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书东流村壁①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②,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③。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注释”
① 东流:池州之东流县,今安徽东至县西北。② 刬地:依然。“刬”,音产。“地”轻读,亦可作“的”。③ 纤纤月:喻女子的足。
“语译”
棠梨花谢了,清明节又匆匆过去了。可是东风还依然欺侮我这个旅客,不让我安稳地入梦,在这置有云母屏风的卧室内,我整夜都感觉有点畏寒。在曲折的江岸边举杯,在杨柳树下拴马,我都记得;就在这儿,我曾经轻易地与她分了手。现在人去楼空了,当年游乐的情景,只有楼中的飞燕能说得出来吧。
我听说在那条锦绣似的街道的东头,过往行人曾经见到过她在帘子背后的身影。本来的憾恨已多得像春天里的江水那样流不完了,新添的憾恨更好比是无边的云、望不尽的山那样千重万叠。可以想像得到,有朝一日在酒席间彼此重逢,我发现她已如镜中之花那样难以攀折了,她大概也会吃惊地问我:“你最近怎么啦,添了这么多的白发?”
“赏析”
词作于淳熙五年(1178)清明后。上年,作者先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入冬,迁隆兴(今南昌市)任江西安抚使。到官三个月,于次年春被召为大理少卿。他东赴临安途中,沿江泊于池州东流县某村,故地重经,勾起往事,作词书于村舍墙壁上,时年三十九岁。
野棠古称甘棠,即棠梨,也叫野梨。农历二月间开白花,清明一过,花就纷纷飘落了。头两句好像只是即景点明时令,信口吟成,其实并非随意下笔。从下文知道,词人前次来游,曾在此与一位女子有过一段情缘,但随即就分手了。春梦无迹,那位村野间结识的女子,恰如野棠花那样飘落难觅了,眼前之景与后文“镜里花”之喻自然呼应,带有象征意味。“又匆匆”三字,毫不费力地说明时光“匆匆”的感慨,不仅为今天而发,当初佳期亦如此短暂,又暗逗下文“轻别”。清明过了,天气该转暖了罢,可依然东风料峭,夜间都有点冷得睡不着觉。“云屏”多置于床前,故用以表示夜间睡眠。客中多愁,又触物伤感,故夜梦难成,才有怯风畏寒之感。不说“客畏风寒”,却说“东风欺客”,把客子孤独少欢的处境和他难耐冷落愁闷的精神状态写出来了。
然后,转入回忆往事。写往事,不先写聚或游,而先写散,写别。“曲岸”二句,正写那位女子为词人饯行。临别前,系马登楼,举杯劝慰,然后就这样轻易地分别了。写来十分感慨。“此地”二字,绾结今与昔。“楼空”二句,活用燕子楼典故;也化用苏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词句,藉此交代离去者非男性朋友,而是“佳人”。“旧游”,本应是回忆之重点,常人来写,多作渲染,词人偏不写,只用虚笔轻轻一点,借典故中楼名燕子,化虚为实,用“飞燕能说”四字一结,以示当初两情欢好种种难忘情景,除却梁间燕子,无人知晓。构思全不落俗套,用笔又何等空灵、巧妙!
下阕写别后。承前先说佳人消息。听有人说,曾经在繁华的都市里某府中见到过她。“绮陌”等于说锦绣的街衢。梁简文帝《烽火楼》诗:“万邑王畿旷,三条绮陌平。”“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不宜呆解,否则就不免有人质疑:只见其纤足而不见其粉脸,又如何能辨认出是谁?所以它只是一种诗化了的语言,其实就是说有人曾碰巧在某一人家里见到过她。听到这一消息,词人自然感伤不已:“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旧恨”,昔日匆匆离别;“新恨”,今朝物是人非。“春江”、“云山”,都取眼前所见景象为喻;又各与今昔心情贴切:昔日放船远去,别情依依,恰好寄情于长流之水;此时人分两地,不可得见,总恨云山重重,千里相隔。
词最后转至对将来的预料。想到今后即使在某次宴会上能再见到她,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可以随便亲近了。“镜里花”出佛家语,与“水中月”一样,都是不可掇取的美好的虚像。人分东西,相思不相见,已多憾恨;樽前重见,却视萧郎作路人,又当如何!这是深一层写恨。末了又从对方的改变,想到自己的改变。对方的改变,自己是吃“惊”的,但没有写,而只从自己的改变使对方吃惊中补出。因为对方“惊问”前有“也应”二字,可见“惊”讶是彼此共同的,虽则原因不同。从感慨他人,转到自慨身世,与开头写孤凄心情相合,首尾呼应。李商隐《夕阳楼》诗:“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此词结尾,亦有同慨。
辛弃疾曾有过诗酒风流的生活,特别是南归初江阴签判离任后,漫游吴楚那两年。此词中所写到的女子,看来像是艺妓一类人物,所以与严肃的爱情又有区别,尽管如此,词的技巧还是很高明的,其艺术经验,值得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