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王仍犹豫着。也许他是想迎上去,劝说哥哥和爹爹退回去,以便挽救哥哥的性命。但是,虽然弄不懂时间旅行的机理,他也凭直觉知道,一个人绝对无法改变逝去的世界,即使握着一台神通广大的时间机器也罢。于是他决绝地挥挥手:“好,走吧。”
照着罗盘的指引,他们向正北方向走了精确的349米,来到草木葳蕤的河边。贼王已经从刚才的伤感中走出来,恢复了平素的阴狠果决。“往下进行吧,抓紧时间多往返几次。不过,”他询问教授,“返回金库前,需要把已经带出来的金条处理好,对吧。”
“那是当然,如果随身带着,下一次就无法带新的了。”
贼王掏出怀里的两根金条,“那么,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不,应该说,放到什么年代?”
教授也掏出怀中的一根,迟疑地说:“回到99年吧,如果回到99年以前的时间,我恐怕……没脸去花这些贼赃。”
贼王恼怒地看着他,真想对他说:“先生,既然你已经上了贼船,就不必这么假撇清了。”但他只是冷淡地说:“那样太麻烦,咱们把黄金就埋在这个年代吧。等咱们攒下足够的金条再来分。”
黑豹疑惑地问:“就埋在河边,不怕人偷走?”
教授微笑道:“完全不用担心。有了时间机器,你应当学会按新的思维方式去思考。想想吧,咱们可以——不管往返几次——准确地在离开的瞬间就返回,甚至在离开之前返回,守在将要埋黄金的地方。有谁能在咱们眼前把黄金偷走呢。你甚至不用埋藏,摆在这儿也无妨。”
黑豹听得糊里糊涂。从直观上说他根本不相信教授的话,但从逻辑上又无法驳倒。最后他气哼哼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不要捣鬼,俺爷儿俩都不是吃素的!”
他有意强调与贼王的关系。只是,在刚才的拔枪相向之后,这种强调不免带着讨好和虚伪的味道。教授冷淡地看看他,看看贼王,懒得为自己辩解。贼王对黑豹的套近乎也没有反应,蹲下来扒开虚土,小心地埋好三根金条。想了想,又在那儿插了三根短苇梃作为标记。在这当儿,教授调好了时间。
“立即返回吧,仍返回到92年9月11日晚上10点零5分,就是刚才离开金库之后的时刻——其实也可以在离开前就返回的,但是,那就会与库内的三个人劈面相遇,事情就复杂化了。所以,咱们要尽量保持一个分岔较少的宇宙。喂,站好了吗?”
两人紧紧靠着教授站好。教授没注意到黑豹目中的凶光,按下按钮。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间,黑豹忽然出手,凶狠地把贼王推出圈外!
空气振荡片刻后归于平静。听见一声闷响,那是贼王的脑袋撞上铁架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被推出“时间”之外。因为在他的身体尚未被推出一米之外时,时间机器已经起作用了。黑豹刷地跳到货架后,面色惨白地盯着贼王。他没有想到是这个局面。他原想把贼王留在1967年的洼地里,那样一来,留下一个书呆子就好对付了,可以随以所欲地逼他为自己做事。可惜,贼王仍跃迁到金库,按他对师傅的了解,他决不会饶过自己的。
贼王慢慢转过身,额角处的鲜血慢慢流淌下来。他的目光是那样阴毒,让黑豹的血液在一瞬间冰冻。教授惊呆了,呆呆地旁观着即将到来的火并火拼。贼王的右臂动了一下,分明是想拔枪,但他只是耸动了右肩,右臂却似陷在胶泥中,无法动弹。贼王最终明白了是咋回事——自己的一节右臂已经与一根铁管交叉重叠在一起,无法分离了。他急忙抽出左手去掏枪,但在这当儿,机敏的黑豹早已看出眉目,他一步跨过来,按住师傅的左臂,从他怀中麻利地掏出枪,指着二人的脑袋。
惊魂稍定后,黑豹目不转睛地盯着贼王的右臂。那只胳膊与铁架交叉着,焊成了一个斜十字。交叉处完全重合在一起,铁管径直穿过手臂,手臂径直穿过铁管。这个奇特的画面完全违犯违反人的视觉常识,显得十分怪异。被铁架隔断的那只右手还在动着,做着抓握的动作,但无法从铁管那儿拉回。黑豹惊惧地盯着那儿,同时警惕地远离师傅,冷笑道:“师傅,对不起你老了。不过,刚才你想把我一个人撇在金库时,似乎也没怎么念及师徒的情份。”
贼王已经知道自己处境的无望,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根本不理睬黑豹,向教授扭过头,脸色苍白地问:“教授,我的右臂是咋回事?”
