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我的朋友丹尼尔·马丁内斯是我人生中的一大乐事。在《人生不设限》中我写过,2008年克里斯和芭迪·马丁内斯带着他们十九个月大的儿子来一个教堂听我演讲。虽然他们坐在教堂里很靠后的位子上,但是克里斯把小丹尼尔举在了空中,因此我能够看到这个宝贝男孩儿一出生就像我一样,没有胳膊也没有腿。
那时候丹尼尔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话说在那感动的一瞬间,我马上就感觉到一条纽带把自己和马丁内斯一家人连接了起来。我等不及要私下里见见他们,想要鼓励他们并分享我的经历。几天后当我的父母亲从澳大利亚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喜上加喜,他们也很快和丹尼尔、克里斯和芭迪亲密了起来。
自那以后我们就一直保持联络。事实证明,丹尼尔甚至比儿时的我还要英勇无畏和喜欢冒险。虽然我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一个行为榜样,但是上帝让我出现在丹尼尔的人生中做了他的行为榜样,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觉很幸福。所以你能够想象,在几个月前马丁内斯告诉我,现在已经是一年级学生的丹尼尔由于受到同学们的欺凌而闷闷不乐时,我有多么担心。
这个让人难过的消息给了我沉重的打击,而且击中了我的内心。无论我到了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中国、智利、澳大利亚、印度、巴西、加拿大—都会有年轻人给我讲他们在学校里,在操场上或在公车里被欺凌、被嘲弄和被骚扰的故事,如今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在网上给我讲述这些。我几乎每天都听到一则新的消息,说某个地方的某个年轻人在不断被欺凌后选择了自杀或者以暴制暴。
当我给学校社团演讲的时候,经常有人要我站出来反对恃强凌弱的行为和号召终止这种行为。当然,这件事跟我个人也密切相关。早在我刚入学时,就成了这种行为的攻击目标。到了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了许多朋友,但即便如此,那些伤人的恶言恶语和卑鄙的作弄手段也没有停止。
有一段被嘲讽的经历特别伤人,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个名叫安德鲁的大孩子每次看见我都冲我喊出一些非常粗鄙的话。我实在找不到委婉的方法来形容他对我说的那些字眼。日复一日地,他总会走在我旁边大声喊:“力克没有—”
那是典型的男人之间互相使用的粗话。如果他只说那么一次,我本来可以一笑了之,但是这个家伙无休无止。没有了四肢已经够糟糕了,如今还有这个可恨又可气的大家伙诽谤我存在男性缺陷,而我那个年纪偏偏正是年轻小伙子对这种事儿敏感的时候。糟糕的是有时候他的几个朋友也跟着一道起哄,这让我感觉更不舒服。别的孩子大多什么都不做,但那也让我心生怨愤。你以为有人会出面让这个傻瓜闭嘴,但没有,所以我就更加伤心和生气。
无论何时你都不应该因为有人侮辱你而自惭形秽,但是我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即便你知道那些话不是真的,只是为了给你添堵,但它还是很伤人。尤其是当你一次次在同学和朋友的面前被那样欺凌的时候—他们却袖手旁观。
我总是告诉人们,我虽然没有胳膊,但不是不会伤人。在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欺凌人的家伙把我逼急了,于是我用自己的前额把他的鼻子砸得鲜血直流。那个人比我高大一些,但高中遇到的这个欺凌人的家伙比我高大得不是一星半点儿(顺便说一句,安德鲁不是他的真名,所以澳大利亚的朋友们没必要费心去人肉搜索他)。
回想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恃强凌弱的行为有多么普遍,多么严重。我只知道,每天不止一次地听到安德鲁那些嘲讽的话让我五内纠结、形神俱损。在这种口头谩骂持续了大约两个星期后,安德鲁和他那些侮辱性的语言成了我每天早上醒来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我害怕上学,我感觉出自己在逃避他,结果上课总是迟到。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思维混乱中,我要么担心碰上安德鲁,要么为他刚刚在走廊冲我喊出的恶言恶语而生气和伤心。
有些年龄稍大的朋友主动提出要揍他一顿,但我并不想伤害那个粗鲁的家伙,我只是想让他闭嘴。最后我决定去面对他。有一天,当安德鲁在走廊里又一次喊出他惯用的那些侮辱性语言并且将我置于难堪的境地后,我从愤怒和恐惧中抽取了能量并借着那股力量把轮椅径直开到了他面前。
近距离看,安德鲁甚至比平常还要高大魁梧。我多希望我的轮椅上装了冲击夯,哪怕是一支喷水枪也好—这愿望以前也冒出过几次。然而看得出来,他为我的勇敢举动吃了一惊。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问。
“做什么?”他回答道。
“你为什么要嘲讽我,说那些话?”我问。
“让你不高兴了吗?”
