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生物都有外部性,因为所有生物在生命的代谢过程中,都必须同外界发生物质和能量的交换活动。但在自然体系中,这种交换活动是构成生物界和生物圈中物质循环、能量流动过程的环节,它使万物形成既相互独立竞争、又相互依存协同的生态动态平衡,因而这种外部性可以称之为正外部性。有正外部性就必有负外部性,但在自然体系中,生物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交换活动的负外部性,受到自然界的万物相互制约、生态动态平衡规律的有效调节。例如,当某种生物在温湿适宜、食物丰富、天敌不足时,其种群数量可能会出现爆发性增长,从而会使它们以之为食的生物种群数量被严重耗减,这就会反过来使其自身种群数量因食物严重短缺而被饥饿疾病所严重耗减,生态在动态中仍会回归平衡。
人类在几百万年进化过程的绝大部分时间中,与外界所进行的物质能量交换活动,即其生存物质获取和废弃物排放的代谢活动,与其他大型哺乳动物的生存方式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即使是后来火和简单工具的使用也没有扰乱生物界的物质循环和生态整体平衡。农业文明诞生后,人类从流动性生存方式转向定居,各个不同群体所处的生态系统虽然自然资源有限,但其基本的生存方式仍是自给自足。而自给自足的生存方式只能建立在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平衡的自然基础之上,没有这个基础就没有自给自足。因而,要可持续生存,就必须维护好这个基础。为此,他们必须关心和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必须重视控制人口、节用财物、维护栖息地的生态平衡,虽然小群体完全封闭的自给自足生产方式不可能满足其多样化的需求,相邻群体间各自以有余交换不足来满足多样化需求的经济活动必然会发生,但这时的人类经济活动的外部性仍受到自然生态系统自平衡机制的制约。
只有当自给自足的经济被以交换为目的市场经济取代后,本地生态系统能否为生活于其中的人类提供可持续的自给自足的资源环境支撑才不会为人们所关心。他们所重视的只是某种在当前市场交换中具有比较优势的资源,因为只有这种资源才有较大的当前市场需求并带来较大的当前收益。对当前比较收益的选择,使得以牺牲生物多样性和产业多样性为代价,去区域化、规模化、单一化地发展某种当前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势不可免。人们不必担心本地的生态系统是否完整和可持续,因为只要你拥有某种在当前具有比较优势的资源,就能凭此在市场中以较高的价格卖出而获得较多的货币收入,从而就有能力在市场中买到你所需的一切;也不必担心资源是否会枯竭,因为科技创新已使资源替代不断涌现。你应担心的反而可能是新的替代资源出现后,你原有的资源被贬值甚至淘汰,因而会为你没有抓住它的“黄金利用期”加快耗竭它而惋惜;更不必担心人口是否超出了本地生态系统的承载力,因为人口已从被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可以自由流动,更何况人口越多市场需求也越大,越有利于分工和市场的发展。于是,所有人类群体都摆脱了所在生态系统的束缚,为了各自利益的最大化而加速资源的耗竭过程,耗竭了森林有草地,耗竭了草地有耕地,耗竭了耕地有矿产,耗竭了矿产有替代材料……科技创新是不竭的资源,人类害怕的似乎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短缺,而是自身的创新动力不足,而市场竞争机制则又提供了这种动力的不竭源泉。人类还害怕什么?人类似乎已无所顾忌!
