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向皇城中走去,刘勃勃也不再乘车,陪着无双一路步行向皇城中行去。所到之处,除了侍卫换成了刘勃勃的手下外,宫女太监皆是旧时宫人。
两朝天子,一世为人,大家相见,不免凄然。
许多宫女太监悄然站在路侧,目送着前朝公主经过,无双却面含微笑,似乎全无亡国之痛。
忽见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幼小宫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大声叫道:“公主,皇上和亲王公主们都死了,全是因为你,为什么你还活着?”
刘勃勃皱起眉,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侍卫抓住那名年幼宫女。
那宫女虽然被拖着向外走,口中仍然叫道:“皇上是菩萨一样慈悲的人,他们全因公主而死,只有公主一个人还活着,难道公主不觉得有愧吗?”
无双停住脚步,望向那名年幼宫人:“你如何知道先皇是菩萨一样慈悲的人?”
那宫人道:“我本是长安街上的一名乞丐,皇上出巡之时见到我,他将我带到宫中,让我不再受饥寒之苦。我不懂得事理,也没读过书,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我只是觉得不服,皇上是公主的亲兄长,还有那些死去的亲王公主都是公主的至亲骨肉,公主你为何要如此残忍,罔顾他们的生死,一意孤行?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之死,全是因为公主的固执,只要公主愿意嫁给刘将军,他们就不会死。”
刘勃勃怒道:“掌她的嘴。”
无双却摇了摇头:“请皇帝陛下念在她年幼无知,饶过她吧!”
刘勃勃皱眉道:“她如此胡言乱语,辱骂于你,我又如何能够放过她?”
他道:“将这个小丫头的舌头割掉,遣至冷宫。”
那小宫女却全无惧意,反而冷笑道:“就算割了我一个人的舌头又如何?难道你可以塞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她大张开嘴,伸出舌头,双眼紧盯着面前的侍卫。那侍卫虽然是一个精壮男子,却也被她的大义凛然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无双轻叹道:“皇上是九五至尊,何必与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过不去呢?她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就算是割了她的舌头又如何?皇上难道能够割尽天下人的舌头吗?”
刘勃勃呆了呆,颓然叹息,挥挥手道:“算了,把这小丫头赶出宫去吧!”
那小宫女被人拖着,仍然叫骂不停。无双目送着她消失在次第的宫宇间,直到连她的声音也变成宫墙间的回响。她在心里道,如果皇兄有灵,知道人间尚有人如此感念他,他一定会觉得安慰吧!
§§§第十节
刘勃勃每日催问无双婚事,无双总是不置可否。刘勃勃也并不逼迫于她,他知道无双为人聪慧,个性刚烈,若是一味用强,必然适得其反。
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此生的愿意有二,其一是成为皇帝,这个愿望已经达成,其二便是娶无双为妻。
他对于无双是否还是完璧之身,难免心存疑虑,但北方民族本就豪迈,不同汉人那般重视名节,若无双仍是处子,当然甚佳,就算不是,他也并非十分介意。
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预感,终他一生,都不能娶无双为妻。
就连登基称帝这样的大事,他亦能举重若轻,深谋远虑,偏偏娶一个女子这样的小事,他却全无把握。
