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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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钦差大臣》导演手记(9)

下面一场戏中,赫列斯达柯夫对旅馆伙计软硬兼施,要他送饭。第一轮表演中是个小伙计,演得十分精彩,后来演小伙计的李道君换了别的角色,小伙计换成一个老伙计(杜冶秋饰演),他是临时顶上去的。这位老演员近八十岁,嗓子沙哑,一直当导演,不再演戏,怎么办?赫列斯达柯夫见来了一个老伙计,而且两手空空没有送饭来,我让他加了一句:原来送饭的小伙计呢?答道:老板叫我来问你有什么事?让老伙计冷言冷语,一副不友好的样子,暗示是老板特派一个老家伙来对付赫列斯达柯夫的。戏这么处理,也许更好看。他沙哑的嗓子使声音造型十分出色。这一下缺点变成了优点,正符合角色需要。这位演员嗓子虽然哑,但口齿清楚,表演到位,受到一致赞扬。这说明充分利用演员特点进行创造会别开生面。此场戏虽然非主场戏,但对揭示赫列斯达柯夫的性格、处境是很有利的。这个伙计牢牢地抓住贯串动作,要撵他们走,逼他们交钱。赫列斯达柯夫先机灵地、客气地对待他,称:“朋友,你好!”“身体好吗?”“生意怎么样吗?客人很多?”老伙计冷淡相对,赫列斯达柯夫都厚着脸皮忍耐着性子,笑嘻嘻地讨好他,一连三次问好,对方不理不睬,不得已,赫列斯达柯夫客客气气地说:“是这样的,他们到现在还不给开饭,请你去催一催。” “请”字说得很重。不论赫列斯达柯夫多么客气、耐心,老伙计已看穿他的诡计,总是冷冷地拒绝。赫列斯达柯夫突然生气,厉声地说:“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乡下人,一天不吃饭不要紧,别人也要跟他一样?成天不吃饭,这不是笑话嘛!”原来说到这儿,伙计就同意下去弄饭了,现在伙计有些触动,还没有到一定要走的时候,伙计仍然不动,矛盾进一步激化。赫列斯达柯夫见自己的好言好语得不到效果,演员加了几句台词,转瞬之间变脸发威:

你去跟他说清楚,我是彼得堡来的客人,我必须吃饭。结账是结账,吃饭是吃饭,结账是迟早的事,吃饭是眼前的事。(生气)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乡下人,一天不吃饭不要紧,别人也要跟他一样?成天不吃饭,这不是笑话嘛!你跟他说,要是我出了事他要负责的!

前面还平静地说理,到了最后一句,一下子通透漂亮的男高音就冒出来了。老伙计一震,被吓住了,这才转身说:“好,好,好,我去说。”

戏的色彩不断地丰富,这是过场戏,本想删掉,但是在排练中,觉得对展示赫列斯达柯夫的性格特征有好处,就保留了。

无实物吃饭动作,也要练了再练。

吃饭这场戏,焦晃不但在排练中练,在排练场下也练,一丝不苟。这种无实物的吃喝,看来是学生时期的基本功,何须再练习呢?焦晃不这么认为,他知道“吃得像那么回事”容易,但“吃出味来”、“吃出性格来”,则要花一番工夫。当他发现这是涮锅水时,一直生活优裕的赫列斯达柯夫顾不得汤有多脏,味有多么难喝,一边抱怨,一边还要大口地喝下去,忽然发现汤上面漂着东西:“这汤里的不是油,是毛!”他用手捞起,顺手一弹,弹到伙计的脸上。这些细节都是在排练中产生的。他问还有什么食物,伙计一本正经地在一块黑乎乎的肉上撒上胡椒粉,递给他,他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他用刀切,切不动,用嘴咬,咬不动,气得大叫:“这是什么烤肉,不是烤肉,是烤斧头。”哭腔哭调,孩子式的委屈、撒娇。他站起来,用力切,脚也在使劲,切下一小块,扔进嘴里,用劲嚼,嘴都咬歪了,脸上绷出筋来,手托着腮帮子,又叫:“完全嚼不动,崩坏了我的牙!给人吃这种东西,骗子,真是骗子。你们这个地方见过牛肉没有啊?谋财害命,给人吃这种东西!”演员又发挥了,他完全进入了角色,唠叨个不停,骂骂咧咧,其实他也知道,伙计不会理睬他,但他还是摆出一副臭架子,多骂上几句才痛快。最后,他把刀叉一扔,用白布抹一抹嘴,咽了一口水,停顿一会,叹口气说:“等于没吃,倒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观众大笑)“虎落平原被犬欺”,焦晃认真切肉,用劲地咬,睁大眼睛看着盘里的食物,虽然不好吃,他还得贪婪地吃呀、喝呀、咬呀,忙个不停。一场吃饭的战斗之后,终于松弛下来了,他嚼嚼嘴,却说:“好像没有吃过一样。”一副天真的傻样子,真令人喷饭。两个人都很怕。

