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有些迟疑,被萧城兴严厉地勒令回去了,并道,“你们在这等着也无济于事,别把果果和清禾也弄出病来,到时候更添乱,赶紧回去,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之后,又做了一番工作,才总算把他们兄弟劝走,只萧城卓要留下来,陪着大哥一起。
萧城兴没有反对。
两兄弟出去以后各自上了车,萧伊庭坐在驾驶室里,有些呆呆的,好一会儿也没发动。
叶清禾注意到他搁在方向盘上的双手,默默地,斜过身去,握住了他的左手,并且,将一只戒指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那是她今天送给他的礼物,还没来得及给他。
他,一直还没有婚戒呢。
他静静地看着那只戒指,方戒,镶了几颗很小很小的红宝石碎石。
这是她选了很久才选到的。她希望他跟她戴一样的戒指,但是男人的方戒原本就比女戒要大一些,镶硕大一颗红宝石可就太张扬而且略显俗气了,于是她选到了这款,不那么奢华,大气中透着精致,而他戴在手上,却非常的适合,他的手指本来就长得相当美,和这戒指一称,相得益彰。
只是,此刻,谁也没有心情来欣赏这颗戒指,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捧在自己胸口,手指抚摸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轻道,“二哥,十指连心,这里连着的,是你心里最深的地方,有我,有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可是,你并非只有一只手指,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她的手指在他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滑过,“他们连着你的爸爸妈妈和兄弟,连着你跟家人断不了根……”
萧伊庭看着她,欲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二哥,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因为妈对我做的事,你不想原谅她,可是,我也是为人子女的,如果这时候,你这根手指连着的地方不疼,不急,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亲情的本能,哪怕妈妈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这时候,你也是会疼的……二哥,你和我都知道,亲情不会断,也许,你和我甚至家里其他人都在等着一个时机,等着妈认错道歉的这个时机,可是,我倒是觉得,以妈的性格,这时机很难。
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妈到老师那告状,说我拿了钱买鸡血石的事吗?那次,明明是她错了,她也不曾道歉,只是,下厨做了饭菜,其中不乏我喜欢吃的,换了个方式来表达她的意思。而这一次当然和诬陷完全不同,至少在你看来,对我伤害的程度远远大于诬陷,可事实上,她早就在表达了。记得那次她来江南,对我说了好些话,比如把责任都推到舅妈身上,比如提及她给我治病时的尽心尽力等等,这些,其实都是她在示好的表现,只是,她不善于放低了姿态来求和,尤其还是对一个晚辈,所以,用她的方式,在对我说:你可以不怪我吗?
再者,就是今天这两串佛珠了。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并蒂花开,她的意思,我们都该明白的了……如果没有这次车祸,或者你以及我,包括你的家人,都还可再僵持一番,但是,今儿这车祸,让我心惊,因为,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爸爸妈妈。那一次,爸爸离家的时候,对妈妈许了承诺,回来之后就陪着她,哪里也不去了,也不再这么拼命地赚钱,可是,这个愿望却再也无法实现了……世事无常,时间和生命真的经不起等待,等着等着,有时候,就是一生了,有些话也就再也无法说出来了……
二哥,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怨尤。当初我一身重病,无法自理,妈要我离开你,我没有反对,因为,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我又怎么舍得拖累你?所以,不要总是把我放在你们母子关系的天平上,不要左右为难,知道吗?”
萧伊庭没有说话,琥珀色的眸子因这黑夜而沉为漆黑的颜色……
他没有告诉叶清禾,横穿姜渔晚所走的那条马路,再拐个弯,就是他曾经学拉二胡的地方。小时候,她曾陪着他一起学习,听课比他还认真,回家以后陪着他一起练……
第二天,萧伊庭醒来的很早,而叶清禾却比他更早。
下楼的时候,她已经陪着云阿姨把早餐都准备好了,而且已经打包,装在了保温盒里,看样子是准备带到医院去给萧城兴送早餐。
“你起来了?赶紧吃吧,吃了就出发。”她帮他把粥盛好。
萧城兴说,一有消息就打电话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电话,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眉头皱着。
“爸爸没打电话回来,怕吵着我们休息,我早上打电话过去了,爸爸说,妈已经出手术室了。”她又道。
他三下五除二把早餐给吃了,神情有些恍然。
“吃完了?”她问,见他没反应,拉着他的胳膊,“那快走了,别耽搁了,爸该饿坏了!”