无双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皇城皆是他的侍卫,无双是万万逃不出皇城。无双分明是主动送羊入虎口,他却完全不知无双的用意何在。
这样拖了些时日,无双忽然提到姚泓的丧事,她道姚泓客死异乡,虽然刘裕已经以帝礼安葬,但人谁不想叶落归根,请刘勃勃在长安城郊为姚泓建立衣冠冢。
无双的要求,刘勃勃无有不从,便依无双所请,诏告天下,全国戴孝三日,盛礼安葬姚泓。
他以为无双只是对于姚泓之死心存愧疚,又惧外间谣言,想要以此来改变国人对她的看法。
便派人大肆宣扬,言道公主思念已故亲人,寝食难安,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如今的葬礼也全是公主一力促成。
这葬礼果然闹地沸沸扬扬,人人都知无双公主已经回到长安,而且又成了夏国皇帝陛下的座上宾。
人们不免私下议论纷纷,这红颜果然是祸水,先是许嫁了魏国的拓跋嗣,刚刚离开国境,就遭人劫持,双双失踪,也不知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回到长安后,又引来了南方的晋国,弄至国破家亡,姚氏宗人死亡殆尽。现在却依附上了夏国新帝。
言语间难免污言秽语,公主虽然高贵,却也是一个人尽可夫的淫娃荡妇。坊间的妓女是接待贩夫走卒,她则是接待各国权贵。
流言便是这样一件东西,无孔不入,日行千里。无论是九重深的宫墙之内,或者是人来人往的市井之中,流言都会随着空气传播。世上或者有名医可以阻止瘟疫的流传,却再也无人能够阻止流言的扩散。
宫人之中早便有流言纷扰,无双又怎会不知。她却只望这流言越传得远越好,只要破邪能够听到流言,就必然会到长安来找她。
她的生命已经无多,齐集八部之光,将其毁灭就是她此生的责任。八部之光尽去,世间便再也无人能够灭世了。
她也不知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对与错,早已经轮不上她选择,她虽是天下无双,却亦是万般无奈。
葬礼过后,无双又想起新的伎俩。她在长安城中招开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会,齐集天下名僧,将鸠摩罗什翻译的经卷令人誊写后交与僧人,命他们四方传播。
这是师傅生前的夙愿,算是无双能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人们便又有了新的流言,无双公主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愧疚之感,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将功抵过,以佛法的力量,弥补她过去所说错的一切。
刘勃勃仍然日日询问无双何时愿意与他成亲,当法会结束后,无双终于道:“到了我们应该成亲的时候了。”
刘勃勃大喜,忙道:“公主愿意嫁我为妻?”
无双微微一笑:“虽然我愿意嫁你为妻,但你却要答应我三件事情。”
刘勃勃忙道:“是什么事情?”
无双道:“第一,我要你通报各国,你我即将成亲的消息,一定要人尽皆知。”
刘勃勃点头道:“这是自然,我是大夏的皇帝,我的婚事,当然要普天同庆。”
无双道:“第二,婚礼必须十分盛大,超过历史所载一切的帝王婚礼。”
刘勃勃点头道:“我会倾全国之力举行这场婚礼,不仅前无古人,也必然后无来者。”
无双淡然道:“第三,从现在开始,到结婚以前,我要一人独居,谁都不可来打扰我。”
刘勃勃呆了呆,“你要一人独居?”
无双道:“不错,只要每天将饮食放在宫门之外,我自然会取用。一直到婚礼前,我不想见任何人。”
刘勃勃皱眉道:“为何要如此?”
无双淡淡地道:“你不愿答应吗?”
刘勃勃摇头道:“不是不愿答应,只是准备婚礼还要一段时日,难道你要一直独居吗?”
无双微微一笑:“宫中皆是陛下的人,就算我长了翅膀也未必能飞得出去,陛下难道还怕我会逃走吗?”