上述这一切,在市场经济看来似乎都是合理的,但其结果则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人口大爆炸、物种大灭绝、自然生态系统全球性逆向演替!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市场已大大越界!由于人类无视市场合理性存在的条件,在正当自利的追求中越界出线,走向了贪婪的无限膨胀,把地球上的一切都当成满足自己无限贪欲的“资源库”或排放废弃物的“垃圾箱”,而全然不顾地球自然生态系统完整和可持续的健全性是人类生存和进化的基础。所谓全然不顾,并不是说没有人能认识到其危险性,而是说没有人有能力能抗拒其进程。因为今天的所有人都依赖于市场而生存,无论你是自愿还是不自愿,你都置身于市场越界的洪流之中。
市场的界限是什么?所有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条件,即使人类处于地球生物金字塔的顶端,其生存安全也完全取决于而不能超越于这个金字塔的安全。这个金字塔的基础是由近40亿年生物进化所形成的生物多样性及与其协同进化的环境所构成的,人类消耗生物资源只能以消耗其增量为极限,如果超越这个界限而耗竭其存量,造成物种大灭绝,不仅带来人类可利用的生物资源枯竭,而且带来生态系统结构及其环境的剧变,从而带来人类赖以生存的生物金字塔基础衰败甚至崩溃;同样,人类消耗非再生的矿物资源,必须以最小化、循环化和无害化为界限,超出这个界限,非再生资源枯竭和环境污染将不仅威胁人类文明的可持续发展,而且将人类和所有生物的生存置于风险莫测的巨大威胁之中。上述界限就是市场的自然界限。
市场为什么会越界?市场越界首先是由于没有设置市场的自然界限。如前所述,分工、交换、市场的全球化使所有人类群体不再顾忌本地自然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可持续性,即使市场交换在实现交换者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同时能增进所有交换方的整体利益,但参与交换的只有人类,所有非人类生物及非生物不仅都无法作为主体同人类进行自由、平等的交换以增进自身的利益,而且是人类为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而进行交换的对象,人口的数量越多,消费和贪求的胃口越大,它们的损耗也就越大。市场不仅越出自然之界,而且也越出社会之界,因为市场交换只有在同时存在的人之间才有可能发生,尚未出生的后代人无法作为主体同当代人进行交换,因而,当代人为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而耗竭资源、破坏环境必然要以后代人的利益最小化为代价。
不仅如此,市场越界还会在当代人之间发生,美国经济学教科书对理想的自由市场赖以存在的条件有如下主要假定:
(1)所有参与者已对未来了如指掌;(2)存在着完美的竞争;(3)价格绝对准确,且是最新的;(4)价格标签完整地、无例外地反映了社会的所有成本;(5)销售和购买都没有垄断;(6)单笔交易不能垄断操纵市场;(7)没有一种资源是未被利用或未被充分利用;(8)没有任何物品不能立即购买或出售;(9)任何交易可在没有“摩擦”的情况下进行(没有交易成本);(10)所有交易都是瞬时进行;(11)不存在补贴或失真;(12)进入或退出市场不受任何阻碍;(13)没有任何规章;(14)没有任何税收,即使有也不会以任何形式歪曲资源的分配;(15)全部投资是完全可分割和可替代的,它们可用相当统一或标准的数量进行交易和交换;(16)在适当的风险调节利率下,任何人都可获得无限的资本;(17)每个人的积极性都无例外地是充分利用个人的“效能”,通常以财富或收入进行计算。
