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辈,每个妈妈都有一个大时代故事,“我本来是千金小姐……”十个母亲几乎有九个都是这样开头说书。
我妈出生在大户人家,父亲是地主,好多地,好多钱,有几个老婆,我妈是独女,万千宠爱在一身,十指未沾过阳春水,已经要去日本留学,连避难都是由轿夫抬着轿走的。抬的还有十几箩金,走得急,连箱都没有,一锭锭黄金就藏进生果箩,负荷不了,边走边扔,逃到香港,已所剩无几。
逃难丢掉的除了金,还有人。兄弟姐妹一一走散,或中途染病身亡,到了香江,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四兄妹,从此在小岛相依为命。
千金小姐流落民间,赶上纺织潮,在青山公路旁的“南海纱厂”做小工,早餐是腐乳涂面包,活得苦却过得乐。厂房有游泳池、图书馆、篮球场、乒乓球室……老板还找老师来教工人读书,我妈今时今日还能念得出整首《水调歌头》,都是拜老板提供的免费课堂所赐。
工人都寄宿在工厂,低头不见抬头见,后来还一起搞革命。
现在说出来这一切都成了奇事,但在那年代就是这样生活,你的故事惊人?原来我比你更甚。孩子的奶奶也说过她的千金小姐史,我家女儿一直奇怪怎么眼前的奶奶外婆个个以前都是大家闺秀。
奶奶在乡下也是大户人家,父亲当官,一屋侍婢。出生那年,国民党军炸广州海珠桥,刚满月仍在襁褓中的奶奶正身处附近旅馆,由妈妈护着冲出火海逃避一劫。
“我在乡下没有做过事情,洗衣煮饭也都不会做,全部是工人做的,谁知来到香港,一做就是一辈子!”奶奶笑着诉说凄酸,那代人,个个如此,熬过最苦的苦,说出来都是甜蜜回忆。
上一辈的妈妈故事,说出来都是传奇,到了我们这一辈,又是另一种精彩。
朋友本是学校副校长,兼教英文课,生孩子后退下工作岗位做全职妈妈,每天带儿子上学放学,休闲装加一双凉鞋再拉一辆买菜手推车,没人想象得出她可以说一口漂亮的英语。
有一回去孩子的学校看英语话剧汇演,明明礼堂还有空座位,朋友却被领到教室看直播。朋友问:“为什么不让我坐里面?”带位的孩子说:“这教室的电视直播有中文字幕嘛!”
“他凭什么觉得我要看中文字幕?”朋友心中有气,却不好生事。事后跟我聊起,?仍耿耿于怀:“这种英语话剧我以前不知搞过多少出了,居然认为我听不懂!穿着妈妈装,不代表我没文化啊……”
没工作的妈妈,在下一辈眼中,总是跟真实形象有落差。因为孩子看到的总是你买菜煮饭嘘寒问暖的一面,在外统领千军的英姿,孩子从没机会领教,除非,你仍是个工作中的女强人。
有个做记者的朋友,为两个女儿放下工作在家带孩子,电视上出现的政经人物、名人明星,她都认识,讲得出对方的成功史及生活逸事,孩子感觉很奇妙,眼前这个全职妈妈,?原来是个人物宝典百事通:“妈妈究竟你认识多少人?”
我家女儿经常问起“她们出生以前”的故事,大女儿就最喜欢自己隔着肚皮“见证”马英九当选那一段。
那年,我怀着四个月大女儿赴台采访马英九竞选台北市长的新闻,天天跟着拉票大队东西南北地走,由早到晚近距离听着那些造势鞭炮咚咚喳喳……我唯一担心的是这孩子出生以后会是个聋子。开票那晚,我找了一个好位置——?爬上最接近前台的电灯柱站了一夜,跟肚里的女儿一起,见证马英九把陈水扁扫出市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