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看不出来林萨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让张祖祖一见难忘。
外人看来,林萨不过是一个衣着拘谨,眼神复杂,因为长期不苟言笑而脸上有一道深刻的法令纹的后青年白领,每天重复着差不多的生活路线,跟着闹钟起床,用百年不变的中华牙膏刷牙,早餐吃面包喝牛奶,跟着上班族人潮搭乘地铁去上班,又跟着下班的人潮剩搭地铁疲惫归家,有时候甚至会累到睡在嘈杂的车厢,以至于坐过了站,非要在那潮湿的地铁站里来回穿梭换车。工作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而生活也许从未有指望,30岁的年纪,该拥有的一概没有,他站在平庸的边缘,已经越来越同化,再也没人看好他有发达的可能。
张祖祖在第一次见到林萨的时候,是一场业务洽谈会。各路的精英云集中,平凡的林萨理所当然被淹没,谁会有精力注意泛泛之辈的他?在会后大家交换名片之际,张祖祖发现林萨一闪而过了奇异的冷漠的眼神。那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神一样的淡漠,似乎生活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匆忙的交易,而情感于他,毫无缘分。他的活着,不过是鼻孔里来回呼吸空气,仅此而已。
张祖祖与林萨截然不同,美得过分,又精明强干,是精英们竞相献殷勤的对象,头上戴满了灿灿光圈,张祖祖这样的女人,往往是成功人士们心目中心仪的首选,而张祖祖的情感世界,也一直如人们猜测般的斑斓莫测,偶然相遇而被疯狂追求的故事屡有上演,她早已经百炼成精。但是,林萨这样的淡漠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她也并不是希望桃花漫天开,但是至少,也不该是如此漠然的一撇。
有时候不经意的碰撞,会造成了缘分的开始,她因他一个不温暖的目光而记住了他——林萨,奇怪的名字,奇怪的眼神,奇怪的男人。
难道生活对于他,真的是丝毫没有温度吗?
张祖祖换男人如衣服,并不是她有意玩弄感情,只是男欢女爱你来我往在她这样的年纪早就变成家常便饭,所谓爱情的梦幻外衣也早就被揭穿看透,风雨之后,她开始重视男人的品质胜于他所拥有的财富和地位,但是她却遗憾地发现,商界混迹的男人中,若找到纯良一派,实是难如登天。
不诈又如何能功成名就。可是,生活并不只是刀光剑影,还需要一些平静的东西作为红颜和功名之类浮华退却后的支撑,再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也难免蜕变为平淡亲情,少年夫妻老来陪伴,那些被社会磨光了单纯的男人们,她是无法想象交付以后的生命的,说得清楚些,她不光需要丰厚的物质,更需要一份靠得住的感情,另外,她需要那种善良,简单,保守,心意单纯的男人,这样的人能够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而安全感,是她最需要的。
她总是这样的清醒地盘算着,于是她错过ABC,又放弃甲乙丙,看着身边低她很多的女子一个一个出嫁,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和羡慕的,睁闭眼间,人生也许并无复杂,但是在找到安定之前,她是绝不会放松警惕的。于是她与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暧昧的边缘,谁都以为可能与她发展,谁却也难以接触到她的灵魂。她始终睁着澄明的眼,于来来往往的关系中,发现端倪,衡量后暗中舍弃,这一切如此天衣无缝,她或许隐约也知道,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德行,情场如商场,谁敢轻易放松,在成功的男人里找寻单纯——真难。
有一天她在PUB参加完狂欢派对后,一个人开着车在接近凌晨的夜里穿越寂寞的城市回家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那一双眼,淡薄,平静,毫无欲念,她怎么会遇到这样一双眼,又会在莫名其妙的夜里突然想念?她拿出电话,找到林萨的号码,5152。她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有意思的男人,连号码都是这样地无辜——无依无爱。
