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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无声漂落的雪花

雪无声无息地从天空飘落下来……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并且下得特别频繁。近处的房屋、道路,远处的树木、田园都笼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父亲已收拾好行囊,要去四川看望爷爷奶奶了。

每年冬天,父亲都要从冰天雪地的东北去四川看望爷爷奶奶。背包里也总是装上东北的特产:一袋豆包和一捆旱烟。因为爷爷奶奶喜欢的就是这些。

庆生趴在窗台上,吹化一块玻璃,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地走进雪里,然后,他的眼前就迷迷茫茫一片。这时,庆生的脑子里突然之间就蹦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雪越下越大,把我们的房屋,把我的父亲和我们每个人,都埋起来了——我们就好像田鼠一样从雪里打个洞钻出来,再从别的洞口钻进去,到邻居家串门……

庆生被自己这个美妙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庆生还有一些嫉妒父亲:走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就可以坐上汽车,接着还可以坐上火车,哼!……后来想到父亲到四川看望了爷爷奶奶,或许能够带糖果和新袜子回来,我们就可以欢天喜地地过年了,庆生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一些。

可是,第二天,父亲却被一辆马车拉了回来。他直挺挺地躺在车上,旁边放着那捆旱烟和那袋豆包。

父亲死了。他坐的汽车出了车祸,还没来得及坐上火车,还没来得及把旱烟和豆包送给爷爷奶奶,就死了。

庆生的几个叔叔和姑姑瞒着爷爷和奶奶,从四川赶过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们都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有几次哭着哭着还紧紧地把我抱住,更悲伤地哭下去。

庆生感到了父亲的死,对他来说是一件极为悲痛的事。庆生年幼,当然还无法理解父亲的死对爷爷奶奶的打击。而大人们则都皱着眉头商量如何瞒住爷爷奶奶。

小叔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说:“这可怎么回四川去,回去了可怎么向两个老人交待……”

小叔那时刚成家不久,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在庆生的面前可能是个大人,可在爷爷奶奶面前又是个孩子。

庆生觉得小叔真是可怜。于是,庆生挺挺脖子,咽下了口唾沫,说:“要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四川,我去跟爷爷奶奶说。”

大人们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庆生,问:“你,去说什么?怎么去说?”

庆生说:“我就说,我的爸爸没死,他真的没死,他还活着,这不,他让我替他来看望你们……”

大人们盯着我,互相传递着苦笑,突然又都哭了起来,哭成了一团。

庆生和叔叔姑姑,背了那两袋旱烟和豆包,走进了雪里。天很冷,庆生却走出了汗。庆生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但他爬起来继续走。

汽车里很挤,挤得像个闷罐,庆生大汗淋漓。想起父亲每次都要这样闷在车里活受罪,自己却呆在家里以为他是在享福,觉得真是对不起他。

火车哐当哐当地来了,随着人流呼爹喊娘地挤上去,却早已没有了座位。就这样,庆生偎靠着大人的腿站着,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四川。

爷爷奶奶先是惊讶地看着庆生,然后突然拉住他,亲热得让他几乎招架不住。而庆生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叔叔和姑姑则趁机在一旁凑趣,屋里屋外顿时充满了笑声。

奶奶突然醒悟似地说:“你们不是说出去买牛吗?怎么大老远地把我的宝贝孙子给带回来了?你大哥呢?”

小叔愣了愣,赶紧说:“是呀……这不,给你带回了一头小牛嘛!”就又把庆生往前推了推。大家都看着庆生,很不自然地笑。爷爷一直抿着嘴,庆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

小叔把背去的旱烟打开,对爷爷说:“这是我大哥让我们给您带来的。”

爷爷并不做声,只是用手捏了一小撮旱烟,在手心上捻碎,又轻轻地抖在一块纸上,慢慢地卷了。姑姑忙找了火柴递给庆生,他给爷爷点上烟。庆生发现爷爷的手有点抖。烟雾笼罩了爷爷的脸。爷爷呛了一下,咳嗽着说:“好……好烟,有劲。”却拉了小叔,向屋外走去。

庆生一激灵,突然就有了尿意,来到屋外。庆生看见爷爷带着小叔径直走到了粮仓的背面。那里很暗,几乎看不见人影。

“你跟我说实话,”爷爷说,“是不是你大哥,出了什么事?”

“没有……”小叔的声音。

“没有?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我聋了哑了脑袋不转弯了,是不是?”

“爹——”

啪,一记耳光。

庆生听见小叔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爹,你可要,挺住啊……”

啪,又是一记耳光。

“你,你们,不让你妈知道就行了,”爷爷吼了起来,“干吗还瞒着我,干吗不让我去见你大哥最后一面……你,你们,天啊,呜……”

爷爷什么都知道了。爷爷哭了。

庆生心里突然对小叔生气:太不坚强了,两个耳光就什么都招出来了,不让我说你怎么啥都说了?

庆生一步站在了爷爷的面前,爷爷和小叔都吃惊地看着他。

爷爷突然用手抹了一把脸,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叔说:“还不快起来,这孩子这么老远来了,你这个当叔叔的也不知道去给买点鞭炮?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呀,这点小事还用我操心吗,啊?”

从此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他动不动就发火,但独对奶奶和庆生例外。奶奶经常唠唠叨叨地说他几句,他也不还嘴,只是埋下头去抽烟。他见了庆生也总要挤出一点笑,或者轻轻摸摸庆生的头。可庆生却总不太敢接近他。后来爷爷就经常把自己关进仓房里去。庆生只远远地看着仓房的门,更不敢靠近了。

正月十五那天,爷爷突然病倒了。大家都围着他,不知说什么好。而爷爷却把兜里的零钱都掏出来,给了庆生,让庆生去买点花炮放。

看着爷爷那突然间就变白的头发,庆生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爷爷晃晃头,不让庆生哭……这样,在父亲去世一个多月以后,爷爷又离开了庆生,离开了家里这些活着的人。

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和庆生。他留下嘱托,让庆生留下来陪奶奶,并一再叮嘱坚决不能把父亲的事告诉奶奶。

好在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变得糊涂起来。开始,她还偶尔提一提父亲,说说父亲小时候的事,或者骂骂父亲没有良心:过年过节也不来,爷爷死了他也不来……后来她就干脆什么也不提了。她什么也不提大家当然更不敢去提。

每天吃了饭,奶奶要么睡上一觉,要么就让庆生拉着她的手,到外面走走。她越来越离不开庆生了,甚至一会儿工夫看不见庆生,都要发疯似的找。奶奶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老小孩。奶奶就这样快乐无忧地活了下来。大家也就暗自庆幸,跟着快乐无忧地活着。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一年冬天,九十二岁高龄的奶奶突然得了病。大家忙着要送她去医院,她却摆了摆手,说:“没用了,我这回是真的不行了,你们就别费事了。”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她。几个很有经验的老人,在一旁商量,是不是把庆生父亲的事告诉她,免得到了“那边”,母子不相认。

奶奶招招手,让大家都围过去。她笑了一下,平静地说:“什么都不用瞒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奶奶说着,慢慢合上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奶奶——”庆生扑过去,跪在她的身旁。

呼拉一下,周围的人都跪下了。

天上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洒着,似一曲沉静的生命挽歌,更似一段热情洋溢的生命礼赞。

庆生仰起脸,接住天上的雪花,但雪花落到他的脸上,就化了;那雪花就一直化到庆生的心里,融合在庆生的血液中,汩汩地流淌……

眨眼之间,大地上一片银白。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无声飘落的雪似乎比暴风雨还要神秘、可怕。雪无声地飘落,就像生命的降临或离去,让人在蓦然回首时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