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伊朋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点点头,“是的,妈,伊庭他们回来了。”
“额……”姜渔晚陷入了沉默。
“妈……”萧伊朋再度轻唤,“您真没必要这样,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在这屋里,还关着灯,您不觉得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姜渔晚反驳道,“这屋子里住的是我的亲爸亲妈,他们就算再不好,也不会害自己的孩子,我怕什么?如果真有鬼啊魂啊的,我还真希望爸爸妈妈的魂回来看我一次,陪我过年,这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才是最好的,才是真正的永远不会嫌弃我不要我……”
说到这里,她又哽咽了,眼泪也哗哗直流。
果果很懂事,奶奶的异样他察觉到了,小手软乎乎都沾着面粉就去给她擦脸,还呼着气,“奶奶不哭,果果给呼呼……”
果果如此一说,姜渔晚反而更是伤心,抱紧了果果,眼泪都流在果果衣服上。
萧伊朋十分难受,有些事情,他也极反对极痛心,可是,眼前这个人的眼泪,却也是他无法抵御的……
“妈,没人嫌弃您,也没人不要您……您这是自己逼自己啊……”想着母亲大过年的灯也不开,阴森森地一个人在这包饺子,真的极有可能是想等姥姥姥爷的魂魄回来,他就觉得心里又酸又疼……
诚然,母亲有些事情做错了,而且错得极端,错得离谱,可是,母亲这两个字,血与乳交融,即便他十分明确,母亲是错的,可这颗会随着她的境况而疼痛的心,却是他的理智所控制不了的……
姜渔晚听了他的话,脸上自嘲涌现,“没人嫌弃我?呵!难道要等着别人来嫌弃我的时候将我扫地出门才好看吗?我没那么掉价!不如自己识趣点离开,还不至于那么狼狈!说起来也好听些!是我离开你爸的!”
“妈!您怎么这么想?爸什么时候说过要将你扫地出门了?”萧伊朋道。
姜渔晚黯然泪下,“是,还没说,那是还没有机会说……我跟你爸生活了一辈子,他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吗?我不过就是以这萧夫人的身份去找了几个人,他就教训我,说不要打着他夫人和萧家媳妇的名号出去做不干净的事,我怎么不干净了?我跟了他一辈子,一心为了这个家,哪里不干净了?”
“妈……”萧伊朋叹息,“爸爸也不是这意思。您也知道的,爸这个人一辈子都是这样,正直刚毅,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更不会去做任何违背原则的事,您没有和他商量出去找人,爸爸当然不高兴,可是,这和将您扫地出门是两码事啊!爸那个人,的确爱教训人,可是教训完了也就没事了,对我和伊庭也是这样,您还真跟他较真啊?”
“呵……”姜渔晚凄然一声冷笑,“我跟他较真?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跟他较真过?我也较不赢啊!但凡能够较真较赢的,一定是在对方心里有重要地位的,我在你爸心里算什么?有一点地位吗?我知道,在清禾这件事上,我算是把他们爷俩都给触怒了,伊庭去了江南,对我说,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他这意思,是永远也不再要我这个妈了……你看他在婚礼上说的那些话,清禾对他来说多重要啊,他是看得比他命还重要啊……妈妈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们都说,养儿子,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还不信,我两个儿子这么乖,怎么会不要妈妈?可现实,却重重地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呵,清禾,还真是有福气……”
“妈……”萧伊朋又道,“清禾若是真的有福气,她就不会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更不会年纪轻轻就身患重病,还经历那么多的苦,她这十几年,换个人,早就崩溃了,所以妈妈,就算清禾现在得到伊庭的重视是她的福气,那也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的善良、努力和坚强换来的,她值得伊庭这么对她啊!妈妈,清禾其实很可怜,您那么疼孩子,为什么不想想,假如清禾是您的孩子,遭遇如此多的苦难,您该多疼啊?”
姜渔晚怔怔的,短暂瞬间以后横了他一眼,“你也帮她说话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没错,清禾可怜,清禾善良,清禾坚强,只有我,是老巫婆,害了你们善良的清禾妹妹,那你又来干什么呢?离我远远的啊!”