教授显然也被眼前的事变惊呆了,他走过来,摸摸贼王的右臂。它与铁架交融在一起,天衣无缝。教授的脸色比贼王更见惨白,语无伦次地说:“一定是恰恰在时间跃迁的那个瞬间,手臂与铁架在空间上重合了……物质内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不过我在多次试验中从没碰上这种情况……任何一篇理论文章都没估计到这种可能……科幻小说家也没预见过……”
黑豹不耐烦听下去,从架上拿了三根金条揣在怀里,对教授厉声喝道:“少罗索啰嗦,快调整时间机器,咱俩离开这儿!”
教授呆呆地问:“那……贼王怎么办?你师傅怎么办?”
黑豹冷笑道:“他老人家……只好留在这儿过年了。”
教授一愣,忽然愤怒地嚷道:“不行,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这样干太缺德。黑道上也要讲黑道义气呀。”
“讲义气?那也得看时候。现在就不是讲义气的黄道吉日。快照我说的办!”他恶狠狠地朝教授扬了扬手枪。教授干脆地说:“不,我决不干这种昧良心事。想开枪你就开吧。”
黑豹怒极反笑了:“怎么,我不敢打死你?你的命比别人贵重?”
“那你尽管开枪好了。不过我事先警告你,这架机器有手纹识别系统,它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
贼王看看教授,表情冷漠,但目光深处分明有感激之情。这会儿轮到黑豹发傻了。没错,教授说的并非大话,刚才明明看见他把手掌平放在机器上,机器才开始亮灯。也许,该把他的右手砍下来带上,但谁知道机器会不会听从一只“死手”的命令?思前想后,他觉得不敢造次,只好在脸上堆出歉意的笑容:“其实,我也不想和师傅翻脸,要不是他刚才……你说该咋办,我和师傅都听你的。”
怎么办?教授看看贼王,再看看黑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先把手枪交给我!”他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把枪交给你师傅的。”
黑豹当然不愿意交出武器,他十分清楚师傅睚眦必报的性格。但是他没有办法。尽管他拿着枪,其实他和贼王的性命都掌握在教授的手里。另外,教授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放了心,想了想,他痛快地把枪递过去。
教授把手枪仔细揣好,走过去,沉痛地看着贼王:“没办法,胡先生,只好把你的胳臂锯断了。”
刚才贼王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这时心情放松了,笑道:“不就是一只胳膊嘛,砍掉吧——不过手边没有家伙。”
教授紧张地思索片刻,歉然道:“只有我一个人先返回了,然后我带着麻醉药品和手术器械回来。”
贼王尚未答话,黑豹高声叫道:“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去!”他转向贼王,“师傅,不能让他一个人离开。离开后他还能回来?让我跟着他!”
教授鄙夷地看着他,没有辩白,静静地等着贼王的决定。贼王略微思考片刻——他当然不能对教授绝对放心,但他更不放心黑豹跟着去。最后他大度地挥挥手:“教授你一个人去吧,我信得过你!”
黑豹还想争辩,但贼王用阴狠的一瞥把他止住了。教授感激地看看贼王,低声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尽快赶回来。”他站到木箱上,低下头把机器调整到58年6月1日晚9点,按下按钮。
刷地一声,金库消失了,他独自站在夜色中。眼前没有他们挖的那个2.5米深的土坑,而是一个浅浅的水塘,他就立在水塘中央,两只脚陷进淤泥中。他不经意地从泥中拔出双脚——忽然觉得双脚比过去重多了。不,这并不是因为鞋上沾了泥,而是他的双脚已与同样形状的两团稀泥在空间上重合了,融在一起了。他拉开裤腿看看,脚髁处分明有一道界线,线下的颜色是黑与黄的混合。
那么,他终生要带着这两团稀泥生活了。也许不是终生,很可能几天后,这双混有杂质的双脚就会腐烂发臭。他苦笑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老是出差错。时间机器是极为可靠的,他已经在上千次的试验中验证过。但为什么第一次投入实用就差错不断?比如说,这会儿他就不该陷在泥里,这儿应该有一个挖好的2.5米深的土坑呀。……原因在这儿!他发觉,表盘上不是58年6月1日,而是78年6月1日。在紧张中他把时间调错了,所以返回的时刻晚了20年。
那么,眼前的情景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毕竟他只毁坏了一双脚,而不是把脑袋与什么东西(比如一块混凝土楼板)搅在一块儿。
先不要考虑双脚的事,他还要尽快赶回去救人呢。他不能容忍因自己的过失害死一条人命,即使他是恶贯满盈的贼王也罢。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夜,只有左边亮着灯光,夜风送来琅琅的读书声。他用力提着沉重的双脚向那边走去。
这正是他在第二次返回时见过的农中,这会儿已经升格为农专了。看门的老大爷正在下棋,抬头看看来人,问他找谁。教授说找医务室。老大爷已经看到他的苍白脸色,忙说医务室在这排楼的后面,你快去吧,要不让老张(他指指棋伴)送你过去?
