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那座古老的公园静悄悄的,很久没有人收拾的小径长满了野草,被秋风吹落的枯黄的槭树叶,慢慢地飘向四周。
一个波斯老车夫把保尔从城里拉到这里。他扶着这位奇怪的乘客下车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没姑娘,也没戏院,只有胡狼……真不明白,你来干什么!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同志先生!”
保尔没有回答他。付了车钱后,老车夫也就走了。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保尔在海边找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为的是回顾他的生活历程,考虑今后该怎么办。该是进行总结、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保尔第二次来到丘察姆的家,使这一家的矛盾激化到了极点。
老头子听说他又回来了,暴跳如雷,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保尔领导母女三人进行了强烈的反抗。老头子没有想到,妻子和女儿会给他这样有力的反击。
从保尔到来那天起,侧面的一间小厢房租给了保尔,房钱是预先付给老头子的。老头子很快也就坦然了,两个女儿既然同他分了家,他也就不再向她们提供生活费了。
老头子没有到合作社工作之前,会掌鞋和做木工活。现在他把板棚改成了作坊,一有空就做这两项行当,弄点外快。为了同房客作对,他故意把工作台搬到保尔的窗子底下,使劲地敲着钉子。他想这样一来保尔就看不成书了。
“等着瞧吧!我早晚要把你赶出去……”他低声嘟哝着。
在接近地平线的远方,远航轮船吐出来的黑烟,像乌云一样在渐渐扩散。一群海鸥嘶鸣着,向海上飞去。
保尔双手抱着头,陷入了沉思。他的一生,从小到大,一幕幕的场景在眼前闪过。他这24年的生命,过得怎样?好,还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忆着,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检查着自己的一生。他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在火热的斗争年代,他没有睡大觉;在夺取政权的激烈斗争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革命的红旗上,也有他的几滴鲜血。
“嗨,现在着忙生什么病呢?过50年再生病也不晚嘛。”
谁能料到会有这样的遭遇呢?老天爷给过他一副结结实实的身板,小时候他跟风比赛,像猴子一样爬树,他四肢有力、肌肉发达的身子能轻而易举地在两根树枝间腾挪跳跃。战争年代要求人们付出超人的力量和意志,他毫无保留地献出了他拥有的一切。
现在他身体垮了,再也不能参加战斗了。而且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不幸等待着他,他该怎么办?
在今天,在凄凉的明天,他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生活得有价值呢?又用什么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呢?光是吃、喝、呼吸吗?就这样成为组织的累赘吗?他应不应该把这个背叛自己的肉体消灭掉?只要朝心口开一枪,一切难题都解决了!
他的手摸到了口袋里光滑的勃朗宁手枪,手指习惯地抓住了枪柄,大声对自己说:“谁能想到你会有今天呢?”
枪口轻蔑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把手枪放到膝上,恶狠狠地骂了起来:“这算什么英雄!任何一个笨蛋都会对自己开一枪。这样摆脱困境,是最怯懦、最省事的办法。活着有困难就自杀,对懦夫来说,可能是一条更好的出路。可你不是懦夫,你有没有试过战胜这种困难?即使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活下去,要竭尽全力,使生命变得有益于人民。”
他站起来,朝大道走去。一个过路的山里人赶着四轮马车,顺路把他拉进城里。进城后,他在一个十字路口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报上登着本市党组织在杰米扬·别德内依俱乐部开会的通知。那天,保尔直至深夜才回到住处。他没有想到他在那次积极分子会议上的发言竟是他最后一次在大会上的演讲。
达雅还没有睡。保尔出去这么久没有回来,她很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母亲房里的钟敲了两下的时候,她听见栅栏门响了一声,她立即披上外衣,跑去开门。廖莉娅在自己房间里熟睡,喃喃地说着梦话。
达雅看见保尔回来了,高兴地说:“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
“达雅,亲爱的,我是到死也不会出什么事的。怎么,廖莉娅睡了吗?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睡。我要把今天的事跟你谈一谈。到你屋里去吧!要不,会把廖莉娅吵醒的。”他也小声对她说。
达雅犹豫了一下,深更半夜地谈什么呢?要是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呢?然而她又不好直接对保尔讲,他会难过的。再说,他想告诉她什么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
“是这么回事,达雅,”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对面地坐下,他俩离得很近,达雅连他的呼吸都感觉得到。保尔压低了声音说:“这些日子我心情很糟糕,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怎么生活下去。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苦闷。今天我召开了自己的‘政治局’会议,作出了非常重要的决议。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可不要感到奇怪。”
他把最近几个月的全部心情,以及他在郊区公园里的许多想法都告诉了她。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我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你们家里的这场戏刚刚开始,你应当远离这儿,到外面吸吸新鲜空气,应该重新开始生活。我既然卷入了这场战斗,就得干到底。你我俩人的个人生活都暗淡无光,现在我决心放一把火,让它燃烧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妻子吗?”