萧伊朋语结,“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在你和伊庭心里,生你们养你们的妈妈比不过一个外来的女子,伊庭也就罢了,喜欢了她,中了她的魔,为了女人抛弃母亲,我认了,就当白养了这个儿子,可你呢,你也这么看待妈妈吗?”姜渔晚说着,悲从中来,再次流泪不止,她怀里的果果不止奶奶怎么了,一直给奶奶擦泪,还用小脸去贴她的脸,她愈加伤悲,抱着果果大哭。
“妈妈……”萧伊朋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劝慰的人,跟母亲之间,更是缺乏交流,这么近距离的谈心也是第一次……“妈,您放宽视角,事情往往不是您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你看伊庭现在多恨我?还有你爸!从小把清禾看成心肝宝贝似的,对你们兄弟俩都没有那么好过,你知道吗?现在,在他眼里,我就是伤害他宝贝的凶手,好像清禾的病是我让她生的一样!清禾不能走路也是我不让走的!如果我不趁早自己滚蛋,你爸该把我打出家门了!”提起这一点,姜渔晚还是很激动,语速飞快,眼泪也纷纷掉落。
“妈!不会有恨……”姜渔晚的话,让萧伊朋心里极难受,“妈妈,我和伊庭都是您心血所铸,怎么会有恨?伊庭会生气,会赌气,会心痛,这是难免的,可是,您要说恨,没有孩子会恨自己的妈妈,妈……”萧伊朋斟酌着,觉得自己的话可能母亲难以接受,不过,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妈,您说的那些问题都不存在了。清禾的脚能走路了,她的病也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您回家去,给伊庭和清禾道个歉,从此以后好好对清禾,一家人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的。至于爸爸,您既然说您了解他,就该明白爸爸最是仗义之人,清禾是爸爸好朋友的女儿,既要帮好友照顾遗孤,当然要对得起自己的承诺和良心,且不说清禾是不是外人,就算她是外人,那也正是因为她是外人,爸爸才对她格外好一些,怕她在我们家受了委屈,愧对亡友所托啊,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
姜渔晚默默地听着,没有出声。
“妈,您说呢?”萧伊朋又问。
姜渔晚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我知道……我去过江南找过他们了,伊庭说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他今天不是回来了吗?”
“额……”她依然摇头,“你当他这句再也不回来的意思是真的再也不回来吗?不是,他的意思是说,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而已,至于你爸爸,爱对谁好,就对谁好去吧,我也淡了心了,现在一个人过挺好,再也不用操心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再也不用管那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管好自己吃喝就够了,我这辈子,还没这么轻松过呢!想想自己就觉得傻,****一辈子的心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领情,反而处处落得不是……”
“妈,没有人不领情……”这样的谈话结果,也是萧伊朋预料到的,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
姜渔晚流着泪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我……”
她“我”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我”出了个所以来……
微微的饺子却已经煮好了,远远地端着,也不敢打断他们的谈话,更不知进退。
眼下,见他二人不说了,才小心翼翼地端着饺子走过去,轻轻地放在姜渔晚面前,“妈,饺子煮好了,您吃点吧。”
“把果果抱走,哄他睡觉吧!”萧伊朋道。
小孩子本来就睡得早,被姜渔晚抱着,又不好玩,奶奶还一个劲在哭,他有些待不住了,妈妈来抱他,马上就去了妈妈怀里。
姜渔晚并没有胃口,对着饺子发呆,良久,发现萧伊朋还坐在面前,轻轻挥手让他离开,“你们还没回去?回去吧!我这不用你们陪,谢谢你来看我。”
“额……”这声谢谢,听起来也是极不舒服的……“妈,您先吃点,我们今晚就在这住了。”
姜渔晚叹了口气,擦去脸上的残泪,“我不饿,下午吃了点。”
“妈……”他欲再劝。
姜渔晚却站了起来,朝客厅的微微走去。
果果已是很累了,在微微怀里半睡半醒,姜渔晚从微微怀里接过来,轻道,“既然不回去,今晚宝宝就跟我睡吧。”
果果也没惊醒,在她怀里拱了拱,又舒服地睡去了。
姜渔晚便抱着果果上了楼,剩萧伊朋和微微两人在楼下,微微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水饺,一个也没动过,再回头看他,眼中透着无助……