于是,再一次地,两人来到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两人站住了脚步,门虚掩着,并没有关实。
单人病房,周围还算安静,两人的脚步声却很明显,被里面的人听到了,便听见里面的人,很微弱的声音在问着什么,听不清晰,隐约听见“清禾”两个字。
而后,病房门就开了,他和她暴露在病床上那人的视线中。
伤了头部,包着纱布……
其它地方是否有伤,还不知道……
见到他俩的瞬间,姜渔晚的眼睛骤然发亮,情绪也激动起来,不断重复叫着“清禾,清禾……”
叶清禾看了眼萧伊庭,走到姜渔晚面前。
“清禾……我……”情绪激动却极度虚弱的她表达不清楚。
“你还弱,有什么话好点再说吧。”叶清禾轻轻地道。
“不不不……我怕……怕没时间……了……”姜渔晚眼泪哗哗直流,“清禾……现在……还给你了……全都还给你了……报应……师父说的报应……你爸爸车祸……是我舅舅……现在我也车祸……算还给你了……你生病……不能走路……我的腿也没了……全都还你了……对不起了……”
叶清禾心中一惊,低头看她腿的地方,被子盖着,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萧伊庭反应更是剧烈,下意识地便要去按被子。手伸出去一半了,缩了回来,指尖颤抖,眼神惊惧地看着母亲。
“渔晚,没有的事,你的脚还在,谁说你脚没了?”萧城兴在一旁道。
可是,姜渔晚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喃喃说着,“没了……都没了……哦……我们家还欠着你爸爸的命呢……我也会还给你的……会全部还给你的……你不恨我了好吗?……你告诉伊庭……你不恨我了……好吗?我什么都还给你……都还给你……”
“这是……”叶清禾不解地看着萧城兴。
而萧伊庭也急忙问萧城兴,“妈的腿到底……”
萧城兴摇摇头,“没事,腿还在,打着石膏呢,你妈现在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只是,格外记得清禾,这恐怕是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事吧……没关系,医生说脑部只是外伤,过一阵就好了……”
听得如此,萧伊庭和叶清禾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萧伊庭走到床边,俯身轻轻拉住了姜渔晚的手,略哽,“妈……”
姜渔晚却如没听见一样,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不断地重复着那些话,“清禾,对不起……你告诉伊庭……别再恨我了……行吗?我是爱他的……我真是爱他的……我错了……对不起……”
萧伊庭听了,眼眶微红,低声道,“妈,伊庭在这里,妈……”
而姜渔晚却闭上了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梦呓般低喃,“清禾……清禾……你把伊庭找来好吗?清禾……”
萧伊庭垂下头来,额头搁在姜渔晚手背上,无法言语……
而叶清禾轻轻靠拢,柔声道,“妈,二哥他在这里……”
可是,姜渔晚仍没有睁开眼睛,低喃声也消失了,沉入了梦里。
“睡了。让她休息吧,从昨晚出来到现在,一直闹腾呢,现在是对清禾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才放松睡下去了。”萧城兴在他们身后道。
正说着,萧伊朋和微微也来了,询问了姜渔晚的情况,萧伊朋便道,“爸,您先回去吧,我和微微留在这里就行了,小叔叔呢?”