一个是胆小怕事,怕进监狱,大耍无赖,但还是讲了真心话。一个是怕钦差大臣巡视,见大人发怒,以为是真钦差,因此拼命说谎。

二人对峙,误打正着,弄错成友。

市长来了,赫列斯达柯夫真的吓昏了头。他急着要跳窗,不行,跳下去有危险,要钻床底下不行,人太高太大。情急之下,他躲到衣架上挂着的披风后面,奥西普躲门背后,此时,市长和陶布钦斯基蹑手蹑脚地推门入内。奥西普迅速从门缝处溜走,市长四顾无人,转身要打陶布钦斯基,陶布钦斯基见衣架在发抖,他趴到地上,看到披风下面有一双脚,市长也跟着趴下看,这些都是演员的现场适应。赫列斯达柯夫慢慢露出脸来,露出全身,走了出来,像一个投降的兵。市长先说了一声:“您好!”赫答:“您好!”市长说:“对不起!”赫答:“没什么!”二人客客气气,市长唱起了高调:“我是本市的市长,我的责任就是对旅客和所有高贵人士表示照顾,不让他们感觉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市长表现得非常诚恳、正直。

赫列斯达柯夫可怜巴巴地、口吃地说:“可是这有什么法子呢?……我没有错……我没有赖帐。”赫列斯达柯夫此时表现得极诚恳,而且真实,他一点也没有推卸责任。可下面讲到旅馆的服务,他又有点生气了,乘机大声地说:“掌柜的太不像话了:给我吃的牛肉硬得像斧头一样;汤呢,鬼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饿了好几天了。茶水……没一点儿茶味儿,一股子腥味。(声音越来越大)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罪!”

赫列斯达柯夫讲的是实话,这些话证明,他在戏的一开始,主观上并没有诈骗的意图。所以演员不能把他演成一个天生的骗子,他更不是某些人讲的《西望长安》里那个编造历史进行诈骗的骗子。他只是一个轻浮的、好吹牛的、爱摆谱摆阔的家伙,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生活在我们四周、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的人。当他扬起嗓子大喊:“我为什么受这样的罪!”这时他是多么委屈、多么愤怒啊!在这个旅馆里他受到了平生最大的虐待,谁到了他这样的地步都会生气。

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赫列斯达柯夫的举动把市长给吓坏了。旅馆服务不周,得罪了钦差大臣,这还了得。市长战战兢兢地请求原谅:“要是您感到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建议您随我搬到另一地方去住。” 赫列斯达柯夫条件反射,以为被老板告了状,市长要他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意思是让他去坐牢。赫列斯达柯夫也怕得要死,全身发抖,急叫:“不,我不去,我知道另外一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蹲监狱。”边说边朝床里边躲。市长的“威胁”逼着他耍起了无赖:“您怎么敢,您有什么权力?”这句话说得多好,“权力”二字是政治家的口吻,是有见识的语言。这词他一说出口,他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我是彼得堡的官员!”这话不仅理直气壮,他在声音上实实在在加重了:“我要去见总长!”市长看到对方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更加吓坏了,他判断此人定是钦差,而且有人在钦差面前告了状,否则,他怎么会发这么大火呢?面前的“钦差大臣”,实质上是市长的幻影,由于自己的罪恶,而造成恐惧的幻影,这是喜剧的本质。

赫列斯达柯夫看到市长发抖并不敢说话,就反而更加虚张声势了,他铆足了劲叫道:“你把所有的队伍都带——来我也不去!我要去见总长!”皮鞋有力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啪!”的一声,整个房子都震动了。陶布钦斯基吓得大叫一声,溜出房去,市长吓得浑身发抖,丑态毕露。市长在此以前一直摆着一副臭架子,沉着地左右着整个局面。可这一刻,他完全失控,在比他大的官员面前,他就变成了奴才,当他失势,就会呈现他的奴性,他慌张地喊出:“大人,你救救我吧!你不要害我,我有妻子儿女……”市长失魂落魄,失去常态,吓得几乎要跪下求饶,在比他大的官员面前成了奴才。

