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窝里如有一利钻般,钻着痛。痛到深处了,便狠狠地把这痛压下去,咬着嘴唇对自己说:我可以一个人!我一个人可以活得更好!我谁也不需要!
可是,这个强制性加给自己的新年,却没有让她轻松,相反地,反而内心的痛,更加剧烈起来……
而事实上,这是她搬出萧家以后每天都在重复的过程,思念痛苦想给自己解脱更痛苦……
所不同的,只是今晚,身边多了一个果果……
果果似乎是睡着感觉热了,在被子里拱了几拱,把被子踢掉了。
她转过脸来,给他把被子盖上。
而后,拧开了台灯。
果果长得很像萧伊朋,尤其这么安静着的时候,小嘴会自然地微微嘟起,粉嫩的小脸蛋鼓鼓的,就跟萧伊朋幼时的神态一模一样。此刻,台灯微暗的灯打在他脸上,脸颊红扑扑的,更让她想起带萧伊朋的那些日子。
萧伊朋是她和萧城兴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萧城兴,那时候是十分骄傲而欢喜,几乎每天都推掉了应酬只为早点回来看儿子……
彼时的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满足的……
不,她不能回想过去的时光,不能……
流着泪,翻身将果果搂进怀里,紧紧地,哽咽,“我不怕一个人……我可以……可以一个人生活得更好……我可以的……”
大年初一,按照萧家的习惯,如果除夕没去萧老爷子那里团年,初一就一定要去拜年的。
因萧家如今这七零八落的样子,萧城兴除夕晚上就没做回家团年的打算,初一,却不能不去了……
萧伊朋一家三口是从姜渔晚这里出发前去的。
临走,姜渔晚抱着果果,十分不舍,可果果却不太喜欢别人抱,总爱自己下地玩,所以,在她怀里挣扎着。
最终,她还是妥协,将孩子放下了地,苦笑,暗自叹息,都是要走的,都是要长大的……
“妈,一起去吧?”萧伊朋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
姜渔晚沉默不语,转身去餐厅收拾碗筷了,可是,餐桌上是空空的,她才想起,原来微微已经收拾过了……
早餐继续吃昨晚的饺子,还是微微煮的,吃早餐的时候,果果的好胃口好似影响她,再加之果果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的,叫得她心里的郁结稍稍化了些,也总算吃了几个。
萧伊朋见状,也跟了上去,继续游说,“妈,去吧,待会儿爷爷奶奶问起您来,也不好说……”
母亲搬出家并且要和父亲离婚一事,整个大家庭还没人知道呢,父亲也不会乱说……
他的本意是想说,爷爷奶奶问起来不好说,她跟他一起回去,一家人便凑在一块,各自就都有了台阶,也就算找个台阶下了,然而,姜渔晚还没等他说完,就抢白了一句,“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就说我病了死了都可以!”
“……妈,大年初一的……”萧伊朋不禁叹息,母亲这性格,真是……
“怎么的?难道我现在还怕什么不吉利?一个人生死随意,来去无牵无挂,就是这意思!”她硬着嗓门呛了一句。
萧伊朋被呛得难受,“您怎么是一个人了?我们……”
“好了!”姜渔晚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那难受的表情,再看看一旁怯生生的微微,还有不安分地牵着微微的手催着要走的果果,僵硬的脸也缓和了下来,拿出红包来给他们,“谢谢你们来看我,赶紧走吧。”
萧伊朋和微微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姜渔晚把红包塞进他们手中,眼泪又快掉下来了,叹了口气,“行了,伊朋,微微,妈妈知道你们是好孩子,心疼妈妈,可是……妈妈有自己的想法和苦衷,你们就不用管了,快去吧。”
无奈,萧伊朋只好带着妻与子离开了姜家,赴萧家而去。
微微上车以后,忍不住问,“老公,刚刚妈说,我也是好孩子……我……”自萧家乱糟糟起来,她还从没得过婆婆一句这般的称赞……
“你本来就是啊!”萧伊朋心中有事,却仍笑着对老婆说。
“那清禾……”她弱弱地揣测。
“嗯,清禾当然是。”他笃定地说。
微微想了想,没吭声了。
