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隔了厚重冬衣,隔了彼此皮肉,可是,她能感觉,他的心此刻在一抽一抽地收缩着痛,无论他装着多么轻松,她都能感受出来。
这和姜渔晚是怎样的人品,以及做了何事没有关系,仅仅只因为那一句,他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子连心,这是改变不了的,哪怕姜渔晚如今罪恶滔天,哪怕他立场再如何公正,痛,那也是免不了的,就如古代那些个大义灭亲的故事一样,亲,固然是灭了,可是暗地里的痛,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痛其不争也好,痛其辱颜也好,又或者,仅仅只是单纯的痛,那痛楚,都如切肤一般……
他将她抱离了地,往内走去,“好吧,要哭咱躲进房间里哭去,别在这丢脸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家暴了呢,尤其隔壁的吴潮啊……来,我检查一下,衣服换了没有?”
进入房间以后,他把她放下来,检查她的袖子,然后吻她的额头,赞了句,“不错,总算听话一回了。”
她心中有些羞愧的,甚至自责,这样的时刻,真不该他还需来哄她……
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擦去眼泪,小声说,“对不起,二哥……我只是想起我自己妈妈了……”
他笑了笑,红肿的手指,在她脸上擦了擦。
她泪痕未干,冲着他一笑,“二哥,你对我太好了,也太惯着我了,我真是……越来越像小孩,越来越爱哭,你别笑话我。”
“我偏要笑!”他捏她的脸。回来这半年,悉心调养,她这脸上总算有些肉了,也可以捏上手了……
“那你笑吧……”若他能笑,就算成为笑话她也愿意。
他忍不住再次把她抱入怀里,“妹妹,你原本就比我小,是作为妹妹来到我身边的,可我这个生理上早熟,心理上晚熟的人,却一直仰仗你的照顾,我真是用了十四年的时间,才让我的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相符,现在,就该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了,我当了那么久的小孩被你管着,风水轮流转,也该换一换了……”
蒋妈妈这时候来到门口了,端着一碗烤得热热的萝卜,“小荷,你要的萝卜……”
站在门口,看见的,是姑爷把小荷抱在膝上的情景。
她笑了笑,识趣地放下东西走了。
姑爷和小荷,一向感情极好,姑爷平日里又喜欢黏糊,有时候当着她的面,也要和小荷贴贴脸,亲亲额头什么的,他俩倒是甜甜蜜蜜,可她这老人家还是觉得害羞不是?
今天姜渔晚来这一遭,让她心中原本有些堵,可看着一幕,心情忽然又转好了,不管以后再发生什么事,只要姑爷和小荷一直这样甜甜蜜蜜下去,她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这是什么?萝卜?要用来吃吗?”萧伊庭看着这碗考得软软的萝卜,好奇地问。
“不是!放我下来!冷了效果就不好了!”她急着从他膝上跳下来,端着萝卜来到他面前。
在他跟前蹲下,一手抬起他的手,一手拿了萝卜,滚烫的,便在他手上长冻疮的地方滚。
“你烫不烫啊?赶紧放下!”他缩了缩手。
“别乱动!”她抓紧了,不准他退缩,继续用萝卜在他手上滚,“这法子治冻疮我小时候见我外婆用过,我外婆北方人,来江南后冬天也长冻疮,这法子和冻疮膏不知道哪个好,都用了吧!”
他不以为意,“有这必要吗?大惊小怪的!我一个大男人,长点冻疮就紧张成这样!”
“就紧张!”她固执地抬起眼来,眼中还红红的,刚才哭过的痕迹,“我紧张不行吗?”
这样的眼神,让他心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忙道,“行!当然行!”何止行,刚才撞他的东西,就叫做幸福吧……
他沉浸在这样的幸福里,不再出声,只是,无端地,耳边却响起姜渔晚的话:儿子……宝宝……不管怎么样,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跟我断绝关系也好……我总是希望你好的……好好保重吧……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不再打扰了……
早已说过的,再无干扰……
手上热热的,是她用萝卜在他手背上滚动的感觉,他的思绪却渐渐飘远,飘回北京,回到他最后一次回北京的时候,那一次的谈话,他终生难忘……
回北京的一件事就是跟父亲禀明,他已经找到清禾了。
父亲当时欣喜若狂,立即就要随他来江南看望妹妹,可是,他阻止了父亲的想法。
当时的他和清禾,还是一个未知数,父亲来了,这其中牵扯的事就多了,无论最后他和清禾怎样,他都希望,江南那个单纯的地方,只发生他和清禾单纯的故事。
当然,他并没有用这个理由来说服父亲,而换了另一个借口,只说了清禾现在的病情,只说她不想见任何人,只怕去看她的人多了,反而刺激她的精神。
父亲心疼妹妹,居然听信了他的话,大约也是想着,有他在妹妹身边,所以万事无忧吧,在父亲心里,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孩了。
而后,便是和母亲的最后摊牌。
没有选在家里,而是在外公家,当着保姆和母亲的面一起,他把他所查到的一切,一一说了出来。
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母亲和保姆都震惊极了,母亲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哭了,然后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并且强调她也是心疼清禾的,并没有放弃清禾,一直在认真给她治病。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麻木。
不是冷血的麻木,而是心痛到麻木……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他跪在了她的面前,是的,他仍然跪了……
“妈,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会叫您妈,我曾在和妹妹的婚礼上发过誓,养育之恩不可忘,结发之情不可弃,您生我养我之恩,我会铭记在心……”