刘勃勃皱眉道:“我并非怕你会逃走,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
无双知道若是不找个理由搪塞,他必然心存疑窦,难免会派人监视她。她道:“你也知道我曾经许嫁给魏国的拓跋嗣,虽然不曾真的与他成亲,却也算是有婚约在先。而且我的兄长家人也死去不久,我想在婚礼之前,潜心修佛,忏悔我的罪孽。”
刘勃勃呆了呆,心道无双并非寻常妇人,这未必就是她的真实用意。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只觉得无双很快便会离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他却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正如无双所言,这宫中全是他的手下,无双走不出去,外人也不可能走进来,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可能性能使无双离开这里。
但他既然刚才说过答应无双的条件,此时也不愿食言,便道:“好,我答应你。”
心里暗想,多加派人手在宫外监视,料想不会有意外发生。
虽然如此,心里却仍然忐忑不安。忽然想到,不若放无双离去,让她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他立刻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就算是死,也要将无双留在身边。
无双便将自己深锁在宫中,她在等待破邪的到来,天下皆已经知道她与赫连勃勃的婚事在即,破邪也一定会听闻到消息。
她料想数日之间他就会来到长安。
这一夜,月黯星沉,树影婆娑如同鬼影。一个女子悄然闯入禁宫。
她行动很是轻捷,躲过了侍卫的耳目,如同清风般悄无声息地进入无双居住的寝宫。
宫中仍然亮着一盏灯,无双手持着一卷书,目光虽然停在书上,似在凝神读书,但那个女子一进入寝宫,她立刻便抬起头。
那女子只觉得两道明亮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她不由得一怔,心里暗想,这位无双公主的目光好明亮。
两人面面相觑,无双微微一笑道:“你似乎不是普通人。”
女子也微微一笑:“你眼力倒好,你既然看出我不是普通人,可能看出我是谁?”
无双道:“你虽然有人类的样貌,却身具灵力,但又无妖气,你应该不是妖怪。”
女子点头道:“不错,我不是妖怪。”
无双道:“不是妖怪,不是人类,那便应该是半神。但你却又无八部众的辉光,却隐有水汽,只怕你是水中之半神。”
女子双眉微扬,“你猜得不错,我正是水中半神。”
无双道:“半神种族屈指可数,除了八部众外便寥寥无几,水中之族只有鲛神一族罢了。”
女子点头道:“无双果然不愧是无双,我正是鲛神公主沧海。”
无双微笑道:“原来是沧海公主大驾光临,想不到你居然会离开大海,来到人间。”
沧海道:“我来到人间当然是有原因的。”
无双道:“莫非是为了南海明珠?”
沧海点头:“不错,流火借走了南海明珠一直不曾归还,只怕他是心存贪念。”
无双笑笑:“你为何不去找流火却来找我?”
沧海道:“我也想找流火,但他行踪不定,我却不知到哪里去找他。”
无双道:“你一直深居大海,又如何知道我与流火的关系?除非是有人指点。”
沧海也不隐瞒:“有一个叫如风的妖怪告诉我,只要抓住你,流火就会乖乖地将明珠还给我。”
无双笑笑:“原来如此。”
沧海也笑笑:“正是如此。”她比前时坚强了许多,知道光靠流泪无法解决问题,鲛人一族还要靠她维系。
无双道:“你能抓住我吗?”
沧海道:“那妖怪告诉我,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本以为以我的能力对付一个普通人绰绰有余,但今日见了你,我才发现,你并非是普通人,而且很可怕。”
无双笑笑:“若是你不能抓住我,那岂非是白找我?”
沧海却摇了摇头:“并非是白找你。我听到过许多流言,对于你过去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流火借明珠也是因为你的原因。他既然对你用情如此之深,知道你要嫁人,又怎会置之不理。我只要留在这里,到婚礼以前,他必然会来见你。”
无双淡然一笑:“只怕他未必会来。”
沧海却道:“他一定会来,我有预感。”
无双却莫名地有些焦躁:“你根本不知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我杀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沧海奇道:“他最心爱的女人不就是你吗?”
无双怔了怔,他最心爱的女人是我吗?我是无双吗?我还是璎珞?我是影雪或者是提婆达多?
沧海道:“我曾经以为我很明白人间的情爱,因为我遇到了我一心爱着的丈夫,但有一天,我才明白,原来他与我接近,并非是他爱我,只是因为他一直在固执地爱着另一个女人。他为了那个女人,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囚禁我的家人逼迫我交出南海明珠。我曾经十分痛恨他,因为他欺骗我。但转念一想,我却又很羡慕那个女人,千年之后,仍然有一个男人对她深情不渝。我不知我丈夫的做法是对还是错,或者我应该恨他们两人,但我却终于还是原谅他们。你明白一个人的心吗?”