萧伊朋在她身边坐下来,深深呼了口气。
微微发现,这电视机虽然开着,春晚也正火热进行着,可这茶几上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想从前过年时的热闹万分,也不禁感慨万千……
“我去给你倒水。”她站起身来。既然没有吃的,总得喝杯热茶。
萧伊朋没吭声,随她去了。
过了一会儿,微微端了两杯白开水来,弱弱地说,“茶叶也没有了……只有白开水……”
他抬眼看了看她,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微微坐在他身边,他却不说话,电视里演了什么,她也一点没看进去,最后,忍不住趴向他胸口,轻声道,“老公,你的心情我明白的……”
她当然也感同身受。
第一次知道舅舅做了违法的事,虽然明知舅舅是不对的,可是,心里还是会觉得难受,会觉得痛,那是亲情的自然反应,不受理智所控制的,甚至,在萧家还会觉得很尴尬,无法抬头正视萧家的每一个人;
后来,舅舅竟然害死了外公……
这简直让她的世界崩溃了,连萧伊朋都无脸再面对,更别说在婆婆面前说话了……
“可是,我总相信,不会一直这么下去的,大家都需要时间来思考和冷静是不是?不要着急,以后总会有一个契机,让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你看,我之前不也觉得在你们家待不下去了吗?可是,一切都过来了……”她仰着头,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的。
他低下头来,正好和她的目光相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了笑,“当然。”
“你也相信当然!你只是希望这个进程快一些是吗?”微微想了想,“老公,不如我们去问问清禾和二哥,或者劝劝他们?”
萧伊朋摇摇头,“不必去,我们没这个立场。如果妈妈和清禾只是因为生活琐事吵架,我们去劝劝可以,但是……这回清禾真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如果像舅妈说的那样,妈妈真的打算把清禾一直藏下去,两年后申请死亡,那清禾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连个身份都没有了,真的就成孤魂野鬼了……所以,这事儿,只能清禾自己去消化,如果能消化掉,肯原谅妈妈当然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但是,如果消化不了,她对妈妈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没立场要她原谅,而且,姜家和封家,恩怨太多,这纠纠缠缠的,十几年才弄清楚,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在情感上理清的,总之,现在是妈妈、是我们欠了清禾的,我们怎么去求原谅?”
微微的眼神暗了暗,“老公,对不起……”有那么一个敏感之处,时间还没那么容易将它带走,有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心情便会阴暗下来……
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来了,这三个字你说了多少遍了?跟你有关系吗?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
她唇角扬了扬,“虽然跟我没关系,可是我和舅舅之间的血缘关系也是改变不了的,我的出现,难免会给你们家,尤其是你妈妈添堵,不过,你放心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算你家里人都讨厌我,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满足了。”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叫你们家?什么又叫你妈妈?”萧伊朋佯装不悦,捏她的脸。
她躲开了,钻进他怀里,把脸藏起来,“我错了,别罚我!”
他微微一笑,阴郁而压抑的氛围因为怀中人儿有所舒缓。
怀里的人,却埋得深深的,轻声说道,“老公,我觉得……我比清禾幸运。”
不管怎么样,她终于还是过了姜渔晚那一关了……
微微从他怀中攀上了他肩头,“老公,那是因为有你……幸好嫁给了你……”
萧伊朋笑了,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相亲时那给足以将人吓退三尺的妖怪,其实,却是如此这般的乖宝宝……
“我都说了,我是收妖的……”他略略放松的心情,也让他有这情绪跟妻子开开小玩笑了。
他是收妖的,那她就是妖怪了……
微微对此早已习惯,也不生气,只当妖怪是个爱称,双臂抱住他脖子,低语,“现在清禾和弟弟都回来了,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一家人恢复到从前的生活,开开心心的,还希望清禾健健康康,早点生个小宝宝,果果就有弟弟了,感觉二叔好喜欢果果啊……”
“是啊!”他也很憧憬这样的日子,“不过,伊庭想要女儿啊,你不知道?”