彼时,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要扶他起来,可是,他没有站起,反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
母亲吓坏了,要来抢他的,他却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肩膀,就和妹妹受伤的位置一样……
他记得他将匕首从身体里抽出来的画面,血随着刀身的拔出亦喷薄而出,几乎尽数喷在母亲脸上,当时,母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抓着他的手,惊恐地唯恐他再扎自己……
他没有感觉到痛,却仿佛听见肩头的血,淙淙流淌的声音,可分明的,血并没有流得那么欢畅……
握着匕首,他用他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对母亲说,“有一句很老的话,我在电视剧里听过许多遍,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上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每次有人用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要跟父母断绝关系了?我记得,您小时候给我讲哪吒闹海的故事,哪吒也是剃了自己骨肉还于父母。我不喜欢哪吒,就是因为这个,我以为,连父母之情都能断得了的人,一定是绝情寡义冷心冷肺的人,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只是没到伤心时……”
母亲当时哭了,哭着扑在他血糊糊的肩膀上,可又怕弄疼了他,马上退开,看着他半壁身体的血,要叫救护车。
他不准保姆去叫,叫阿姨也听着,“可是妈妈,我不是哪吒,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伤心透了,我也做不出割骨还母的事,我只是想问您一句,妈,现在你疼不疼?”
母亲哭得泪如雨下,拼命点头,“疼!妈妈疼!儿子,妈妈错了!你要扎,就扎在妈妈身上,不要扎自己身上啊,儿子!”
他苦笑,“妈妈,这才一刀啊,扎在我身上,您就知道疼了,可妹妹呢?妹妹经历了什么?如果妹妹的妈妈还活着,那不是要活活疼死了过去?您现在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当我知道您对妹妹做的一切,我这里是怎么疼的?”
“知道!儿子!知道!我们现在医院好吗?赶紧处理伤口要紧!”母亲想要扶他起来。
他只是笔直地跪着,只是苦笑,“不,您不知道,因为,我这痛是双重的!因为,让妹妹倍受痛苦的人之中,有我妈妈补了最痛的一刀!妈,不要说您帮着妹妹治病这样的话了,你这种治法,只会是雪上加霜,精神摧残,可是,也幸好您还记得给妹妹治病,没有放弃她,让我这一刀扎在自己肩膀还有底气扎得下去,也让我现在还能跪在您面前,对您说一声再见。”
“儿子,你要干什么?”听见再见的她,惊恐极了。
“我要和您说再见了,妈妈,应该说,是永远不回来了。您欠妹妹的,我替您去还,您做错的事,我替您去赎罪,希望,您看在我这一刀扎下去,流出来的血源于您身上,从此放过妹妹,放过我们,伊庭感激不尽了……”他扔了匕首,对她深深鞠躬。
母亲是愣住了,也吓住了,“伊庭,你这是和妈妈断绝关系了?”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随便您怎么想吧,妈妈,不管我走多远,也改变不了您是我妈妈这个事实,只是,您这个儿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了……还有,我没有跟爸爸说,您自己好自为之吧……”
他的确没有告诉父亲,但是,却去了公安局,该向顾队坦白的,要向顾队坦白,因为妹妹也算是和案子相关的人物,她的生死下落顾队也曾参与过……
之后,他便了结了北京的一切,在这十几天里,彻底和北京做了了断,一走江南。
他怔怔地想着,入了神,叶清禾叫他,他也没反应。
“二哥?二哥!”叶清禾推了推他。
他恍然回神,他的手上,已经抹了厚厚的冻疮膏了。
他看着她的脚,笑,“今晚你要怎么哄我才能抚慰我受骗的心灵?”
她凝视着他,心中十分难受,这个让他惊喜的时机,真的太不凑巧……
“二哥……”她有些哽,她不知道要不要点破他心中的伤,可是,他不是说过的吗?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生活简简单单就好,那他呢?现在是想哭还是想笑?“其实……”
“嗯!其实哄我很简单!你明白的!”他嘻嘻笑着,露出不正经的样子。
“二哥……”她捧起他的脸,“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
“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总是这样的,把她要表达的意思扭曲。
“二哥,我这段时间常常做梦……”她搂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他的脸颊,好凉,“我梦见我们有孩子了,你说的一一,我感觉她很快就会来了,很漂亮的小姑娘,像你……”
他听了,却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不害臊啊!”
“……二哥!我都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想当妈妈还不害臊吗?二哥,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闹好不好?”她总觉得,他在回避问题,回避好些问题。
“我也跟你说正经的,妹妹。”他倒是愿意和她谈这个问题的,“孩子的事,你别考虑,我不想要孩子。”
“额……”分明就是胡说!不想要孩子是谁在她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说那些话!“二哥,我懂你的意思,我没说现在马上要,再过些时候,等我可以的时候……”
“说了不要!这个问题以后免谈!”他站起来,牵着她的手,“走,我们跟干妈说说,去外面吃饭,今天一定要庆祝一下,虽然我被骗得很可怜,但是,非庆祝不可!”