无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沧海淡然一笑:“不错,一个人的心是最难解的,就算有了他心通的神通,还是一样无法看清你深爱的人的心。因为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心便已经迷失了。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又如何能够看清别人的心呢!”
无双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我相信,流火会来找我吗?”
沧海点了点头:“是,我相信在你结婚以前,流火一定会来。”
无双微微一笑:“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无双一字一字道:“我赌我这一生再也无法见到流火。”
沧海呆了呆,只见无双神色绝决,她心里一动,暗道,若她不爱流火,又为何如此介意此生是否能再见流火?但若是她真的爱流火,为何又能如此狠心,不再见他。
她虽然生性温柔,此时却忽然动了心念,她点头道:“我和你赌,你一定会再见到流火。”
无双笑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欠缺,只想要流火归还南海明珠罢了。若我能够再见到流火,我一定请他还给你。若我不能,只有你自己找他去讨了。”
沧海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她立刻转身向外奔去,心道只要在无双婚礼之前找到流火,带他来见无双,那么自己便赢了。虽然她相信流火会在婚礼以前来找无双,但为了稳妥起见,她也要想尽办法,尽快找到流火的下落。
无双看着沧海匆匆离去,本来冷静如水的眼神微微地起了一丝涟漪。为何要与沧海打这个赌,是否在深心之中,她仍然盼望与流火再见一面?
§§§第十一节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流火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他不曾计算时日,也不曾计算路程,自己都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也不知到了夜里是否有地方歇宿。
他对于人间的一切不闻不问,心中总是想到无双取走摩合罗时的情形。有时他会想,璎珞早在一百年前就死去了,能够重新复活不过是幻术的原因,虚假的生命总有一天会烟消云烟,而无双是她的转世,由她来结束自己的前世也算是天经地义吧!有时他又会想,若是无双不取走摩合罗,璎珞还会活下去,也许“活”这个字并不合适,但至少她还会存在。
他走走停停,遇到有酒馆就会进去喝两杯,喝到后来自己都不知喝了多少酒。
他也不知自己是否醉了,本应该沉醉如泥,但偏偏又似很清醒,但若真的清醒,却偏又醉眼蒙眬。
人间的感情,是否一定要朝夕相对,才能彼此维系?或者千年之后,千里之遥,也不会有所动摇。
他全未注意到自己进了一座城镇,迎面走来一人,那人一眼见到他,脸上立刻现出惊喜之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来是你!”
他睁开迷迷蒙蒙的双眼,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那人英气勃发,身具威仪,正是久违了的周猛。
流火微笑道:“原来是周公子。”
周猛哈哈大笑道:“一别经日,阳羡的百姓都在思念先生,感激先生为我们除去了水怪。只可惜先生一去之后,就音信杳然,本以为此生都无缘再见先生一面。”
流火自嘲地一笑,喃喃自语道:“原来我走回到阳羡了。”
周猛道:“既然先生来了,一定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流火微笑道:“正好有一件宝物本是周公子传家之物,被我占据良久,也该归还了。”
周猛道:“是什么东西?”
流火微微一笑,手一翻,手中便多了那把湛庐剑,“就是这把宝物。”
周猛呆了呆,“湛庐剑?!为何会在先生手中。”
流火笑笑,“周公子上当了,以前的事不过是一场骗局。”
周猛一怔,他并非是笨人,听流火如此一说,再前后联系,便已经心中有数。但他却并生气,反而仰天笑道:“原来先生是和那妖怪串通演了一场戏给我看。”
流火点头道:“正是如此。”
周猛皱眉道:“但先生本领高强,就算想要取走湛庐剑,也无人能阻,为何还要大费周章。”
流火淡然一笑:“因为我也是个妖怪。”
周猛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他见流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流火所言是真是假,追问道:“你真是一个妖怪?”
流火点了点头:“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妖怪,周王庙中的凛然正气使我不能接近,我才想办法骗你将湛庐剑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