姜渔晚在他们上车以后追到窗口,一直看着他们的车离开,直到车影看不见了,才回转,流着眼泪收拾了些东西,赶着这大年初一去寺庙上香,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也去了趟庙里,只是,这一次再去和上次,心境是完全不相同了,而且,这一次,她去的地方也是不一样的。
大哥宣判,她离家,情绪极度低落的某次,偶去一女庵。
原满腹心事,只欲与菩萨说,却遇得庵内一女尼,寥寥数语勾起她倾诉的欲望,将那些难以启齿之事通通倒出,佛法无边,她终是感谢有这么一个地方藏纳她的所为,让她可以在夹缝中略略喘气,也对这地方上了瘾,每每心堵难疏的时候就会寻来,住上三两日。
开着车上了山道,耳边回荡着昨晚儿子说的话,也回响着女尼反复所言:心塞者,自堵之;夹缝者,自锢之。欲疏,欲破,亦自为之。
这些,她固然懂,可是,她只是,只是……
想到此处,神情恍惚,女尼的另一句话也在耳边回荡起来:因果相报,终有一时,放下,自海阔天空……
萧伊朋和微微到爷爷家的时候,好几位叔叔伯伯都已经赶到,但自己家人却还没有来。
奶奶见了果果,特别开心,立刻拉过去逗着玩了,边逗边问,“你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来啊?”
“额……”萧伊朋笑了笑,“待会儿吧。”
奶奶只当他二人是从微微家里来的,也就没再多问了。
不多时,萧城兴带着弟弟城卓和萧伊庭小两口来了,他们的到来,给了老太太更大的惊喜,站起来直奔几人而去了。
调皮的萧城卓故意伸出手去拥抱老太太,结果老太太自然是绕过他抱孙子去了,他便在那哀怨,“哎哟,大娘不理我,伤了我脆弱的小心脏了!”
“就你皮!”老太太瞪他一眼,笑眯眯地继续拉着萧伊庭和叶清禾的手,“哎哟,这可是太惊喜了,我宝贝孙子孙媳妇回来了!我可不管这许多,今儿你们两个要一直陪着我老太婆,不许跟他们胡玩去!”
“好的,奶奶!”萧伊庭笑着答道,和叶清禾一起,随老太太坐到了一块。
老太太一心沉浸在喜悦里,没发现什么异样,三婶看见了,问,“咦,渔晚呢?怎么没来?”
“哦,她……回娘家了!”萧城兴道。
姜渔晚家里从父母到大哥,发生这许多事,萧家人也自觉不再追问了,倒是奶奶想了想,道,“城兴啊,渔晚这媳妇呢,虽说有时候太要强,做事儿也不讨喜,但终归是萧家的儿媳妇,是一家人,给你添这两个孩子也个顶个地争气,她家里如今七零八落的,虽说都是犯了罪,可作为亲人,她心里也不好受,咱们家人,也该关心关心,尤其这大过年的,她说回娘家,你就该陪着她回娘家才是。”
一时,萧家人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姜渔晚在叶清禾失踪一事中所动的手脚,以及她主动要离婚的事,大家都还不知道……
萧城兴干笑了两声,“知道的,妈,渔晚是个明事理的,她说不需要我们陪,让我们来陪您呢。”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们男人都是粗心的,女人嘴上说不要陪,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你怎么就跟你父亲一样木呢?”奶奶训斥他,而后又伸手找萧伊庭要电话,“拿手机来,给你妈打个电话,我来跟她说说话。”
“奶奶,不必了!”萧伊朋赶紧道,“我妈可能去烧香礼佛了,所以才不让我们跟着的,免得打扰她的清静。”最近,母亲会去庵里,他倒是知道一些的……
奶奶听了,这才作罢,点头道,“也好,理理佛,修修身心,对她那性子倒也有益处,最近她家的事儿太多了,也可静静心,只不要太过才好,那就不打扰她了吧。”
萧伊朋松了口气。
他才从母亲那里来,母亲现在的态度奶奶就这么打电话过去,他担心还不是最佳时机,别闹崩了,到时候这年就不用过了……
这一日,萧家的年倒是过得热热闹闹,表面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萧伊庭和叶清禾也遵奶奶所言,一直陪着奶奶说话。
后来,叔伯辈的谈话里,谈起了书法,大家便赞萧伊庭字写得漂亮,萧城兴却开始显摆自己儿媳妇的字了,自赞拉了萧伊庭几条街。
于是,叶清禾就被叔伯们叫去写字“显摆”了……
萧奶奶才私下里和萧伊庭提起孩子的事,压低了声音,“我可是打听过了,丫头这病,生孩子好像有点麻烦?”