“我们能先好好说说话吗?”她酝酿好的,全被他破坏了,原本是打算从他们自己孩子作为话题的开始,谈谈姜渔晚的事的。
“当然可以,老婆,我什么时候敢不听你的话?”他笑笑,坐下来。
“二哥,不管你怎么想,我当妈妈的渴望非常强烈,要不要生孩子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她很固执地站在他身前,瘦小的身体,倔强的脾气,还跟十四年前一样。
他失笑,不跟她争执,只刮刮她的脸,“你还说你三十岁了,在我眼里,怎么还跟十六岁时一样呢?”说完,目光落在她胸前,眼中闪过戏谑。
她一怔,觉得跟这个人谈话真是很费力!他总有本事把正经的话题变得不正经!他这句一样到底有几个意思?
“二哥!”她捂住他的嘴,“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听我说,不准再插话!”
他仍是在笑,不过很配合地点头同意了。
“二哥,我知道你的好,知道你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在为我着想,可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你说过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啊,所以,你认为我现在完全不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那我还敢自称了解你?二哥,你也是了解我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心情,你生活的完美对我来说,比我自己还重要?”除了日记里,她还真没说过这些话,可是,她却清楚,他是懂的,“二哥,我是怎样都可以的,这么些年,我也从来没觉得委屈过,因为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啊,只要有你在身边,怎样都可以……所以,你……”
“好了,我知道你说什么了。”他取下她的手来,“这件事我本来也不打算瞒着你,你应该知道的,你不提,我也会找时间和你说。你知不知道我妈今天来找我是什么事?”
“额……”听他这语气,好像她猜测有误……
他叹了声,“你当然不知道……她来,是为了我大舅舅的事……当然,也是跟你有关的事。”
大舅舅和她有关的事,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那就是帮着姜渔晚把她藏起来而已……
“不仅仅是你想的那件事,这期间我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告诉你,之所以不跟你说,是不希望你参与进去,现在,既然已经都解决,也该跟你说了。那天小鱼叫我送她回去,其实并非简单地送她,小鱼的爷爷在半道上等着我,跟我说了一件事。”他眉头轻蹙,这些事情,都和他的至亲有关,若说完全没感情,那是假的,只是,不愿意她看见自己无法隐藏的表情,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贴着自己的胸口,将那些隐藏在内心里的阴郁,释放出来。
“小鱼爷爷说,十四年前,他在墓园做事,给人打碑,也兼垒坟抬棺,爸爸妈妈的墓就是他们做的,这点小鱼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也知道。小鱼爷爷曾经做了那么多的活,为什么单单对爸爸妈妈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这是因为,爸爸妈妈下葬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候,墓才刚垒了土上去,还来不及修外围,那天晚上,也是下大雨,小鱼爷爷做活实诚,惦记着新垒的坟,是否会被半夜的大雨给冲流失了泥土,就上山来看看,谁知道,却看见有几个人拿着铲子在撬土。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来盗墓,他还犯嘀咕,这又不是古墓,难道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对方人多,他不敢出声,就躲起来看。那些人带着手电,偶尔还会有闪电,借着这光,他看见了,是几个男人在挖,因为是晚上,还是无法准确地辨别年龄,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有人上来了,对着那些人凶。
他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来阻止他们盗墓的,他可以不用自己出面了。这时候还不便出去,他继续躲在一边,隐约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可因为下着大雨,听得不太完整,只听见之前盗墓的其中一个人叫后来来的这人爸爸,那位父亲则在骂他,大约是骂做事要有分寸,有能摆平的也有不能摆平的,摆不平的就不要为了几个财去冒险,后来又提到车祸,这位父亲就格外生气了,吼声也大了,说,好不容易才把车祸给他摆平,现在就不要给他捅娄子,否则,谁也救不了他之类的……再后来,这群人就走了,没有再继续盗墓……”
萧伊庭说到这里,语气带了几分寒凉,“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些什么?”
叶清禾倒是听明白了,只是,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而她,也真的希望结束了……
她没有抬头去看他,因为,她明白,他不希望自己看见此刻的他……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无论多么亲密的关系,都需要有一个空间,来释放属于他自己最内心的情感,无论那种情感是怎样的,都不愿意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最爱,或者说,尤其自己的最爱,看见……
“我……”萧伊庭深深地吸气,“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要站在准绳的中间,亲情和公正拔河似的把我往各自那一边拉,我知道自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来,可是,那挣扎的过程,并不好受……”
她贴着他,没有说话。他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不需要她多言,她只是,寻到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外公和你的案子,我妈对你所做的一切,现今,又出现一个人……”他苦笑,“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选择,你还记得挂在杜老家里那副鱼戏莲叶图吗?那是咱妈妈的作品,原本是挂在你老家房子的墙壁上的,对吗?”
她无声地点点头,手指不经意地在他手背上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