“是的,每次你那么说都是对我的伤害。”
“我没想到会这样,伙计。我只是开个玩笑,对不起。”
他的道歉看起来是真心的,所以我接受了,我们还握了握手。
只是开玩笑!
事实上我的确说了一句“我原谅你”,那似乎让他很诧异。
他再也没有来骚扰我。我很确定安德鲁并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恃强凌弱的人。恃强凌弱者往往都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或是在取笑人,或是想制造笑料。有时候人们认识不到自己的话会伤害别人。但是当他们的话的确伤人的时候,他们就需要停止或者被制止。
有些人不太懂得该如何和残疾人沟通,而安德鲁可能只是他们中的一个。他或许试图通过取笑的方式在他那样的正常人和我这样的异常人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不管理由是什么,安德鲁那些不假思索的话都伤害了我,而且破坏了我在学校的生活。
当丹尼尔的父母告诉我他在小学里被人欺凌的事时,我过去的那些感觉又回来了,就像是一道开裂的旧伤一样让我疼痛起来。他和我那么相像,不只是身体上,还有气质上。丹尼尔是一个风趣又讨人喜欢的小家伙,而我知道被欺凌这件事会偷走他的快乐,引发他的不安,就像我曾经经历的那样。
所以我主动要求来到他的学校,和学生们谈起恃强凌弱的危险性和残酷性,校领导们围绕这个话题召开了会议。他们让我给从幼儿园到五年级的所有班级讲话,学校的全体员工都说他们会尽其所能地提供帮助,这让我很欣慰。他们让丹尼尔给所有的学生讲他能够做到的事和不能够做到的事,讲他如何完成某些动作,讲他没有四肢的人生是怎样的。
“丹尼尔日”好比是一个大灌篮。我让他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我是丹尼尔的好朋友和最大的支持者,如果有任何人再欺凌他,我都会把那些事看成我个人的事。我告诉他们要酷,但是不要残酷。此外,我从自己的观点和全球的角度讲到了恃强凌弱的危险性和残酷性,我还讲起了恃强凌弱给受害者带来的影响,以及分辨出某人正遭遇此类恶行的方法。我鼓励所有的学生都通过语言和实际行动,在他们的集体里制止恃强凌弱的行为。
全球性的问题
我个人被欺凌的经历并未止于童年时期。就在最近,我和朋友一起去旅行,当我们在酒店里高兴地游泳的时候,一个显然喝醉了的家伙大声辱骂我。人们普遍认为恃强凌弱只是存在于小孩子间的问题,这纯属误解。例如女警官被她的男同事嘲讽、威逼和孤立,例如某位老先生每天都担心有十几岁的孩子在他的公寓大楼搞破坏,例如某个青少年的Facebook主页遭受污言秽语的袭击。
恃强凌弱的形式多种多样,从辱骂、作弄和制造流言蜚语到进行人身攻击和在网上攻击,包括利用互联网、社交网络、短信和手机来骚扰和威胁其他人。许多研究报告表明,25%到40%的年轻人都在学校里被人欺凌过。美国国家教育协会在2011年的一份报告中说,几乎所有的学生在高中毕业之前都曾经或多或少地受过欺凌。那份报告还补充道,恃强凌弱的行为会导致学术、社会、情感、生理和精神健康问题。
克里·肯尼迪是罗伯特·肯尼迪司法和人权中心(Robert F.Kennedy Center for Justice and Human Rights)的总裁,他把恃强凌弱描述为摧残人权的一种形式。2010年,美国教育部召开了第一届由联邦政府主办的峰会,主题就是学校里的恃强凌弱现象。
如今恃强凌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事。我们所有人在儿时都经历过一定形式的骚扰和威逼。然而最近这几十年里,发生在学校操场上的那些嘲讽与戏弄已经一路升级,演变为面对面的,网络上的和通过手机的更加严重的精神、生理和情感摧残。世界卫生组织把恃强凌弱称为发生在学校里、职场上和全社会的“一种主要的公共健康问题”,是少数族群和男女同性恋者所频繁遭遇的。
职场上的恃强凌弱在普遍性和危害性方面与学校里发生的那些如出一辙。能够归为此类的行为包括言语和人身威逼、散播流言、杯葛孤立、窃取劳动成果、栽赃陷害,还有老板利用职权要求你做岗位职责以外的事情。职场欺凌学会(Workplace Bullying Institute)所作的一项研究表明,37%的美国人都曾在职场中被欺凌,其中40%的人从来不向雇主汇报自己的这些遭遇。在那些被欺凌的人中,将近半数的人存在由压力引发的健康问题,包括焦虑发作和临床抑郁症。
