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被颠覆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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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圈养的村庄

对于我,宅和院不是同属一个物义。

我是先认识宅,而后认识院。在我生活的赣中地区,农宅无院,就是明朝早期的老宅也无院。我17岁以前的生活半径不超过50华里,所以,我只认得赣中的宅,却不识别的地方农村的院,更无法把宅和院在脑海中链接。

我曾经懵懂,以为院是独立的建筑物。读书的时候,学校是砖墙围住的城,却关不住如我一般的孩子,甚至县城的中学也是。那时候,安全意识没现在这般强,但印象中同学们都活得好好的,只是大都出息不大。后来,到大学读书,才感觉有院的存在。因为学校的院门口有人把守,陌生人进入需要登记,这才知道院的作用。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江西南部山区县城工作。单位有院,院门的压顶下方悬挂国徽,庄严而肃穆。1980年代中后期,老百姓对于人民政府远不如今天的觉悟,那时候,老百姓对于自己的政府不敢贸然进入,心里怵着哩!这才明白院的深浅。在乡镇工作,进老表的院子如入自家的门,虽有犬吠,但进院无妨,无须通报,无须敲门,进去便是,自己还以为亲民,后来悟出何为柴门。

宅院成为一个物义并最终成形于脑海是在赣南工作之后。赣南村庄的房屋大多有院,这或许是因了客家人的传统,或许是由于村落松散,出于安全的考虑。也有不少相对大的村落,房屋无院。有院的村落,一户人家,一栋房屋连着一个院,有的还是前后院,院比房大,厨房、猪栏、牛栏和晒场都在院子里边,一个院除了没有厕所,其他基本齐全,关起门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家子,住着安全,也很方便。院子有朝南的,也有朝北的,几乎朝什么方向的都有。

看得多了,对于赣南一带的院子居然有了一些“发现”:房屋朝南,院门非朝东南即朝西南;房屋朝东,院门非朝东北即朝东南;房屋朝西,院门非朝西北即朝西南。这好像与风水有关,却似乎难以领略风水的真谛。房和院连在一起,密匝匝拥挤在村庄不大的土地上,很多村庄找不到一块稍大点的空地。好在村庄不大,不然开会都找不到地方。因为院子挤占的空间原本属于道路,而弯弯曲曲的道路只能允许小推车通过,所以村庄像是被揉成了一团,有如蚁动时的乱象。

这样的村庄,在赣南山区很典型。它伴随着北方迁徙的脚步,蹒跚着走过来,几百年,几千年,虽然村庄没有老古的痕迹,但是,这不正好说明客家人居无定所不断迁徙的历史吗?客家人的苦难在迁徙的步履中延长,也在迁徙的脚下踩出了一条披荆斩棘的繁衍纪元,这是多么宏大的一部历史,又是多么感人的一卷巨制。

对于生活在大山中的人们,营造一种既避外人也避野兽的环境,给自己也给家畜一种安全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种情结是否也贯穿着客家人处世的哲学呢?客家人极其谨慎,外表极其顺从,然而,在这谦恭的外表之下,却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这种涵养,如果不是一种积淀深厚的文化浸润,依靠的又是怎样的一种方式传承?否则,怎么可能如此之深远和广泛?

也许客家村庄里的院便是这种文化的元素吧?对于每一个客家人来说,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院便是他们心中温馨的家园。尽管这种存在更为广泛和普通的农家院落,不如客家围屋那样典型,但是它的文化精神也许是一致的。我在客家人生活的乡镇工作了四年多,不管是作为一乡之长,还是作为乡党委书记,我愿意去理解和尊重客家人,而客家人对于我的回报,则是对于我工作的支持和鼓励。

其实,对于现在的客家人,他们已经是生活着的土地的主人,迁徙的历史已经翻过,回乡的梦想早已不复存在,他们是否需要对自己的传统作一些必要的调整?或者更直白地说,对于他们居住的环境作一些适时的改造,而把这种改造建立在并不伤害他们固有的文化精神上?如果需要,是否存在这样一种路径?在我心里,最早对于他们居住环境的忧心,也粘连着我对赣中故乡的回忆,所有这些情结,在后来热闹登场的整村实践中,不断地加强我对村庄审美的思考,在某种意义上,它似乎强迫我改变什么,包括观念和意志。

在村庄的形态上,我的故乡有着与赣南村庄迥然不同的风格,而这种风格给予我的感受和知识,奠定了我对于村庄审美的基调。我不是传统的护卫者,也无力护卫传统,但我作为村庄的子孙,有权利告诉村庄里的人们起码的是与非。

