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成败大体上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靠自己打拼,另一部分指望别人。
指望别人的地方很多,比如父母的恩荫。从小到大,如果没有父母的帮助,生活不知有多难,所以孤儿可怜。指望别人的地方还包括:指望老师学问好,指望警察破案快,指望医生技艺高超。这样的“指望”说起来,不胜枚举,也说出了“社会”的重要。但“指望”的局限性很大,比如不能指望别人宽容。
“宽容”这个词,近年来频频出现。现在大家都接受了它所含有的包容、宽厚的含义,视同美德。宽容不仅是一种人格描述,还包括在观念上的开明。然而,宽容也常常被误用,比如不允许别人对自己提出批评,提出来,就容易被扣上一顶“不宽容”的帽子。
宽容可以使人生进步,批评同样能使人生进步。牺牲了批评、严谨、是非尺度的宽容只能造成社会的倒退。
正用与误用的标准在哪里呢?
宽容只能运用到自己身上。譬如容忍别人不经意的触犯,包括态度上的不恭谨,接受与自己观念相左的意见,常常想到他人的优点等等。如此为人处世,都叫宽容。
误用“宽容”,是指责别人不喜欢自己的缺点,比如粗暴、惰性、狭隘,甚至不讲道理与不讲卫生。别人凭什么要喜欢你的缺点呢?为什么不改正自己的缺点之后再让别人喜欢呢?特别是,当一个人侵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之后,对方一定会批评或反击,这时候别指望别人宽容。
还有,当伤害发生之后,比如恶语伤人,别指望对方会忘记。他可能永远也不提这件事,但永远不原谅对方。只有极少数的人,如颜回那样的人、甘地那样的人和雷锋那样的人才会从心里谅解并忘记别人的过失。
在人际交往之中,如果认为别人都宽容,无异于给自己开了一张胡作非为的通行证。如此,一定会碰壁,一定得不到宽容。宽容常常是这样发生的:你对别人宽容,别人再以同样态度对你。但这是有限度的,如果提前透支了别人的善意,就永远得不到宽容。
古贤教导一个人处世要如履薄冰,要谨言慎行,说的都是不要指望别人无端地宽宥自己的过失。过失就是过失,即使别人宽容,也不能说它不是过失。一个好人不外分两个方面:一是自己的人好,二是原谅别人的缺失。用孔子的话说,叫“忠恕而已矣”。然而人好是根基,而且只有好人才对别人采取“恕道”。假如一个人不怎么好,太乖张,太毛糙,太缺乏诚信,谁都不会以宽容待之。鸟兽不可以同群。
“找啊找啊找朋友……”,这是在幼儿园唱过的歌,可见人从小就把找朋友当做人生大事准备着。而长大之后,人无论多么忙,都会不自觉地四处寻找同道。商界与政界人士寻找合作伙伴是另一种意义的“朋友”,我这里说的是友谊。
友谊是那种像狗一样相互闻一闻就定下来的行为。这是一种味道识别系统,两个人无端地好上了,互相欣赏,转而钦佩。在外人看来,他们没什么好欣赏的,搞不清他们为什么互相钦佩。朋友最能够发现对方的优点,优点在朋友身上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这一点有时连老婆都发现不了,但被朋友发现了。有时,这些优点是特别平凡的事情,比如幽默、朴素、爱收拾屋子或会做饭。但这些事有友谊垫着底,被衬托得十分高级。因此说,有朋友是一种幸运,要不然这些“优点”始终默默无闻。而友谊是什么呢?有时跟帮助有关,有时跟地位有关,有时只跟随时间——两人很早以前就好,那就接着好吧。友谊在更多情况下跟趣味有关。有人爱闻松香味,有人爱闻藿香味,完全是先天性的选择。所以人置身友谊之中就应该享受友谊,不必探究。有人看到两个似乎不搭界的人弄得特热乎,不理解。这有啥不理解的?他们一定有一种共同的味道,这是友谊的化学性。
所谓趣味自然是内在贮存。贮存什么呢?比如共同喜欢什么人的戏、什么人的文字、什么人的说法……他把这些东西存了起来,发现别人也储存,以为奇;然后互相拿出来晾晒,相互参观,以为好。用计算机语言说,他们俩人生观的编码方式相同。用生物学的话说,他们趣味的DNA排列方式相同,引起对方的重视。共同爱一个人,比如卡雷拉斯与程砚秋,可以成为朋友。而共同憎一个人也可以成为朋友,如憎雨果的铺排华丽、憎韩愈的墓志铭、憎贝多芬的大轰大嗡,都能成为朋友。一个人在心里恨一件事,劲不够用,有人帮你恨,也得到了轻松。如此说,友谊是游戏。既然写作、唱歌都可能是游戏,友谊如何不可?边友谊边游戏。如同小时候在幼儿园跟小朋友分别时,走挺远还回头招手流连,一再“拜拜”。
人在友谊方面也显出占有欲的特色。有了朋友之后,还要找新的朋友。新朋友往往由老朋友引见而来。如阿凡提请客,老财领了一堆人,名都叫不全,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阿凡提用井水招待他们,说这是“汤的汤的汤”。但朋友的朋友并不是汤的汤,他们一见如故——化学性和生物性又在发生作用。朋友也不会鄙薄朋友,而是相得益彰,汤越多越好,成河成湖,不亦乐乎。
而两人弄不到一块儿,也不必检讨探究。孔子说得最好:“鸟兽不可以同群。”不是鸟不好或兽不好,而是同处一群不好。不同群各自都显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