许多研究表明,遭受过欺凌和见证过欺凌的人很有可能会发展为自我隔离,酗酒吸毒,经受健康问题和精神压抑,以及自我摧残。如今还看到越来越多的报道称,恃强凌弱的受害者进行暴力反击,结果误伤或误杀了无辜者云云。
通常来说,芬兰是一个和平的国家,但在2007年那里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件—一个十八岁的学生在他的学校里屠杀了八个人,其中包括班主任、学校的护士和六个学生。杀人凶手对着某些受害人开了二十枪之多,之后自杀了事。他带了五百发子弹到学校,本来还打算在学校大楼放一把火。警方的一项调查证实了他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凌。在枪击事件前就被传到网上的一段视频中,可以看到他正在炫耀一把枪,以及一件写着“人性被高估了”的T恤。
就在几年前,加利福尼亚州有一个十五岁的青少年,用一把可以填装八发子弹的左轮手枪在桑塔纳高中的一个男卫生间里开了火,然后他转移到了学校的院子里。他这次枪击暴行结束后,有两人丧命,十三人受伤。枪击者名叫安迪·威廉姆斯,他身材矮小,之前在另一个州的学校和在这所新学校里都经常受人欺凌。然而他遭受攻击的地方并不仅限于他的学校,曾有人闯入他的家里,毁坏他的东西,偷走他的任天堂系统。他来到这个新的居住地后,滑板和鞋子都在一个滑板公园被偷走,而且就在枪击发生的两个星期前,威廉姆斯还被揍了一顿。
美国特勤局在2002年发布过一份报告,内容涉及该机构针对三十七宗学校枪击案所作的调查研究,而这些事件有71%将恃强凌弱定为一个要因。在几宗枪击事件中,袭击者曾经“长时间地和很严重地”被欺凌和被骚扰。在一些案例中,被欺凌似乎已经成了某个学生下定决心袭击他人的要因。
当你想到这些案例有85%都没有权威人物干预,就会感觉问题很严重。研究还发现,和其他人相比,一个恃强凌弱者和平常人相比有六倍的概率会在二十四岁之前蹲监狱,有五倍的概率会在成年时期犯下严重罪行。专家称,今日校园的恃强凌弱往往会成为明日社会的弱肉强食。
儿时和成年后那些被人欺凌的经历让我感觉惊恐、压抑、焦虑、紧张和恶心。而可怕的是,和大多数案例相比,我的这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的电子邮箱和网页每天都有关于恃强凌弱的内容涌入,这让人忧心忡忡,另外还有很多这类故事是人们在来听我演讲的时候直接讲给我听的,或者是有人在旅途中跟我聊天的时候说起的。
那次我刚刚给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北岭的圣费尔南多学院里的一大群学生作完演讲,主题恰好就是恃强凌弱,正当我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头发灰白并且留着山羊胡子的大块头突然靠近了我。
“力克,你介意我和你聊一会儿吗?”他说,同时自报姓名为杰夫·拉萨特。
他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忧伤,于是我让他给了我一个拥抱。
他在感谢我鼓励孩子们停止戏弄和欺凌别人的时候,双眼盈满了泪水。我以为那就是他要说的全部,但是接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儿子耶利米由于在学校里不断被人欺凌,所以在2008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悲惨故事恰好说明了恃强凌弱能够带来巨大的危害,还有被欺凌的那个人—无论你的年纪与块头怎样—有多么的压抑和受伤。耶利米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容易被欺凌的对象。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高六点五英尺,重二百七十五磅,另外他那所高中共有六百名学生,而他则在一年级的时候进入了学校的美式足球后备队,是进攻线的球员之一。
然而实情是,恃强凌弱者专挑人的软肋下手,而我们所有人都有软肋。恃强凌弱者懂得如何才能一击得中。有时候他们攻击你的身体,但也能够折磨受害者的精神和感情。
欺凌我的那些人之所以把我作为对象,通常是因为我的身体与众不同。他们取笑我没有四肢,或是因为我无法做到他们能做到的所有事。我很容易被当作靶子,但从某些角度来说,耶利米的块头和温和让他更容易被当作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