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梅B有三天没回家,这三天里,田倩C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机器人保姆,自己到各处采访。她敢肯定,这次爆炸一定有官方背景——母系社会的政府不愿意看到戈雄C的研究成功,于是借助于愤雌的捣乱,把研究所彻底炸毁,然后把罪责推到愤雌身上。看看现场情况,绝对是行家干的,而不是那几位只会搞点小暴力的愤雌。如果果真如此,那警察局长邬梅B是否也参与其中?不要忘了,她恰好是一个知情者,预先就知道戈雄C的研究即将成功。
想到这儿,田倩C止不住心中发冷。
田倩的调查举步维艰。研究所的五人都遇难了,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唯有的目击者(也可能是参与者),即那七个愤雌,都被警方控制,外人根本见不到。她费尽心机,打听到愤雌们请了七个律师(按照法律,当事人必须单独延请律师),而律师可以去探监的。田倩C找到那七位律师调查,但七人圴遗憾地说:确实无可奉告。到目前为止,他们,连同他们的当事人,都正满脑门浆糊呢。被关押的愤雌一直在捶胸顿足地叫屈。
田倩C三天的调查一无所获,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坚信:本案中肯定有一只神通广大的黑手。
这三天里,她除了出外调查,就尽可能呆在父母家里,安慰二老。戈雄C的不幸对两个老人打击很大,他们痛不欲生。在他们心目中,戈雄C,而不是比较叛逆的田倩C,是坚守家族传统的最后一代了。田倩非常理解他们,她自己曾经藐视那个男人,觉得与他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但是,当戈雄的横死突然袭来时,她才知道,实际上那人还一直活在她的心里。那天父母既悲伤又欣慰地说:
“看见你还爱着戈雄C,他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三人相对欷歔。
第四天,邬梅B打电话让她回家(邬梅和她那个家)。邬梅B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声音也哑了。她疲乏地问:“女儿们呢?你这三天也一直没和她们在一起,对吧。”
“对,机器人保姆在照看她们,这会儿可能在公园吧。案情——有进展了吗?”
“唉,你总该让我先喘口气吧。”她无奈地说,“案子已经彻底破了。我说过,这不是件多么难破的案子。”
“真凶是谁?我相信,你的证据一定非常充分,不是在搪塞我。”
“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的心理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我,我想搪塞也搪塞不过去呀。侦查结果明天将向新闻界宣布,在此之前,我无权告诉你。”看着妻子怀疑和警惕的眼神,她笑了,转了说话的口气,“不过,警察局长给自己的性伴儿稍稍开点后门,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在警方正式宣布前,不去向外泄露。”
“我保证不泄露,但——如果你不能让我信服,我还会继续我的调查。”
“好的,你如果听我讲完后不信服,我决不拦你。这次爆炸案的真凶是——戈雄C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与四个手下合谋作案。是一次集体自杀。”
田倩C震惊地说:“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自杀?那项研究马上就要成功,那是他们多年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的。”
警察局长很干脆地说:“原因很简单:那项研究根本不会成功,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据我所知,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已经向你说过这个预言,对吧。戈雄C当时不服气,但他们三年来的研究只做到了一点:证实了这俩人的预言。”
“‘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我想这样的空话没什么说服力,更不能写到警方的报告中。上帝不会那样独裁吧。戈雄C当时就说这个结论太武断。我虽然是外行,也有同感。”
“我试着给你解释吧。”
局长说,其实这句话在哲理层面上的含意,她也不十分清楚,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的证言相当艰涩,外行们只能听个四分明白六分糊涂。病榻上的哈森伯格是这样说的: 雌性是上帝创造万物时的“缺省配置”。所以冥冥中有一条自然法则,天然地限制雄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女性性染色体是XX,这是“天然纯粹”的结构,即使使用玛丽亚的新技术,让两个女人实现本性别内的交配,所产生的受精卵仍是XX,即正常女性,不会出现什么悖误。而男性性染色体是XY,是“天然不纯”的结构,如果两个男人实现本性别内交配,按照排列组合规律,将会出现XX、XY和YY。前两种当然没关系,那就是正常的女性和男性。但第三种呢?你叫它什么性别?超纯男性?自然界从没有这种怪物——反过来说,就是上帝决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实现它的途径。