印象中,赣中村庄的房屋无院。房屋一排排地展开,排与排的间距很窄,只有几米的巷道。虽然对于土地的吝啬,让房屋显得拥挤,但是人与人的亲密,却昭示在无言的建筑之中。从古至今,小巷逝去的光华,流进一代代人的心里,沉淀为一种让人无法忘怀的文化。尽管这些文化的元素过于简单,它可以弥漫在炊烟里,穿梭在出入人家时粗俗的礼仪中,热闹在无拘束的乡场上,张扬在村树上鸟的鸣叫中,但是这种贴近原始的民居风俗,却在村里人的心里烙印质朴。

似乎,这种文化并不开放,然而,却是生成村庄内力的源泉。它既然能够生长在一个村庄的土地,就一定可以在乡间弥漫,而弥漫就是博大。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思想中,它始终是一种可爱的亲密,一种不需要言语的倾诉,靠近它,就能感受安全的抚慰;拥抱它,就会萌生熨帖的温馨。也许正是因为简单,这些文化的细节更能让人记忆,它所表现的内在品质,更能让人开怀。浸润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有一股甜的泉水流进心间,有一束美的浪花灵动在脑海。

从赣中到赣南,从北方到南方,谁能说村庄里没有文化?我去过不少古村,这些古村不在赣中,可我的感觉犹如在赣中。古村的建筑能够让我记忆自己的故乡,这足以让我慰藉。可是,许多古村也让我黯然。它可以让人依稀识得传统,却无法让人亲近传统。古村被遗弃的破落,是否意味着和传统决裂的力量普遍存在?一种村庄范式,传承数千年,总有它存在的理由,如果没有一种行政的力量,如果没有一种反传统的误导,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自然,传统不是都好,也并非永久适用,但改造传统应该有一个健康的方向,它应该有一种更为成熟的思想主导其中,它应该有一种更为坚强的力量主宰扬弃。在村庄的问题上,不要随意地离开传统,有时候,传统就是经验。村庄形态,不仅需要满足外在审美,而且更应该合乎村庄内力的生成,这也是村庄内在审美的需要。

古村被遗弃,是村庄财富多了之后,人们对于居住条件的更高追求,这似乎无可非议。我说的是村庄形态,过去没院的房屋,现在围起了院墙,一家一户散落在无序的土地上,充满着个人意志。房屋在一种概念的躯壳下砖混、装饰,不仅不如城市房屋富足的华贵,而且也丢失了传统村庄美好的元素,如果再论上风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明智。可是,这已经漫延成村庄的风尚。谁能料想,这种风尚将给未来农村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深层次分析,对于传统的反叛和决裂,以及对于新的村庄形态的重新选择,必将导致村庄文化精神的断裂。传统村庄社会不复存在,用什么样的文化精神给现代村庄社会奠基?如果村庄能够如城市一样,可以把家庭强调到一个单位,那么村庄组织存在的基础就会日益遭到削弱,而村庄公共领域就会处在无秩序的纷扰中,甚至连村庄成员共同拥有的土地所有权也会被肢解。以这样的眼光看待,村庄的变迁还不仅是审美的需要,更严重的,可能还是村庄社会的管理。

在村庄范式上,强调家庭中心论,忽略院子外面的感受,这是传统贵胄文化的精髓,并非普遍意义上传统文化的全部,而且,更不能成为现代开放社会应该有的伦理范式。在考虑写作本书的时候,笔者偶然读到一篇题为《圈养的中国》的文章,说的是中国的民居围院,单位也围院,故称为圈养的中国。“圈养”二字引发我更深的思考,在编写本书提纲的时候,“圈养的村庄”居然跳将出来,跃然纸上。看来,院子这玩意在我的潜意识里藏了很久,只是这会儿被激活了。在考虑是否以此为题对村庄审美进行个性化分析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动摇。因为我视觉中的村庄并不都是有院的,无论是生养我的村庄,还是我治理过的村庄,以及南来北往看到的村庄。但是,院子这玩意儿在中国农村正在普及之中,我没有理由不把它拿来分析。

其实,圈养的形态并非源自农村,它是传统和非传统的蘖生。城市的民居比农村的住宅更热衷这一样式,而且使用更早。城墙或许可以作为物证,古代城墙的普遍使用与村庄的开放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无论是城市的贵族,还是农村的豪绅,深宅大院都是身份的象征,应该无疑,这与客家院落文化或许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围院的心态可能存在某些共同的地方。总之,院子里边的学问正如深宅大院,不可能让人一眼望穿。如果请专家来论,可以著书立说,我没有这方面的学识,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我关注的是村庄,关注的是在开放的现代为什么热衷围院?而非传统的村庄也围了起来,这到底说明了什么?是否需要引起人们的深入思考呢?

那么,又如何让村庄走出圈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