“城卓刚走,我把他赶去休息了,你们都要工作,还是我在这好。”萧城兴道。
相争不下,最后商量的结果,还是让萧城兴回去了,萧伊庭负责晚上在医院值班,而萧伊朋因为公司已经收假则负责晚上。
然而,走的时候,萧伊庭却留下了,只让叶清禾和父亲回家。
叶清禾原是打算陪着他的,可是,一来医院有规定,不让太多家属留在医院,二来,家里总也得有人照应着,还得做饭呢,于是,便和萧城兴回去了。
原本是要萧城兴回家来好好睡觉的,可是,她中午去医院送饭的时候,他又跟了一起,而后便待在医院不肯再回来了,反而把两个儿子赶走了,按护士的要求,留两个人,便只留了他和微微。
离开的时候,姜渔晚仍然没有醒来。
直到晚上,叶清禾和萧伊庭再度来到医院,姜渔晚才醒。
虽然仍然很虚弱,可是却真的清醒了。
清醒之下见叶清禾,还是有些难堪,目光也有些游移。
“妈,我们来了?”萧伊庭牵着叶清禾的手,来到姜渔晚面前。
姜渔晚抬起头来,见了他们两个,眼泪再度无声地流下。
“妈,您别激动,现在还伤着呢,别哭伤了身。”萧伊庭拿了张纸巾,俯下身来,给她擦泪。
哪知,那眼泪却还越擦越多了,她哑声低语,“伊庭,谢谢你,还肯叫我一声妈……我以为……以为……你们再也不要妈妈了……”
萧伊庭擦眼泪的手,顿了顿,眼里隐痛一闪而过,语气和目光却仍然柔柔的,“妈,过去的一切我们都不再提了,儿子也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您好好养伤。”
只是,这话并没有减缓她眼泪的势头,而她的眼神,越过他在她脸上擦泪的纸巾的阻碍,投射在叶清禾身上,努力地挤了个微笑出来,“清禾,谢谢你来看我。”
“妈……”叶清禾轻唤,也微微一笑。
“清禾,对不起……我……”姜渔晚声音虽然微弱,这声对不起却说得非常清晰,人,也比早上的时候清醒,只是说着话还有些吃力,“我”完之后,喘了一喘,“我……其实很早就想说了……可是……我说不出口……现在……现在……”
她眼睛合上,眼泪从睫毛下滚落出来。
“妈,我们先不说这些了,二哥说的,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养伤。”叶清禾轻道。
而姜渔晚,却略显苦涩,叹息,“还好……我在有生之年说出来了……还好……清禾,我懂你的苦了……真的懂了……对不起……”
说完,闭着眼,倦倦的,似乎又要入睡。
其他人便不再打扰她,让她静静休息。而萧城兴,却在此时摇头叹息,姜渔晚也就只在儿子和媳妇来了才说话,这么久了,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都能跟清禾说对不起了,难道还在跟他置气?不过,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受了伤,无法动弹,他一个大老爷们,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跟她计较,把她照顾好了,才是当务之急。
姜渔晚的伤一天好似一天,精神却一直不太好。
儿子媳妇在身边的时候,她还乐意开开口,可一旦只有萧城兴在,她却总是沉默的,萧城兴跟她说话,她也不大搭理。
萧城兴只道她对自己还有意见,某天在她精神好且只他二人单独在的时候,对她说,“渔晚,你是不是还在怪责我?是因为大哥出事的时候没有帮到他?还是因为你提出离婚以后我没有去哄你回来?”
姜渔晚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和他说下去的样子。
“渔晚,我这个人,你知道的……”
“喝水。”姜渔晚忽然说。
“额……”他明白,这是她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了,沉吟了一会儿,起身去跟她倒水。
可是,水倒好了,喂给她喝的时候,她却摇摇头,不喝了,“想睡。”
他微怔,只好把水杯放下。
而这时候,偏偏萧伊庭和叶清禾来了,刚刚还说要睡觉的姜渔晚却完全没有了睡意,萧城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自从姜渔晚能吃东西了,家里都会变着法子给她弄东西来吃,这次也不例外。
姜渔晚看着叶清禾从汤煲里取出汤来,鼻尖酸酸的,忍不住道,“清禾,不用给我送吃的来,你们也不用每天来看我,真是,太麻烦了……”
萧城兴在一旁注视着她,心中却是明白,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是很盼望见到孩子们的,也只有孩子们来了,她才显得活络些,自己在这里,有时候反而是破坏气氛的那个……
于是,索性出去了,让这两个孩子单独和她在一起。
叶清禾将汤碗呈过来,姜渔晚却摇摇头,“先放下吧,我还不想喝。”
“妈,您得加强营养才好得快啊,这汤很清淡的,清禾在网上查了适合您的汤,和云阿姨一起熬的呢。”萧伊庭劝道。
姜渔晚看了叶清禾一眼,眼眶泛红,“清禾……你……哎……”她叹道,“你真是让我越来越……”