“……那更好啊,果果带妹妹,想起来就觉得很萌……两个男孩子,还有可能要打架呢!对了,你和二叔曾经打过架吗?”微微好奇地问。
萧伊庭想了想,“好像没有吧,你看我像能和人打架的人吗?”
微微想了想,的确如此,他的性格这么温润,怎么会跟弟弟打架呢?一定是什么都让着弟弟了……
压抑的空气里,她滋生出一些小小欢喜和自豪,在他脸上蹭了蹭,“老公,你是最好的……”
“那是……”他很想说,那是你孤陋寡闻了,可是,在妻子面前还是很不谦虚了一次,而后顺便臭了臭她,“但有人当初还不想要呢……”
“哪有?你忘了我迫不及待要嫁给你啊?”她眨眨眼,笑。
说起往事,气氛终于活络起来,萧伊朋点头微笑,“的确,的确是上赶着要嫁给我……赶得我可真荣幸……”
微微嘿嘿一笑,不管真相和过程怎样,她嫁对了人,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夫妻两人静静地相拥着守岁,听电视机里唱得热火朝天。
“老公,你说,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在她看来,姜渔晚一直都是强势的,在家里也基本能做主,这次却自己收拾了东西要离婚,有点丢盔弃甲的意思,还是,妈妈真的对这个家,对爸爸有怨言吗?
萧伊朋思考着,缓缓道,“我跟我妈交流得不多,你也知道我不爱说话,没有伊庭那么嘴甜,所以,家里人似乎都觉得伊庭是和妈妈最亲的那个,其实,伊庭未必有我了解我妈。我妈这一生极度好强,凡事都爱掌控,而家里的事,只要不违背原则,我爸爸基本放手让她管,但是,我妈还有一点,也是部分太太团的通病,好面子,爱攀比,你看,我和伊庭从小学那么些才艺,当然,我妈的本意是指望我们成才,但是,后来却变成她骄傲和夸口的资本。这么说妈妈好像有些不对,可是,这算是我们家走到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吧。过于好强了,凡事都要做主,伊庭的婚事她也认为她能插手,而且她认为这是为伊庭好,事实上,她的确是为伊庭好,可是,她没有想过,她想要的和伊庭想要的不同,婚姻和小时候所学的才艺更不同,伊庭小时候不爱拉二胡,可他可以在妈妈的安排下妥协,但婚姻不是学二胡啊!妈妈这一生没有受到过挫折,没有办不成的事,所以,她没想到,在婚姻这个问题上,她触到了伊庭的底线了。而后,事情爆发,并且是和舅舅的事一起爆发出来的,其实她内心已经惶恐极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去胡乱求人,但她仍然要面子,不会放低身段的,所以,她走了,就像我妈刚才说的,难道等到爸爸嫌弃她,讨厌她,把她赶出家门吗?她永远也无法面对自己被爸爸赶出去那一幕,所以,她自己先离家了,这叫什么?在她自己看来,是优雅转身吧,但事实上,她内心里并不想离开这个家……”
“肯定啊!”微微道,“所以,不久的将来,妈会回家的,是吗?”
他点点头,“是……”
纵然是两人的美好愿望,那也愿意在这个除夕的夜晚许个愿吧,希望新的一年带走所有的晦气,让幸运和幸福早早光临他们一家。
而楼梯口的黑暗处,有人听着这些话,泪流满面。
姜渔晚没有走出来,悄悄回了楼上。
房间里,果果已经睡着。
她在暗灰的光线里,再度泪流满面……
她真的,是为了伊庭好……
这个除夕,姜渔晚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难以合眼,脑中不断重复出现的,是这三十多年和萧城兴共度的时光,以及,两个孩子在她膝下成长的岁月……
每每想到深处,便流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