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陶布钦斯基和波布钦斯基——两只乌鸦嘴或者说两只喜鹊上场了。这两个人,一搭一档,好似在说相声,别人急死,他们还是慢吞吞地从头说起,真叫人讨厌。但要是他们不来散布消息,官员们也就各自去“安排”迎接真钦差的事宜,下面误把赫列斯达柯夫当成钦差大臣的事就没有了。因此,两个小人物还十分重要,是他们掀起了一层浪。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好事的人,喜欢到处打听小道新闻,然后就自作聪明地添油加醋。这种人大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为这种人不说实话,歪曲事实,一味地表现自己。如他们把赫列斯达柯夫说得神乎其神,特别夸大其词的地方是,他们把赫列斯达柯夫嘴馋地看他们吃鱼的那个眼神(几乎要把盘子底看穿了),说成是钦差赫列斯达柯夫是在视察工作!
“不,我一个人去!”多大胆,多聪明,以“私访对私访”。
市长本来很老练,一直不肯相信,但最后还是被他们说服,自然这里面主要是市长的“恐惧”心理使他变得盲目,不能明辨是非。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慈善医院院长建议,马上排队到旅馆去迎接;法官说不行,要带着牧师,按照《圣经》上所说的那样去欢迎。就在众人慌成一团,个个主张集体去欢迎的时候,市长果断地说:“不,我一个人去。”且斩钉截铁、信心十足。“不,我一个人去”这句话,显得这个市长太有能耐,太有才了。为什么他不让大家一起去呢?那个人真是钦差大臣吗?你能百分百地确定吗?人家不是微服私访吗?你怎么知道的?有什么路数?他的身份没有暴露,你就列队去欢迎不是要坏事吗?看来还是市长更聪明、老练。他一生经历了多少风浪,都平安顺利地度过了,他骗过三个省长,两个检察官。上帝每一次都保佑了他。他这一次照样有办法,他没有让其他官员随他同去,而是叫波布钦斯基一起去:“我们装做散步,我们假装路过旅社,顺便看看旅馆对顾客照顾得是否周到。”看,多么聪明的市长,想得多巧妙,以“私访对私访”。他的即兴适应能力多强,再怎么困难都有办法。
我认为这是果戈理有天才,就这么一句话,就显示了市长的阅历、性格和判断力。在前面几场戏中,他已经有点乱了方寸,心中十分慌乱,而到了节骨眼上,他确实冷静下来了,“我一个人去!”真有点临危不惧、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将市长塑造得这么生动,这么有个性,少见。我们常讲写典型,可我们往往把典型视为类型,某一类的人就必定如此这般了,很难产生有个性、有特点的人物,所有的棱角都磨平了。
市长扮演者张先衡贯串动作抓得很紧,这一场戏以他为中心。他思路清楚、条理清晰、毫不张扬,但有威势。起始紧急召唤大家,宣布密友来信、钦差大臣微服私访时,已经十分恐惧,他故意放慢节奏,让自己稳定下来,以关怀的口气让大家去安排一下,当大家相互争吵并把火烧到他身上时,他拍桌大骂:“他妈的,同舟共济不懂吗?”粗野形象毕露。邮政局长来时,别人凑在一起听花边新闻,他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他道出自己的罪恶,怕就怕钦差大臣是冲着他来的,贪污和吞没公款,就要吃官司、判刑、充军、流放,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决定冒险让邮政局长拆信,了解彼得堡官员的事情,并要把所有的控告信扣下来。他横竖豁出去了,“顾不了那么多”,正面和法官对着干了起来。最后他决定一个人去见“钦差”时,又表现出一种不寻常的自信,嘲笑那些人都是笨蛋,他要以“私访对私访”,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一时间,他又傲慢起来,张先衡的表演,多方位,多层次,时起时伏,情绪转换极其自然。这是他认真梳理过角色的行动线的结果。他演的人物,是行动,而不是引人发笑的噱头。
第一幕 二道幕前戏
市长夫人和女儿追到台口,仆人从台口跑进观众席,演出空间扩大,台上台下打成一片。