“嗯……是的……”既然奶奶问起,萧伊庭也没隐瞒。
“哎……”萧奶奶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啊……真是难得十全十美,那她到底是能生还是不能生啊?”
“奶奶,我不打算要孩子了。”萧伊庭再次说了实话,“清禾的病最好是不要孩子。”
“哦……”奶奶还是有些失望的,不过,最后却说,“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只不过啊,还是盼着家里多子多孙,可是,如果真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也怨不得丫头,女人啊,如果不能有孩子,那自己比谁都痛苦,她心里也不好受。”
“是的,奶奶,所以,我从来不提孩子的事。”他的意思是,也希望奶奶以及家里人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件事,以免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放心吧,奶奶还没老糊涂!”萧奶奶说,“若真想要给孩子了,领养一个,或者从你这么多堂兄弟的孩子里过继一个带着,都是可以的。”
“奶奶,到时候再说吧。谢谢您。”萧伊庭倒是没想到,奶奶这么开通……
“谢什么?我是女人,生了你爸爸他们这么多兄弟,知道女人的苦和乐。”奶奶又说。
萧伊庭的手机一震动,他身体微微一颤,立即把手机拿出来看,原来,是辰安给他打拜年电话,两兄弟交谈起来,得知宁子要当爸爸了,顿时心里一热,替兄弟高兴,真好,这年一过,宁子就走进34了,的确是该当爸爸了……
他们,真的不年轻了啊……
正月,迎来了萧伊庭的生日,当然,也是叶清禾的生日,其实,叶清禾真正生日在哪天,倒是已经揭晓了,但叶清禾却愿意和他同一天生日,他自然也乐得答应,同月同日生,是多么美妙的事,虽然是人刻意为之。
生日当天中午,被兄弟们拉出去庆祝了一番,晚上,则是萧家自己人外出吃饭。
地点是萧伊朋定的,诚心要给弟弟弟媳庆生。
傍晚,萧伊庭从兄弟的聚会赶赴自家庆生宴所在地,说是庆生宴,实在夸张了,因为就自己家里人,和在家吃饭也差不多,但萧伊朋的心意,还是要领的。
萧城兴、萧城卓以及萧伊朋夫妇,都准备了双份的生日礼物,在饭桌上交给他们。
礼物并不见得有多贵重,可是,却都用了心思,叶清禾掂在手心里,能感受到那一份厚重的分量,而最让她觉得分量重的,是萧城兴和大哥的祝福词。
“来,清禾,伊庭。”萧城兴首先举杯的,“伊庭,你今天三十三岁了,从十八岁到现在,你们俩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你们俩的点点滴滴爸爸都看在眼里,你们过去所经历过的,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都是你们俩人生和感情的财富,因为它们,你们的幸福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一个男人进入三十岁,意味着他已经成熟,再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小孩子,而伊庭你,曾经最让我担心的,却做得很出色,爸爸因为你而骄傲,以后,要更加严格地要求和鞭策自己,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来。”
“是,爸爸,伊庭明白。”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而你,清禾……”萧城兴转而对她说,“爸爸这辈子,自诩坦荡做人无愧于心,可是,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爸爸没有尽到责任,爸爸无能……”
“爸,您不要这么说……”叶清禾忙道,“清禾是感激您的,从过去到现在,从来没有改变过,清禾说过的,清禾早就把您当亲生父亲一样。”
萧城兴却一笑,碰了碰她的果汁杯,“来,对不起,清禾,过去的事情爸爸已经无力改变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护着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叶清禾无奈,看来这声对不起,她是非受下不可了,而她是个通透的人,自然明白这一声对不起也是在替姜渔晚说……
那,受了,就受了吧……
她举起果汁杯,轻道,“谢谢爸爸。”
萧城兴这才满意了,和萧伊庭也碰了碰杯,喝干了酒。
之后便是萧伊朋和微微,一起祝福他们。
“伊庭,清禾。”萧伊朋举杯道,“就像爸爸说的那样,你们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大哥也都看在眼里,你们的开心,你们所受的苦,大哥也全都知晓,只是,作为大哥,我感到很惭愧,没有在最关键的时候保护好你们,尤其没有护好清禾,要知道,清禾不仅仅是弟媳,也是我们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在此,大哥也要说一声最无用的话:对不起。首先大哥希望你们从此以后一帆风顺,再无波折,可是,大哥也希望你们,尤其希望清禾,人生无常,万一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话一定要告诉大哥,告诉家里人,我们,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不管对方是谁。清禾,你必须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无父无母的苦孩子,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爸爸,有哥哥,有叔叔,有很多很多会和你站在一起的人。”
“谢谢,谢谢大哥。”不管怎样,如萧城兴所说,过去的已然过去,此刻收获着这样的亲情,她心中是温暖而感动的……
“清禾!”微微略调皮些,说话没他们那么正统,“反正我希望我们是好姐妹,有时间我去江南玩,你要带我吃遍江南的小吃。”
叶清禾笑了,想起当初那个彪悍的女孩,爽朗答应,“好啊!一定!”