不,谢谢。我能找到。教授自己向后面走去。读书声十分响亮,透过雪亮的窗户,看见一位老师正领读英语。教授想,这是78年啊,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正是这年考上了清华。那时,大学校园到处是琅琅朗朗的读书声,到处是飞扬的激情,纯洁的激情。尤其是老三届的学生都十分珍惜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想追回已逝的青春……
其实,何止是大学校园。就连这个偏僻破败的农专校舍里,也可以摸到那个时代的强劲脉博脉搏。教授驻足倾听,心中涌出浓浓的怅惘。这种情调已经久违了。从什么时候起,金钱开始腐臭学子们的热血?连自己也反出精神的伊甸园。而且,他的醒悟太晚了,千千万万的投机者、巧取豪夺者已抢先一步,攫取了财富和成功。
他叹息一声,敲响医务室的门。这是个十分简陋的医务室,显然是和兽医室合而为一的。桌上有两只硕大的注射针管,肯定是兽用的。墙上挂着兽医教学挂图。被唤醒的医生或兽医揉着眼睛,听清来人的要求,吃惊地喊道:“截肢?在这儿截肢?你一定是疯了!”
看来不能在短时间内说服他了,教授只好掏出手枪晃动着。在枪口的威逼下,医生顺从地拿出麻醉药品、止血药品,还遵照来人的命令从墙上取下一把木工锯。不过他仍忍不住好心地劝道:“听我的话,莫要胡闹,你会闹出人命的!”
来人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之中。
教授匆匆返回到原处,又跃迁到离开金库的时刻。就在他现身于金库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震——是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团红热的铁砂射进牛油中,迅速冷却、减速,并陷在那里。沉重的冲力使他向后趔趄一下,勉强站住脚步。眼前黑豹和贼王正怒目相向,而他正处于两个人的中间。贼王的脑袋正作势向一边躲闪,黑豹右手扬着,显然刚掷出一件东西。
教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在他离去的时间里两人又火并火拼起来,黑豹想用金条砸死师傅,而自己恰好在金条掷出的一刻返回,于是那条黄金便插入自己的胸口了。他赶回来的时间真太巧了啊,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报应?他凄然苦笑,低头看看胸前。衣服外面露出半根金条,另外半根已与自己的心脏融成一体。他甚至能“用心”感觉到黄金的坚硬、沉重与冰冷。
三人都僵在这个画面里,呆呆地望着教授胸前的半根金条。贼王和黑豹想,教授马上就要扑地而死了。既然金条插到心脏里,他肯定活不成了。但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教授仍好好地站着。密室中跳荡着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
教授最先清醒过来,苦笑道:“不要紧,我死不了。我说过,物质间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黄金并不影响心脏的功能。先不管它,先为贼王锯断胳膊。”他瞪着畏缩的黑豹,厉声喝道:“快过来!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勾心斗角!难道你们不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黑豹被他的正气慑服了,低声辩解道:“这次是师傅先动手……皇天在上,以后谁再操歹心,叫他遭天打雷劈!”
贼王也消去目光中的歹毒,沙声说:“以后听先生的。开始锯吧。”
教授为贼王注射了麻醉剂,又用酒精小心地把锯片消毒。黑豹咬咬牙,拎起锯子哧哧地锯起来。贼王脸上毫无血色,刚强地盯着鲜血淋淋的右臂。胳膊很快锯断了,教授忙为他上了止血药,包好。在他干这些工作时,他胸前突起的半根金条一直怪异地晃动着,三个人都尽量把目光躲开它。
手术完成了,贼王眯上眼睛喘息片刻,睁开眼睛说:“我的事完了,教授,你的该咋办?”
“出去再说吧。”
“也好,走,记着再带上三根金条。”
三人互相搀扶着登上木箱,教授调好机器,忽然机器发出干涩嘶哑的呻吟。“超重!”教授第一个想到原因,“我胸前已经有了一根,所以我们只能带两根出去了。”
三人相对苦笑,都没有说话。黑豹从怀里抽出一根金条扔到一米开外,机器的呻吟声马上停止了。
“好,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按照已经做熟的程序,先回到58年,再转移到河边。走前栽下的苇梃仍在那里,用手扒开虚土,原先埋下的三根金条完好无缺。黑豹的心情已转为晴朗,兴致勃勃地问:“师傅,这次带出的两根咋办?也埋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