第一幕戏到市长下场应该结束。但是剧本还有一个尾巴。市长夫人和女儿追出来,要了解彼得堡来了什么人。两个人花枝招展,唧唧喳喳。我认为,前面的那段戏结束,到了这里应该有一个“逗点”。否则,母女一上来,就会冲淡上一场的紧张感。因此,我把母女的这段戏放到二道幕前,也就是他们追到大门口。一来戏的段落清楚,二来可以面对观众喊叫,更加有趣。我安排一个小女仆,提着篮子,打着赤脚过场,夫人叫住她,让她赶快追上去打听来了什么人。小女仆天真烂漫地回应“知道了”,直接往观众席通道跑去。这种处理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对组织戏剧动作有好处,扩大了空间,使场面生动。
小姑娘下场后,灯暗,鼓声起,再灯亮。
然后,两个警察打着小鼓上场,开始宣读政府号令:“每家每户派一个人,每人拿一把扫把,把大街打扫干净,鸡棚鸭棚狗棚,一切违章建筑,统统拆除……”这个戏是加的,边打鼓边叫唤,往观众席中走去。这样一来,就让观众置身于这个城市中了。二道幕后面则同时换景。这样,主场戏、过场戏、台前戏和观众席中戏连成了一片。戏剧事件场面层次清楚,轻重、缓急,空间、时间的变化,节奏的变化就流畅起来,且不露痕迹,整个戏也更为紧凑,达到一气呵成的效果。
第二幕
(景:阴暗、拥挤的旅馆小客房,有一扇窗户,一扇门,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
奥西普的独白,主要任务是评点赫列斯达柯夫。
赫列斯达柯夫的仆人奥西普躺在床上,说了一大段独白。最开始的时候,可怜的奥西普饿得肚子吹喇叭,埋怨少东家不务正业,成天吃喝玩乐,只会摆阔气。奥西普说话不能太使劲,但又要说得幽默。这不是在拍电影,可以有特写镜头,演员也可放松了演。这是在剧场上,得让一千多观众能听得见,听得出“味儿”来,困难不少。朱艺演这个角色很合适。他粗犷敦厚,脸庞大,眼睛有神,音质好。他的表演有自己的特点,不慌不忙,沉着应战。他演戏从不马虎,我和他合作过,他总要找到那个“味儿”,找到自我感觉。他偏重冷幽默。大家怕他的戏太拖太闷,可我不愿意催他。首先得让他找到感觉,一个人又老又饿,无路可走,遇到这么一位少爷,真够倒霉,饿得肚子咕咕叫,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常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后面他也有兴奋的时候,当他埋怨赫列斯达柯夫时,就可以坐起来,用枕头捂着肚子发泄。
我觉得这场戏十分重要,不只是看奥西普的幽默好玩。作家通过仆人的口介绍了赫列斯达柯夫。赫列斯达柯夫在戏中、生活中都是个喜剧人物、令人好笑的人物,但往深处想,作为人,他也是一个可怜的悲剧性人物。那些贪官都是罪人,而这个花花公子是个啃老族、寄生虫,也不会有好下场。要通过奥西普的口把赫点出来。奥西普的话语中要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一个十二等的小文官,在彼得堡钱不够花就等乡下的老爹寄钱给他,不好好工作,成天吃喝玩乐,挥霍无度,还特别好赌,一赌就输光,输光后就没得吃,就卖衣服、裤子,上等英国呢料的燕尾服,原本要一百五十卢布,现在只卖了二十卢布,有时连衬衫也卖了。奥西普特别强调,要是老太爷知道了,不管你是不是个官,他就把你的衬衫掀起来,狠狠地揍上一顿。这说明老爷子对儿子还是要求很严的。奥西普还加了一句:“有什么用啊,改得了吗?……这么大的人了,到现在连老婆都没有娶上。”一个吹牛成性、自寻其乐、自我陶醉、生活在幻想中的人——观众通过仆人奥西普的口,已经间接地了解到了赫列斯达柯夫。
果戈理是个大作家,他写的是人物,是思想,是那些丑陋庸俗的灵魂。他用的是幽默、滑稽、讽刺的手笔,但我们不能只看到滑稽、可笑的表面,而是要看到,赫列斯达柯夫外表长得很帅,很漂亮,甚至很迷人,似乎是个很有作为的人,可惜他是个“空壳”。奥西普这个人物,有他自己的性格,有他的命运,演员要把他演出来,但他在剧中的主要作用是用来解读赫列斯达柯夫。
一个很敬业的演员,一个戏痴。
焦晃是一个很敬业、很有理想、很喜欢钻研的人。他不喜欢、不认可的角色,他不接,他接了就证明他喜欢,他就会迷进去,就会整天地想,就会看很多资料。他有一个小本子记上角色所有的台词,会反复地揣摩台词的意思和韵味。有人叫他戏痴。他不是一下子就去表演角色,他最忌讳外部模仿和死背台词,而是慢慢地感觉它,想办法感到角色的头、身、手、脚,每一个部位,让自己的身心和角色相通,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活起来”,因此,在排练中,你千万不要催他,更不要快求结果,你可以提醒他,他会仔细地倾听,并真诚地回应你:“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开排一场戏,他总要对场景、道具的地位仔细揣摩,想一想自己如何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要做些什么事,如何和对手互动,一切都要在脑子里盘算,但在排练中,他从来不去固定自己的设想,一切随对手和导演要求有机地适应,当然经过多次排练,他可能提出一些想法,希望对手如何适应,场面如何处理。一切都在相互有机动作,在相互感受的过程中创造出来。