人人都说了话了,终于轮到萧城卓,他刚要说,却听见敲门声响了。
他们以为是菜上来了,允道,“请进。”
进来的人确实是服务员,只是却没有端着菜,而是拿着两个礼盒,问,“请问哪位是萧伊庭先生?哪位是叶清禾小姐?”
“我们是……”萧伊庭道,心头某个地方莫名跳了一下。
“这里有两份礼物,是有人送给你们的生日礼物,让我转交的。”服务员把东西递给他们。
“什么人啊?”萧伊庭狐疑地问,感觉自己的手机又在震动一般,可拿出来一看,却是他的错觉……
“没留姓名,是个中年女人。”服务员道。
“好吧,知道了。”萧伊庭微蹙了眉。
“我出去看看!”萧伊朋马上站起来道。
“二叔,打开看看是什么?”萧伊朋走后,微微轻笑。
萧伊庭依言,打开了礼物盒子,发现两个盒子都放着同一样的东西各一串极漂亮的佛珠……
而萧伊朋此时也回来了,对着大家摇摇头,“没见到,人已经走了……”
其实不用找了……谁都知道什么人送的……
叶清禾和萧伊庭拿着佛珠,有点沉手……
装佛珠的盒子里,还放着些别的东西,以及一张卡片,卡片上有着这两串佛珠所共有的名字:并蒂花开。
吉祥这两天被睡神附体了,边写就边打瞌睡,真是晕了。
短暂的沉默。
萧伊朋在微微身边坐了下来。
微微却是比较高兴的,至少,这是破冰的第一步,至少,她也没有看错婆婆的心理,在大年初一那天,她还说了,既然婆婆能夸她是好孩子,那么,在婆婆心里,总有一天,清禾也会是婆婆的好孩子,而这一天,还来得如此之快……
“妈手机关机的……”萧伊朋在外尝试着打了母亲的电话,也没能联系上。
“先吃饭吧。”萧城兴说。
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却让这顿饭有些沉闷起来。
不久,萧城兴电话响了,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萧城兴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起来。
其他人都停了筷,担忧地看着萧城兴,直到萧城兴问,“在哪里?”以及,随后第一句,“好,我马上来。”
说完,便站起了身。
“怎么了?”其余诸人几乎异口同声。
萧城兴看了眼萧伊朋和萧伊庭,沉重地道,“你妈被车撞了,在医院,我去看看!”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震惊站起,并一同往门口涌去。
医院。
从晚饭时间到此刻深夜,萧家的人一直等在手术室外。
据肇事者和警察所言,发生事故的时候,姜渔晚是在步行横穿马路的,而且,那时还是行人红灯。
不过,肇事者还算诚实,没有逃逸,而是马上打了110和120的电话,把姜渔晚送进了医院。
只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六个小时过去了,姜渔晚还没能从里面出来。
果果已经在微微怀里睡着了,裹着萧伊朋的外衣。
萧城兴终于催促道,“伊朋,你们带孩子回去,还有伊庭也是,清禾不能太晚睡,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