就像为了防止时光倒转,上帝不允许自然界存在超光速。
田倩C从内心抗拒这个结果,不过,仔细听完警察局长解释后,她不得不承认:戈雄C他们死于自杀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戈雄C的晦暗和戾气,那时她就奇怪,这完全不像一个成功者的心态啊。如果那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做好了赴死准备,那就不奇怪了。
只要承认这个结论,事情的脉络就能很清晰地理出来:这五个男人耗尽一生心血,最终却证明,上帝确实钟爱和偏袒夏娃,而亚当是没有长子继承权的。他们心如死灰,决定以集体自杀来向造物主作最后的抗议。但他们不想让“女人社会”知道自己的失败——也许是想为苟活的男性们继续留一点希望?于是他们细心地策划了一次“外来袭击”,先设法激怒头脑简单的愤雌,引她们来捣乱,从而引爆早就备好的炸药。实际上,戈雄C最后一次约会妻子,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坤世界”大饭店历来是愤雌们的大本营,在这里与妻子约会,很容易碰到愤雌并引她们上钩。“当然,”局长看看阴郁的妻子,小心地补充一句,“他肯定也想同你诀别,那同样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此之前,他曾回家探望了父母。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了。”
田倩C目光阴沉,默默听着。
“虽然那五个男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但这个计划留下一个很大的破绽——所有炸药的摆放位置都是精心设计的,保证既能把研究所夷为平地,又对周围建筑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这不是爆炸,而是一次计算周密的工业定向爆破。这就给警方留下了很多无言的证据,足以还原出案件的真相。你记得不,我当时就说,这个案件不难破?因为我一去现场就看出了异常,看出绝不是愤雌扔的炸弹。阿倩,唯有这一点让我心里纳闷:他们既然精心准备了男人最后的谢幕,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吧。或者说,他们不会如此低估警方的智力吧。那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尽管愤世嫉俗、性格变态,仍是心地宽厚的好人,绝不愿伤及无辜,哪怕这种谨慎最终可能泄露真相。或者说,他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告别演出,只求达到轰动的剧场效果,并不一定要求观众真的相信剧情。”她叹息道,“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们到死仍是好人。我想,等世界上所有男性最终消亡之后,我们仍会怀念他们。”
她停了一会儿,让田倩C能消化她的介绍。然后她说:“案情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田倩C久久没有说话。她现在无法理清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他在谢场演出中,原来仍然是在演小丑啊。不过他的结局很悲凉,甚至有几分悲壮,她不忍心再责备或鄙视他。当然,这几天她心中复活的爱情再次枯萎了,还是老哈森伯格说得对,当“两性繁衍”这幢巨厦彻底倒塌后,其上的爱情鸟蛋肯定会破碎的。
她只问了一句:“阿雄啥时候安葬?”
这句话让局长放心了,知道妻子心头的疙瘩已经解开。“警方的尸检已经完成,大概就在这两天安葬。”
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可以说这是一次“男人们”的集体葬礼,除了在爆炸中死去的五个男人,还有戈雄C的父亲戈雄B,他因悲伤过度引发心脏病,最终没撑过去;有老哈森伯格,他早就油尽灯枯,在葬礼前一天去世。七个男人的集体葬礼极尽哀荣,参加的人很多,绝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在哀乐和白花中向死者默哀,不少人流了泪。让田倩比较意外的是,人群中颇有一些愤雌,她们今天一点也不张扬,默默地低着光头,随着人流安静地向遗体告别,依次同死者亲属握手致哀。圣·玛丽亚也来了,她用力握着田倩C的手,低声说:“务请节哀。他们是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田倩C只能苦笑——他们配不上这个褒语吧。一个小时后,田倩C搀着妈妈,从殡仪馆的窗口领回两盒温热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