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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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贺新郎

辛弃疾

别茂嘉十二弟①

绿树听鹈②,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③,更长门翠辇辞金阙④。看燕燕,送归妾⑤。将军百战身名裂⑥,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⑦。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⑧。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注释”

① 茂嘉十二弟:辛茂嘉,稼轩之族弟,排行十二,事历未详。稼轩另有《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词,刘过有《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词,所指当为同一人。② 鹈:词题“别茂嘉十二弟”后,原有“鹈、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等语,当是作者自注。鹈,见蔡伸《柳梢青》词注。③ 马上琵琶:用汉王昭君出塞事。晋石崇《王明君(即王昭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④ “更长门”句: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离皇城,居长门宫。长门宫,在今西安南长安县东北。⑤ 看燕燕:送归妾,《诗·邶风、燕燕》毛传:“《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⑥ “将军”句:汉武帝时,李陵屡战匈奴,终因矢尽粮绝,援兵不至而降,遂身败名裂。武帝怒杀其全家。⑦ “向河梁”二句: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⑧ “易水”二句:荆轲谋刺秦王,“(燕)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以送之”。至易水上,宴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闻者掩泣。见《史记·刺客列传》。⑨ 还:倘若。

“语译”

在绿树丛中,已经听到鹈鸟在啼叫了,怎么能再忍受这边鹧鸪的声音刚停,那边杜鹃又声声悲切呢?啼叫到归去的春天再也找不到了时,就该为百草千花的芬芳美景全都消失而深深怨恨了。细想起来,这还比不上人世间的离别呢:在马背上奏出的琵琶声中,王昭君离开故国,远出黑沉沉的关塞之外。还有那乘坐着插翠羽的辇车,拜辞皇帝到长门宫去过苦日子的陈皇后。卫君庄姜看着燕子飞翔,送别了去嫁人的姬妾。

百战沙场的李陵将军,只落得身败名裂,他携着苏武的手上了河桥,送别老友归汉,一回头间,彼此已相隔万里,永远也见不到了。易水之上,送别荆轲,西风飒飒寒冷,座上的宾客全都穿戴着雪白的衣冠,而壮士正慷慨悲歌未尽。啼鸟倘若知道这些恨事,想它在悲啼的时候,眼中流的就不会是清莹的泪水,而要永远泣血不止了。唉!从今以后还有谁伴我在明月夜里一起喝酒呢?

“赏析”

刘过《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词中有“毕竟男儿,入幕来南,筹边如北,翻覆手高来去棋”等语,知茂嘉先到北边,后又南调。稼轩另有一首词是送茂嘉“赴调”的,当与“赴桂林官”同指“入幕来南”事,而这首《贺新郎》则为“筹边如北”事,应早于南调;从刘词提到的时事考证(参见拙编《稼轩长短句编年》二八〇—二八二页,香港上海书局),当作于宁宗庆元三年(1197)春,其时作者在江西铅山瓢泉隐居。

这首送别词章法奇特,风格沉郁。词以三种能引起伤春和别恨的禽声写起,说鸟儿也“苦恨”“春归”“芳菲都歇”,然后用“算未抵、人间离别”句引入主题,振起文势。梁启超云:“《贺新郎》词,以第四韵之单句为全篇筋节,如此句最可学。”(《艺蘅馆词选》)指出此句正是全篇之关键。接着便列举王昭君出塞和亲、陈皇后被打入长门宫、庄姜送媵妾于归、李陵送苏武归汉、荆轲临易水悲歌等五件“人间离别”的历史故事,铺叙而成词的主体,恰如江淹的《恨赋》、《别赋》。这种赋体式的写法,唐诗中有之,且常用以赠别,而移之于词中,实为创格。词之上下阕之间,通常都有过片,此词换头处,仍连着前面一路说下来,另叙一事,无所谓“过片”,这也是打破常格的写法。

周济云:“前半阕北都旧恨,后半阕南渡新恨。”(《宋四家词选》)未注意其章法特殊,解说也牵强得很,与送别主题毫不相干。张惠言则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张惠言《词选》)也属不深考的臆测,“得罪谪徙”,也拉不上易水悲歌事呀!其实,只不过是说人间多别恨而已。过于深求,反失其真意。

说完五件事,又回到“啼鸟”上来,以“如许恨”三字总束上文,首尾相应。从“人间离别”到“如许恨”,说历史,都为眼前;所以又不妨把作者“送茂嘉十二弟”当作未说出来的第六件事,而且是最主要的事。虽则送弟离去是极平常的事,没有所举史事那样有名,但离恨之深,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就是作者想说的话。因而,“啼鸟”二句的真正用意是说,鸟儿倘若知道我与你分别时所抱的憾恨,也定当为之而泣血了。“长啼血”,正好合上了前面的“杜鹃声切”。别弟之情,直至最后六字方点醒,以此返照全篇,申明题意,此亦章法之奇特处。陈廷焯云:“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白雨斋词话》)王国维云:“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人间词话》)都可谓推崇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