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假定条件没有一个是可以满足的,它们都不过是对理想市场的幻想而已。由于交换者所拥有的资源不对称、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对称和所掌握的相关信息不对称等等,使得市场交换中的自由、平等都只是形式上的,而不是实质上的。例如,所有除了自己的劳动力外没有其他资源可以谋生的人,其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选择饿死或接受苛刻的就业条件;所有因某种不利因素而无法经营的人,其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选择贱卖资产以清偿债务或逃债而冒被追捕的风险;所有不知道商品的真实成本和性能的消费者,其自由就是可以自由选择信与不信商品的广告宣传以决定买与不买。因而,对自由、平等的无形侵犯、越界无处不在,虽然每个人都在奋力追求私利的最大化,但结果仍然是社会不断地趋向两极分化,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在这里所显示的“仁慈”是两极的相互依赖,即贫穷的一极依赖于富裕的一极多多投资以增加就业,富裕的一极依赖于贫穷的一极接受贫穷以降低成本,增加利润。
没有利润,就不会有投资活动。投资是跟着利润转,随着投资回报率的高低而起落的,这是投资活动的基本规律。在这里,主动的一方始终是投资者。投资者寻求的是利润最大化的空间,政府为增加社会就业和财政收入,就需要吸引投资,给投资者以有吸引力的获利空间;劳动者要实现就业和避免失业,就要接受投资者的各种苛刻条件。二者的叠加效应就是社会趋向两极分化成为必然。虽然市场竞争机制和国家财税机制都会对企业和社会的收入分配发挥调节作用,虽然投资经营活动也会有无数的失败,但是,所有这些都不会改变投资活动的基本规律,否则一切投资活动都会停止。
政府实现社会公平的作用是有限的,因为懂得并主导投资经营活动的只有投资经营者,政府和雇员的监督都是粗浅的,这既是“不能也”,也是“不为也”,否则就会陷于“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窘境。地区间、国家间的经济竞争总是会使政府向投资者让利;劳动者的就业竞争总是会向雇主让步;跨国公司的垄断性经营,有的是排斥竞争、垄断价格、转移利润的策略;世界经济发展的无数不平衡,也总是使得投资者到处都能找到回报率高的投资转移空间,以逃避监督及纳税、增资、环保的要求,其结果是国家和全球财富越来越多地向少数跨国公司和富人集中。瑞士苏黎世联邦技术学校的专家,通过对网罗了全球3700万家公司及投资者名录的Orbis2007数据库中挑选43060家跨国公司的数据进行缜密分析,发现一个由1318家股权关联的公司组成的核心,他们通过自己的附属公司,掌握了全球大多数“蓝筹股”以及实体企业,占到全球收入的近60%,其中147家公司控制着40%的全球跨国公司资产。参与研究的瑞士学者詹姆斯·格拉特费尔德说:“就实质而言,这相当于不到1%的公司控制着整个网络四成的财富”。
因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到处所看到的普遍现象是:绝大多数国家的两极分化在加剧,富者愈富,贫者恒贫。因大多数人贫穷而造成的国内市场需求严重不足的压力,会导致国内供大于求的商品价格下降和国际市场竞争的加剧,却不会迫使企业主增加用工和提高劳动力价格以振兴社会需求。虽然企业的一次分配对社会需求有决定性影响,但这里的企业是所有企业的集合,而所有单个企业总是固守着自己的利润空间,资本逐利最大化的本能使得企业主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会裁减用工和压低在业者的工资,从而将更多的人抛向失业队伍,使需求不足更加雪上加霜,直至市场大幅萎缩、企业经营无以为继而寻求破产保护,经济在失业潮、破产潮的叠加冲击下迅速滑向衰退和萧条,整个社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于是国家对市场的大举介入即所谓“救市”就势不可免。
国家的金融宽紧政策和财税的二次分配虽然对社会需求有重大影响,但国家不是救世主,它对经济危机的干预能力有限。经济危机最根本的原因是广大中低收入者贫困化,国家不可能向广大穷人直接发钱去提振社会需求,它所能做的是放宽信贷政策,拯救那些“大到不能倒”银行和公司,以避免经济网链出现全面的、灾难性的断裂,这里所救的是富人而不是穷人;国家用举债兴办公共工程和减税刺激恢复生产等办法,去遏制失业潮、破产潮的蔓延,这对稳定社会秩序有积极意义,但对提振社会需求作用有限,因为它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广大中低收入者的贫困化状况,它只是对危急的病人进行输氧、打强心针,以免其休克而已。因而,国家干预危机只是缓解危机的爆发性冲击,而不能消除危机产生的根源,国家干预危机不过是扬汤止沸而不是釜底抽薪,而且扬汤止沸的能力也有限,因为国家举债要靠增税减支来偿还,今天提振社会需求的手段,很快就会变成明天削减社会需求的压力,举债失控只会使整个经济和社会陷入货币大幅贬值的浩劫之中,寅吃卯粮,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