我希望扮演市长的演员此时要失魂落魄,吓得几乎要跪在地上求饶。一个贪官,无论他如何神气,一旦他被告发,他就丑态毕露。市长反应很快,赫列斯达柯夫正好站在床边,他快步向前一边叫着:“大人救救我!”一边支腿就跪到床沿上,整个人要趴过去,然后又放下,一边说,一边用手拉毯子,抚抚平,他退两步,然后又上一步地述说自己的冤枉,有人告他,那是仇人的捏造,这些人要害他,“那个下士寡妇说我揍她,那是恶意中伤……” 赫列斯达柯夫不明白他讲这些话的意思,他只能想自己的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下士寡妇是下士寡妇,我是我,你可不敢揍我。”赫列斯达柯夫慢慢自信起来,大步从床边走了出来,傲视市长道:“你做得可得当心点儿,火烛小心……我会付账的,可是现在——我没钱,我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所以耽搁在这儿,就因为我……身无分文。”他站立,此时是个小静场。然后赫列斯达柯夫转身,走过去,穿起燕尾服,摆起架子。

市长想:“身无分文……这个人真厉害。什么意思还不清楚吗?”市长自认为是一个智慧的判断——送钱,结果是误打正着,各得其所需。

市长从慌乱中立即清醒过来,“身无分文”,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个人厉害,什么意思还不清楚吗?他豁出去了。这里有一段很重要的旁白,一定要强化,因为这是误会的关键。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定一定神,转向赫列斯达柯夫,踏着军步,走上前,大声誓言:“你如果需要钱,我马上可以为您效劳,帮助旅客是我应尽的责任。”市长送钱,赫列斯达柯夫收钱。市长心中说不出的高兴,谢天谢地,钱收下了。赫列斯达柯夫心中也有说不出的高兴:“你帮了我的忙,你真是一个好心肠的市长。”一个旁白讲:“我给的可不是二百。”一个正在数钱,发现是四百,两人会意地微笑对视,不说话,心照不宣。此处赫列斯达柯夫高兴得跳到市长面前,请他坐下,一瞬间二人的关系突变,友好地坐在一起拉家常。这是有机交流、相互动作的结果。赫列斯达柯夫告诉他:“家父一定要我回去……他嫌我在彼得堡一事无成……”这里再一次证明赫列斯达柯夫是老实的、真诚的,甚至可以说是单纯得可爱。可是,市长没有这么想,而是想:他把老爷子也搬出来了,他希望别人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看,好吧,我也会装。把对方所有的真实,都当成是一种掩饰、扮演,于是自己也演起来了。好戏就这样继续下去。

二人认真地相互判断,节奏咬紧,结果“误判”,这样才有意思。

我细细地记下这一场的相互动作线,是想说明,喜剧就在于他们二人都在认真地判断对手,而且要咬紧,把对方的话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从反面去思考。市长把对手看成是微服私访、不愿意暴露身份的钦差大臣;赫列斯达柯夫以为是老板告发,市长要把他抓到牢房里去。两个人都想歪了,想岔了,误解了,这才好笑,他们的行为越认真就越好笑。这里不需要任何噱头,不要去演他们的蠢,相反,二人都要非常机智,想对策,有些得意,特别是市长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都要为自己辩护,本能地就要有适度的夸张。这不是为了观众,而是为了对手,为了使对方相信,这样做,越夸张就越好笑,两人在岔道上越走越远。

真听、真看、真交流适应,这是任何一个演员艺术家在创作中都永远要保持的创作状态,是创作的基本原则。对老演员也是如此。老演员千万不能因为自己有经验,就开始摆谱,摆老资格,脱离对手去演戏。有时候,年纪大了,反应迟钝,很难抓住对方。现在这场戏,我认为他们二人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掌握得很好,戏剧节奏也掌握得好,很流畅。开始时二人比较谨慎小心,语言平稳,后面事态突变,转换错位,节奏加快,但他们不过火,也不抢戏,而是非常准确地回应对手,你来我往,一来一去,从而自然而然地从敌对的双方转化成难得的好友。落难的赫列斯达柯夫得到市长的关怀,真是喜出望外。终于能到市长家去做客,赫列斯达柯夫真的从内心感到自己是一个幸运儿,想不到一瞬间转危为安,庆幸自己能把对手“扼住”,把对方牵着鼻子走,想到这里他又轻飘起来。

这一场戏,二人的对峙不能剑拔弩张,而是小心翼翼,相互窥视,直到赫列斯达柯夫表示自己身无分文后市长给钱,然后赫列斯达柯夫接钱,这是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一定要交代清楚,让观众看个明白。

第一幕的惶恐是第二幕产生误会的基础,而第二幕的误会,是第三幕赫列斯达柯夫吹牛、众官员奉承的基础。一环扣一环。

第三幕

(景:二道幕前,市长家大门口。)

“(年龄)不大不小,个很高,很苗条,上帝创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帅得不能再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