开排前,我只是谈了对剧本的感受和理解,没有做角色的解释和定位。我觉得不能代演员去创作,也不能用我的构想去束缚演员,导演和演员都从零开始,我的工作方法,是演员的挑选一定要认真,不能迁就,不能马虎,一定要有某种契合。选好了,我还得了解他们,要求他们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所谓“慢”是给大家一个碰撞的过程,理解的过程,他一开口,就会流露他们的气质、本能和理解。我才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再把它巩固发扬。导演的工作要善于利用演员的条件、素质、气质,创造一个属于这个演员个性、特点的角色,而不是现成的模式。
赫列斯达柯夫是一个已经饿瘪了还不忘摆谱的主。
赫列斯达柯夫上场了,一个已经饿瘪了还不忘摆谱的主,低沉、无奈、无力,神情暗淡,蹒跚而行,但他仍然保持着彼得堡的绅士派头,走到台口站定,“玉树临风”,朝观众席无精神地冷冷地看着,有人讲这是焦晃的招牌式的一个亮相。不!这是赫列斯达柯夫式的亮相,赫列斯达柯夫走到哪儿都要摆谱,都要摆出一副“漂亮的造型”给你看,甚至他坐、站、走路都不忘保持“美”和“帅”的“姿态”,这是赫列斯达柯夫的“招牌式样”。符合角色的行动,才可能存在。他慢慢地走近房门,用手杖敲门,奥西普赶快来开门,他看也不看地往前走,扔手杖,扔礼帽,朝空中扔白手套,一个轻浮的、饿得已浑身无力的纨绔子弟,还在卖弄、摆谱,仍要坚持风度翩翩。奥西普习惯性地接,有时能很巧妙地用帽子接住手套,这才好玩。
赫列斯达柯夫看见床上的毯子弄皱了,异常生气。二人的对话也十分有味道。通过几句对白,你就可以发现作家刻画人物的才能。
赫列斯达柯夫 你又在我床上躺过啦?
奥西普 我躺着干什么?难道我没见过床吗?
赫列斯达柯夫 你躺过了,乱成一团了。(衣服放在椅子上然后躺下)
奥西普 我有两条腿,我会站。好像我没有见过床似的。
赫列斯达柯夫 瞧瞧那边还有烟丝没有?
奥西普 哪儿有烟丝!大前天您就抽光了。
赫列斯达柯夫 奥西普,你去那。
奥西普 去哪儿?
赫列斯达柯夫 (用既不坚决又不洪亮,而很近乎恳求的声音)楼下,餐厅里……叫他们……给我开饭。
奥西普 我不去。
赫列斯达柯夫 你怎么敢这样,混账!
奥西普 老爷,我去了也是白搭。掌柜的早就说了再也不给开饭了。
赫列斯达柯夫 他怎么敢不开饭?为什么不开饭?有什么理由不开饭?
作家用简短的对白,一下就把主仆关系、规定情境、人物关系全部生动地表现出来了。一个可怜的沦落异乡、腹中空空的花花公子,沦落到这种地步还要发威,尽管他是在乞求仆人去给他搞吃的,但是他仍然坚持要用训斥的口吻,耍大少爷的脾气,这就是他——赫列斯达柯夫的作态,演员精彩地把它传递出来了。
奥西普老奸巨猾,他游走于世界,经历过风风雨雨。他不敢得罪少东家,但是他心里实在看不惯这位不可救药的主人。因此,在赫列斯达柯夫处于困境仍然摆谱之时,奥西普对他冷言冷语地顶上几句,借旅店老板的话去“臭”赫列斯达柯夫:
奥西普 他说:“你们到这里已经两个礼拜没给钱了,你跟你老爷全是流氓、无赖、骗子、拆白党。你们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
赫列斯达柯夫 你还非得把这些话跟我重说一遍。
奥西普 (轻声)他还说要去见市长呢。他说:“像你们这样的人跑了来,白吃白住,不给钱,撵也撵不走,饭店就不要开了。”
他还说,“要去见市长,要把你们送到监狱去坐牢。”
我让奥西普不顾一切地一直往上堆,而且把“送监狱”和“去坐牢”都加重语气,演员在此双手做出戴手铐被抓的样子。这一方面是吓唬他,另一方面也是真的。下面伙计也讲了这句话,这话很重要,为市长上场时赫列斯达柯夫害怕得发抖做铺垫。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主仆之间相互依赖的亲密关系。二人之间有对抗又有作弄,十分微妙、细腻、丰富,一点也不干巴巴。
虎落平原被犬欺,简直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