富人太富和穷人太穷的深层矛盾没有得到解决,经济财富高地泛滥的金钱被阻断了向干涸低地的流动,就会不可遏制地越界向社会几乎所有的领域侵入,冲击道德、信仰、制度、法纪,吞噬自由、平等、公平、正义、环境和未来。人们曾理性地认为,市场交换只是经济领域的关系,经济只是社会的一个子系统,而社会又只是自然生态的一个子系统。但我们的现实情况是,市场越界侵入到了同层次的其他子系统乃至颠倒了母子系统的关系。为防止市场过度越界,各国纷纷修筑道德、信仰、制度和法律的重重拦堵堤坝,但是,两极分化的巨大落差所形成的“势能”和以自利贪欲为动力、以货币为媒介的市场交换关系,几乎总是能千变万化、轻而易举地穿透屏障,越出人们所设想的经济领域界限,或者说它把经济之外人类活动所涉及的几乎所有领域都泛经济化了。金钱关系侵入到上层建筑权力系统,导致权钱交换、公权私用、公平正义失落、自由平等异化、政策向少数富人倾斜;金钱关系侵入到爱情、家庭、友谊的情感领域,导致人类情感关系的变异和人伦悲剧;金钱颠倒经济与社会的关系,使社会的几乎所有领域都屈从于以金钱作价的冰冷的成本收益考量;颠倒经济与自然生态关系,使自然生态系统成了向经济系统输入资源和输出废物的子系统,如此等等。总之,包括人类的生命及其一切活动的选择都被量化成金钱多少的比较,如果致死一个人的成本小于致伤一个人的成本,那就选择致死;如果犯罪的收益大于风险,那就选择犯罪;如果人工系统替代自然系统所获得的金钱更多,那就选择替代。
自20多年前苏东体系解体后,世界上就很少有人敢说市场的“不”字了,自由主义经济学为制造自由市场万能的神话,把市场经济中出现的问题都归罪于国家对市场的干预,而主张一切私有化、市场化。国家干预会使市场机制扭曲,但既然理想的市场条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现实中的市场机制也就不可能达致理想,把市场出的问题统统都怪罪国家干预当然轻松省事,但要使自由主义经济学的理想市场“万能”却困难无比。仅就私有化而言,它不仅在性质上是对地球生命体整体性的肢解,而且在事实上也做不到,你至少无法分割大气、海洋和万物的普遍性、整体性联系,无法使大气、海洋不流动,野生动物不迁徙,微生物不繁殖,物质不循环,能量不转换而界限分明地切割成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幸好你做不到,才使得地球生命体没有因人类私有化的肢解而死去,也使人类自身能够在地球生命普遍性、整体性的无偿生态服务中继续存活下来(虽然这种服务质量已因人类污染和破坏而日趋恶化)。不仅如此,你也难以使一切人工产品都私有化。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要私人提供道路从而使其私有化,那就得对所有在道路上行走的人进行收费,所有的道路就都得封闭管理,城市街道就要设立无数的收费口,不仅行人上街的成本将极为高昂和极其不便,市场又如何会因此而繁荣、完善呢?农村的道路行人稀少,如果要盈利提供,高昂的通行费将使它变成“无人路”,如果亏本提供,又有哪个私人愿意去提供呢?即使有人提供那也违背了市场机制,市场又如何能够因此而得以更繁荣、完善呢?要确保自由、平等的交换,就必须有公正的交换游戏规则,并被所有交换主体无欺地遵循,这种游戏规则如果由私人提供,那不仅又得要到处收费,而且还得要有权监督各交换主体遵循规则,一个平等竞争的经济主体有这种权力吗?因而,并不是一切私有化和放任市场就万事大吉,任何干预都一定不好,如果没有任何干预,毒品市场、武器市场、性市场、人口市场、人体器官市场、基因市场、珍稀动植物市场等等的繁荣昌盛好不好呢?早在一两百年前,怀特、梭罗等自然博物学家就把自然生态系统称为伟大的“自然的经济体系”,认为人类的经济体系与之相比是“多么的片面并带有偶然性”(棱罗),但自由主义经济学却把这种非常片面的东西当成万能的法宝,要听任这个宝贝不受限制地去吞噬、替代伟大的“自然的经济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