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蒙古高原是老天爷用力抖开的长长的绿绸子,从巴丹吉林到敖嫩古雅。这么长,如从楼兰古国到高句丽,备上九匹好马也要跑上两个月。老天爷另外一块用力抖开的绸子是冬天,白色的。
蒙古人在起伏的绿绸子上行走,他们惯于骑马,一走路就像鸭子那样摇摇摆摆,背手眯眼。在这样的土地上走,炊烟里必有牛粪的气味,榆木桩子拴着沉思状的紫骝马,牛群在雨后的草滩上走过,蹄印里汪着积水。这里没有路,只有勒勒车的两道辙印。人的前胸和后背都是无语苍凉的草原。太阳从银灰的云层偶一露头,远处有一块草地便绿得耀眼;金色在草叶上急速爬过,不久淡化了。起风的时候,空气透明,草浪像骨牌一样向同一个方向倒伏,让风的部队快速潜行。
这时,黯绿的草色逼入眼里,似有悲抑。但如此辽远的天地似又不容人啼哭,所有的景物无不沉实厚重。置身此地,蒙古人感到心里涌动悠长的情绪,张口让它出来,便成牧歌。
牧歌宛如情歌,无不极尽委婉,这是许多话也说不尽的曲折。情感一物,在尽境已无话可说了,这样就有汉人在京剧中的拖腔与蒙古人在牧歌中的长调。长调,像族人在背上的行囊中装进尽可能多的什物,又像魔术师从口袋中拽出无穷尽的彩带。
就这样,蒙古人在目光望不到边的草原生活,无论走累了坐下歇息,无论伫望,无论宴筵征战远徙祷祝,心里总要遇到一首歌。蒙古民歌俯仰皆是,一旗编有《蒙古民歌三百首》,一盟编有《蒙古民歌三千首》,然而千万何止。
刚刚听到蒙古民歌的人,听出悠远,是第一楼台;听出蒙古民歌的苍凉悲抑,乃第二楼台;在第三重境界,会听到蒙古人的心肠多么柔软,像绸子一样柔软。粗糙的北地,像一块磨石,把人的筋骨磨硬,心肠磨软了。这就是蒙古。因此,他们会把更好的肉食和奶食送给借宿的路人。
在蒙古民歌中,那些用手指和心灵摩挲得最好的佛珠,是《达那巴拉》、《诺恩吉亚》、《云良》、《嘎达梅林》、《小黄马》、《达古拉》、《金珠尔玛》。依气功说,这些歌的信息能量太丰富太辽远了。像这样的好歌,还可以像百科全书一样列下去。
这时需要一位歌者,贯历史而达现今,如油然之云把歌中的含金量沛然化雨,一泻而出。那么,在大师级的歌王哈扎布、朝鲁、宝音德力格尔之后,在马头琴王齐·宝力高之后,在卓越的歌唱家牧兰、拉苏荣、金花之后,在世界公认的作曲家通福、美丽其格和最早的电子音乐家图力古尔之后,漫漫地平线上的巨星是腾格尔。
腾格尔的意思是“天”,蒙古人没有几个如此做名,但腾格尔称名不妨。天者,辽远无碍,又具王者之尊。腾格尔是鄂尔多斯人,他们俱是成吉思汗的守陵人,几百年中如贵族一样沉溺歌舞之中,不必劳作,也不是包勒(奴隶)。腾格尔有福了,生在鄂尔多斯,幼时随祖母放羊,领会草原襟抱,及长入歌舞团而后考入音乐学院学作曲,定居京华而下派宁夏锻炼,终于崛起。他由民族而升腾,非个人能力所及也,这是他与流行歌手最大的区别。人若成器,后腰须有支撑,台港两巷支撑、情郎妹子支撑、政治口号支撑,均不如有一个强韧的民族和苍凉的天地来支撑。因此,腾格尔有福了,用蒙古语说,他“Bao yun tie”。
听腾格尔的歌,像在饮牛的水洼前捧水泼在脸上,像在沙粒迎面的大风中前行,有暗夜饮醪的热肠感受,是长歌当哭的抒纤。当烈辣过喉的时候,当男人宽温的手放在女人背上的时候,当目睹落日悲壮的时候,去听腾格尔的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