般还比较好,便撑着家具慢慢站了起来。
并非完全不能走,只是依赖轮椅和蒋妈妈久了,而她自己也有了惰性,才将自己桎梏于一张轮椅之上,以致,这么久以来,行走这个最基本的技能,于她,却有些陌生了。
站稳之中,仍是觉得双腿没那么有力,一度,她不敢迈开腿,可是,转头看见闭着眼睛怡然睡着的他,心一横,慢慢地扶着东西迈开步,朝轮椅走去。
这个轮椅,她一直放在床边的,昨晚竟被他拿开了……
扶着东西一步一步地挪,总觉得使不上力,可是她本性原就倔强,偏要做给他看,咬着牙努力坚持着,然而,最终没走几步,还是被绊倒了……
笨拙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她就不信他没听见!
可是,他还在那安然自得地睡着!
她撑在地上,身上摔得疼,她并不是一个怕疼的人,可是竟然心里酸酸的,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真是够了,昨晚将她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她再也不要哭了!
她求助地看向卧室门,大声喊,“蒋妈妈!蒋妈妈!”
只是,得了他命令的蒋妈妈,怎么会再进来?
她回江南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助,而这个让她无助的人,竟然还是他!
回过头来,他已经醒了,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把头扭向一边,不理。
“为什么不叫我?”他终于有反应了。
她仍是没理他。
他便下床来,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抱起。
身体离地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地,泪盈眼眶,突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恨!从来没有这么可恨过!贴着他裸着的上身,好想转过脸去狠狠在他肩膀咬一口出气,可是,这个想法只在心里一闪而过,没有付诸实施。
她不要这么做,叶清禾不会这么做……
他始终阴沉着脸,将她抱上轮椅,然后推着她进了浴室,给她挤了牙膏,装了水,欲亲自给她刷牙。
她却扭开头,“我自己来!”
他便把水杯放在洗漱台上,牙刷也递给她。
待她洗漱完毕,他早已备好温热的毛巾,在她脸上胡乱一顿擦,末了,还挤了洗面奶,给她一顿好揉,那不是洗脸,那是搓面,她皮都快给他给搓下来了……
最后,按着她的脸给她清洗,水猛得,她不敢睁眼睛。不过,她睁不睁眼睛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此刻,镜子里的她,眼睛肿得像核桃,原本明亮水润的大眼变成一道缝了……
最后,他把她推到马桶旁,打算抱她。
她僵持着不肯,“你出去!”
他这回倒是没跟她犟,把她扶好之后就出去了。
那么准确的,待她差不多的时候,他又进来了,并且穿好了衣服,正装裤子和衬衫,道貌岸然的,看不出一点无赖迹象,可是,做的事却是如此的……讨人厌!
两人都冷着脸,他推着她出了房间。
蒋妈妈见他们出来,特高兴,马上招呼,“嗳!姑爷,小荷,起来了?”
“额……”叶清禾无语,蒋妈妈这“姑爷”二字也叫得太顺溜了……
小餐桌上,放了三副碗筷,明显就有他的份……
而正在这时,外面却响起了吴潮的声音,“小荷!蒋妈妈!吃江米糕吗?我家里人给梢来的!”
随着话音一落,吴潮人也进来,端着一只盘子,里面装着还在冒热气的江米糕。
萧伊庭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吴潮见桌上三个碗,马上笑道,“蒋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吃早餐?碗都给我准备好了?”
蒋妈妈有些尴尬,马上道,“我……再去拿一个。”
吴潮这才发现,萧伊庭也在这里,马上笑了,“咦,你也在这?昨晚都没回来睡啊!去哪里了?这么早就来逛店?我跟你说,纪念品什么的,全镇就我们小荷这家店的最独特,你没来错!”
我们小荷……
他的脸又沉了几分。
“来来来,吃江米糕,你也一起来吃吧,北京来的客人!”吴潮很有主人范的把江米糕放在桌上,当然,首先是要给叶清禾尝一个的,可是,却发现叶清禾的眼睛肿得吓人,惊问,“小荷,你的眼睛怎么了?”
饶是叶清禾聪明伶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被蜜蜂蛰的?
却听身边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不听话,被我收拾的!”
“额……”此话一出,不仅震惊了叶清禾,也让吴潮大跌眼镜,死也想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而说话人,在投了这颗炸弹以后,便站起离桌,往外走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啊?”吴潮结结巴巴地问。
叶清禾沉着脸不说话,蒋妈妈只好道,“吴潮,你帮我去厨房看看粥好了没有,好的话就帮我盛一下啊!”
吴潮一头雾水,摸着脑袋进去了。
没了外人,叶清禾委屈地朝蒋妈妈哭诉,“蒋妈妈!您到底是我的蒋妈妈还是他的?”
蒋妈妈细细看了看她的眼睛,确定是哭的,不是真的被收拾,才放了心,就说嘛,她怎么也不信姑爷会打人……
而后,便笑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小荷啊,这一个家里,真正当家做主的,当然是男人!”
什么叫一个家里……
这是她的家啊……
吴潮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耷拉着脸,对蒋妈妈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很是不满。
吴潮在她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盛了粥出来,开始吃早餐,就着他家的江米糕,以及蒋妈妈蒸的蒸饺,拌的小菜。
不多时,已经出去的萧伊庭又回来了,手里拖着一个大箱子,还带着一只小桶。
叶清禾立刻明白过来,他这是打算在这里安家了?
“你,什么意思?”她警惕地问。
他阴沉着张脸,直接拖着箱子进了她房间。
她赶紧地,也转着轮椅,跟着他去了。
只见他把小桶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满他的衣服,他一件一件取出来,通通放进了她的衣柜里。
“你是打算长住这里?”她这真是明知故问了……
他看了她一眼,半晌,说了一句,“我带一一来找他老婆!”
“一一老婆?是谁啊?”她蹙眉,转瞬明白过来,那是小乌龟!“那乌龟是你的?”
他继续默默收拾衣服,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的乌龟!你舍得给吴潮?”她靠近那只小桶,往里一看,他果然将北京那只一一也带过来了!
他再度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有人酷爱乌龟啊!客栈老板要拿来献宝讨好心中女神啊!”
“额……”要不要这么酸溜溜的?她伸手进去戳了戳,不知道一一是通人性还是怎么的,在桶里开始不安分了,爬来爬去的。
他便冷笑,“乌龟都记情啊!比人可爱多了!”
终于等他把衣服收拾完毕,他把箱子放好,蹲下来,蹲在了她的面前,双手撂起了她的裙子,触摸在她腿上。
“你要干嘛?”她缩了缩,却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地给她按脚。
原来,他是要给她按摩。低着头,表情严肃,很是认真……
她俯视着他,只在此时,才发现,他一只眼睛隐隐的,似乎有些发青。昨晚和早上,一来光线太暗,二来她一直情绪激动,大哭不止,竟然没有看清……
是不是,他放弃了北京的一切来她这里,又被打了?
“你眼睛……”她忍不住问。
可是才说了三个字,他就说,“你昨天打的!”
昨天?她昨天什么时候打他眼睛了?她不小心打到的,是他的脸颊啊!
她沉默了,几乎可以断定,一定是挨打了的……
“你这样放下事业来到这里……”她黯然重复谈起这个话题。
可是同样,刚说了半句,又被他把话截了去,“这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现在不是要住我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