达雅一直兴奋地听着他的倾诉,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保尔又接着说:“达雅,我并不要求你今天就答复我。要是你相信我,你是不会受骗的。我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同样,你也有许多是我所需要的。我已经想好了,我们的结合一直继续到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在这之前,咱们都不能破坏这个结合。一旦你成长起来了,你就可以不受任何约束。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废人。你记住,到那时候我决不拖累你。”
他始终握着她的手,心情很平静,好像她已经同意了似的。
“你永远不会遗弃我吗?”
“达雅,你要相信,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背叛朋友的……但愿别人也不背叛我。”他痛苦地结束了他的话。
保尔站了起来,说:“睡吧!达雅,天快亮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和衣躺在床上,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不久他就陆续借来了大批书籍。每天晚上,他都和她们姐妹俩在廖莉娅的房间里度过,保尔把读到的东西讲给她们听。
“我把柜子搬开了,通你房间的门已经可以打开,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过来吧!不用再穿过廖莉娅的房间了。”
保尔的脸上露出了光彩,达雅给了他灿烂的一笑,他们的结合成功了。
从此,老头子半夜里再也看不到房角窗户里的灯光了,同时母亲开始发现达雅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欢乐,她那双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这座不大的宅子里,经常可以听到吉他声和达雅的歌声了。
这个获得了爱情的女人也常常感到苦恼,她觉得他们的爱情好像是偷来的。只要有一点响动,她就会吓得直哆嗦,她总觉得是母亲的脚步声。还有一点使她不安,要是有人问她为什么每天晚上要把房门扣上,她该怎么回答呢?
保尔看出了她的心思,温柔地安慰她说:“你怕什么呢?你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放心睡吧!谁也没有权力干涉我们的生活。”
第一个知道达雅的眼睛为什么那样明亮的是廖莉娅,从此,姐妹俩就疏远了。不久,母亲也知道了,更准确地说,是猜到了。她防范起来了,她没有料到保尔会这样。有一天,她对廖莉娅说:“达尤莎和他不相配,这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她忧心忡忡,又没有勇气同保尔谈这桩事。
青年们开始来找保尔,小房间有时挤得满满的,蜂群一样的嗡嗡声不时传到老头子耳朵里。
这是党内工人积极分子的学习小组在集会,保尔要求负责一点宣传工作,党委就把这个小组交给了他。保尔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但是,生活给他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每次出现障碍,他都担心地想:这回对他到达目的地,不知道会有多大影响。
突然,那个没有考上大学的乔治带着老婆从莫斯科回来了。乔治一回来,家庭关系就更加恶化了。他毫不犹豫地站在父亲一边,并且同那个敌视苏维埃政权的岳父串通一气,一心要把保尔从家里赶出去,使达雅和保尔断绝关系。
乔治回来两个星期以后,廖莉娅在邻区找到了工作,带着母亲和儿子搬走了。保尔和达雅也搬到很远的一个滨海小城去了。
阿尔焦姆很少接到弟弟的来信,但是每当他在市苏维埃办公桌上见到灰色信封和那有棱有角的熟悉的字体,他就会兴奋得不得了。这一回,当他一面撕开信封,一面深情地想:“唉,保夫鲁沙,保夫鲁沙!要是咱们能在一起该多好!你的各种意见,对我会有多大的帮助啊!”
老玛切斯塔的第五疗养院是一座石砌的三层楼房,修建在悬崖上开辟出来的平场上。保尔现在一个人住着一个房间,明天就要来一批新同志了,那时他就有同伴了。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几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浑厚的男低音呢?他苦苦思索,终于把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个还没有忘却的名字找了出来:英诺肯季·帕夫洛维奇·列杰尼奥夫。过了一分钟,列杰尼奥夫已经坐在他的旁边,快活地拉住他的手了。
他们畅谈了两个小时。列杰尼奥夫讲了莫斯科的新闻。从他嘴里,保尔第一次听到党关于农业集体化和改造农村的重要决定,他如饥似渴地听着每一句话。
列杰尼奥夫用手摸了摸保尔高高的额头,像慈父一般亲切地说:“好,现在你讲讲你的情况吧!”