“妈……”叶清禾微微一笑,“我从小就嘴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只是希望您快点好起来。”
“傻孩子……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姜渔晚示意她坐下。
叶清禾依言坐在床边,姜渔晚便拉着她和萧伊庭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眼泪噗噗直落。
“妈,我们每次来,您都掉眼泪,我们下回可不敢来了。”萧伊庭道。
“好好好,不掉眼泪了……”姜渔晚道,“我只是太遗憾……我们该早点和解……去江南那次我就该求清禾多好,那我们还能多见上几面……”
“妈,好好养伤,以后的时间还很多……”萧伊庭安慰道,并且端起了汤碗,想喂她喝汤。
然而,姜渔晚仍然不愿意喝,只是拉着他的手,目光凝驻不移,虽然流着泪,却微微地笑着,好似永远也看不够一般。
“妈……”
“伊庭……别闹,我暂时不喝……你小时候啊,我就最喜欢这么看着你,尤其在你睡熟了不知道的时候,看着你红扑扑的小脸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满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怕了,怎么看也看不够……现在你长大了,在妈妈心里,还是当年那个小男孩……让妈妈再好好看看你……”姜渔晚伸一只手来,给他整理着衣服领子,虽然,他的衣领并不乱。
姜渔晚笑着叹道,“还是喜欢你们小时候,每天早上妈妈给你们整理衣领红领巾,你大哥还好,自己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可是你的红领巾就没有一次是整齐的……对了,还记得你第一次戴红领巾回来的时候吗?别人都是欢欢喜喜回家的,就你哭丧着脸,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萧伊庭笑了笑,摇摇头,这些事,他真的记不得了……
姜渔晚却笑出声来,“因为啊……你同桌的女生没有跟你一起戴上红领巾!”姜渔晚说着,笑出声来。
“妈……”萧伊庭忍不住轻道。
姜渔晚意识到什么,马上对叶清禾解释,“清禾,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那些都是伊庭小时候不懂事的玩笑。”
叶清禾笑笑,“我知道。”
她怎么会介意这些?他的光荣史从幼儿园开始,她早就一清二楚了……
而萧伊庭之所以叫她,却也不是因为阻止她在叶清禾面前说女生,而是,母亲将二十多年前那些他自己都遗忘的小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叶清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对母子间的交流,忆起自己的母亲,生前也是喜欢和爸爸一起说说她小时候的趣事甚至窘事,大约,天下的母亲都是这般的吧,至少在一个方面是一样的,那就是孩子是她一生最情深的爱,最得意的骄傲,哪怕拉粑粑这样的小事,在母亲嘴里说起来,都别是一番趣味……
后来,在姜渔晚头上纱布拆去的时候,她拿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而后放下镜子,彼时叶清禾也在医院,她对叶清禾说,“真是报应,你有的,我一样也不会落下。”
叶清禾注意到,她的右额摔破,缝针以后落下长长一道疤,这道疤还一直延伸,为了便于治疗,她右边的头发剃掉了好些,光光的头皮露出来,那条疤很是狰狞。
如一条蜈蚣在心上爬过,叶清禾不由道,“您别这么想,我脸上这疤跟您没关系,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您没关系,无论是我父亲去世,还是我的病,包括您说的,我之前不能走路,都不是您造成的,您不必有这么大心理负担。这么多年以来,发生的事太多了,一桩接着一桩,每一个人的离世,对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一次打击,那些痛苦,我们都忘了吧……”
生活,永远是前进的。这是她这么多年的法则。
姜渔晚叹了一声,轻轻地,缓缓地,倚靠过去,头靠在叶清禾腰上,将右侧的伤疤藏了起来,双目微合。
她们两人,从来没有这么亲密接触过……
叶清禾最初有些不习惯,可是,随着姜渔晚靠实了,她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轻轻拥抱住了姜渔晚的肩。
姜渔晚的声音悠悠想起,“清禾,难怪大家都这么喜欢你……你真是……品性太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