于是保尔讲起他的生活,保尔注意到,列杰尼奥夫一直用炯炯有神的目光赞许地看着他。
生活还是和从前一样,达雅做工,保尔学习。他刚刚要开始小组的工作,新的不幸又偷偷地向他袭来:他的两条腿完全瘫痪了,现在只有右手还听使唤。他做了许多努力,都没有效果,他知道再也不能走动了,这时候,他把嘴唇都咬出了血。达雅勇敢地掩饰着她的绝望和由于无力帮助他而产生的痛苦。
可是保尔却像抱歉似的微笑着说:“达尤莎,咱们俩离婚吧!咱们在约定的时候并没有说要这样生活下去呀,这件事今天我要好好想一想,亲爱的。”
达雅不让他说下去,她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脯,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阿尔焦姆知道弟弟又遭到新的不幸,写信告诉了母亲,母亲扔下一切,立刻赶到儿子这里。老太太、保尔和达雅住在一起,婆媳俩很合得来。
在一个阴冷的冬天的晚上,达雅带回来她的第一个好消息——她当选为市苏维埃委员了。从那时起,保尔就很少见到她了。可是就在这时候,保尔的病情在继续恶化。他的右眼发炎,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接着左眼也感染了,保尔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失明的滋味——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黑纱。
更加可怕的障碍出现了。母亲和达雅悲痛到了极点,而他本人却很冷静,暗暗下定决心:“应该再等一等,如果真的没有前进的可能了,如果失明把我重返战斗行列的可能完全勾销了——那就应该了结了。”
保尔写信给朋友们,他们纷纷来信鼓励他坚强起来,继续斗争下去。
就在他最痛苦的日子里,达雅激动地告诉他:“保夫鲁沙,我现在是预备党员了。”
“达雅同志,这么说,咱们俩可以组成一个党小组了。”说着,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他写信给区委书记,请他来一趟。傍晚,一辆溅满泥浆的小汽车在房前停了下来,区委书记沃利梅尔在保尔家里待了两个小时,甚至忘记了晚上还要开会。
沃利梅尔对他说:“你别提小组的事了,你需要的是休息,再把眼病看出个结果来。不见得就没办法了吧!要不要到莫斯科去一趟,啊?你考虑一下……”
保尔打断了他的话:“我需要的是人,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同人接触。给我派几个年轻人来吧!在我们的乡村里,他们总想搞得‘左’一点,嫌集体农庄不过瘾。要是你再不注意,他们就会冒到前边去,脱离群众。我过去就是这样,这我了解。”
沃利梅尔停下来,问:“这些情况今天才从区里传来,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你大概还记得我妻子吧?你们昨天才接受她入党,是她告诉我的。”
“啊!达雅,就是那个洗碗工?她是你爱人?哈哈,我还不知道呢!”他想了一下,用手拍了拍前额,接着说:“有了,我们给你派个人来吧!就是列夫·别尔谢涅夫。这个同志再合适不过了。你们两个脾气挺相近,准合得来。”
第二天晚上,别尔谢涅夫来看保尔,一直谈到半夜才走。
早上,有几个人爬上屋顶,架起了天线。别尔谢涅夫在房里一面安装收音机,一面讲着他经历过的有趣的故事。
天黑的时候,小灯亮了,别尔谢涅夫郑重地把耳机递给保尔,太空中传来一片杂音,接着像鸟一样的“啁啾”声响起,接着,在一片嘈杂声中,可变电感器的线圈突然收到了沉着而自信的声音:“注意,注意,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小小的收音机,通过天线,可以收听到世界上60个电台的播音。疾病割断了保尔同生活的联系,现在生活穿过耳机的膜片,又冲了进来,他又重新摸到了生活强有力的脉搏。
疲倦的别尔谢涅夫看见保尔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满意地笑了。
大房子里的人全睡了,达雅不安地说着梦话。她每天很晚才回家,又冷又累。保尔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她工作越是积极,闲暇的时间就越少,这让保尔想起了别尔谢涅夫的话:“如果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妻子也是党员,他们就不能常见面。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彼此不会腻烦,二是没有时间拌嘴!”
保尔接受了辅导一个小组的任务。
晚上,家里又热闹起来,保尔每天同青年人一起度过几个小时,就会获得新的活力。其余的时间他都听广播,母亲喂他吃饭,要费很大劲才能摘掉他的耳机。失明夺去的东西,无线电又给了他——他又可以学习了。
他以无坚不摧的顽强意志学习,忘记了一直在发烧的身体,忘记了肉体的剧烈疼痛,忘记了两眼火烧火燎的肿胀,忘记了严峻无情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