对这样孤独的人来说,从天而降的温暖,一定会令他冰冷的身体瞬间回春,张祖祖不相信有谁能够真正地抗拒她的热情的,那将是积蓄多少年的洪流翻滚……想到这样,张祖祖再一次狂笑起来,这一次她打开车窗,迎着带有水露湿气的风,将一座座光厦抛在脑后。
要雨得雨要风得风,这一次却有点与众不同。
就这样,张祖祖在这样一个毫无征兆的夜里,看到林萨无辜的手机号码,想到他孤儿一样冷漠的眼神,心里拥挤上一阵说不清楚的温暖。
除了给他打电话,张祖祖再也想象不出来能够再次与林萨相遇的办法。
虽然参与过同一展会,但是她与他在工作的领域内毫无瓜葛,她倒是可以直接按照电话号码打过去,但是这样的唐突,她实在还是无法面对。
她几乎是笃定他肯定是单身着的,毫无根据,只是直觉。尽管不过一面之缘,她几乎认定他是爱传统的男人,有些大男人主义但是并不严重,会对老婆好但是不过分,对生活没有太过要求,但是善良而不多事。啊。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理想一一安在了这样一个陌生人身上。
不可思议。林萨。
好吧,张祖祖收起笑容,决定严肃一些对待这件事情。
一定要看上去自然。她不想在他面前有任何闪失,对于在乎的人,她从来没有摆脱过思前想后这个青春时期遗留下来的要命的怪癖,只是,这么多年,令她思前想后者,真是寥寥无几。
她在不断地盘算中,想象出N种相遇的方式。
之一:她在他工作单位的附近徘徊,期待与他相遇的机会。比如说午餐馆或者咖啡间。他一定会记得她的,你看,她总是这样自信。是的,他会记得她,而她装作大脑空白,绞尽脑汁回忆状,然后尴尬地笑着握手道:啊。是你。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的展会曾经交换过名片?于是,他们在偶遇的惊喜中相对而座,进行攀谈。
之二:打电话到他的公司,以业务联系为由,得到他的EMAIL地址,然后写邮件给他,向他咨询一些工作上的问题,这样一来二往中,他们会陷入一种名正言顺的工作关系,那么见面的事也就可以变成理所当然。
之三:设法与他的朋友认识,然后安排一场意外见面,届时即使他不记得她,也可以从重新认识开始。也许她会在喝高的夜里,哭泣于他面前,讲述她这么多年来的苦闷和她风光背后不过做一个平凡妻子的可笑梦想,只要有酒,就不会觉得羞愧。
……
张祖祖每天活在生机勃勃的幻想里,乐此不疲,幻想中的时间过得飞快,她几乎失去了再去身边的那些油条们纠缠的兴趣,而林萨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光是一个简单而冷漠的陌生人,原来恋爱中,一个人也可以慢慢植入情感,并任之生根萌芽,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如此地容易,她曾经以为再难喜欢上谁,在她成精之前,告别几次痛苦而失败的恋爱之后。
喜欢一个人,让生活变得简单,尤其是张祖祖这样的女子,于花团锦簇纷繁复杂中,找到能让生活变得简单的喜欢,多么地不简单。
想象与生活果真截然不同。
张祖祖可以在想象里活跃成精,每当回归现实的时候,却发现,走一步,实在太难。
端起来的身价,因为年岁一久变成习惯,再也难以放下。
她就像是一片可以容纳万物而丝毫未有损伤的天空,而他不过是一条游在自己世界里的鱼,他无心观看她昂扬的精彩,她也无法真实地触摸到他水里的温度,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见他游来又游走,他们始终保持在一个无法正常触及的距离,她伏下身子亲近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也许无力去承担她的宽阔,又或许说,他根本从来没有抬起头来,看到他的头顶上,有一片她这样多情的天。要她这样放下身价去贴近,她实在是无法委屈自己,难道真的要像想象中那样地去创造相遇的机会。
想到这样她又有些介意,难道她真的是入不了他的法眼,他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都懒得?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那是一种即使不会沉迷至少也不会被忽略的力量,这么多年她在被人追捧和追逐的流年里,已经习惯了艳慕的表情,也逐渐将自己错误地当作了神。她沮丧下来,其实这个事情没有什么不同,他并不喜欢她,所以没有注意她,牡丹虽好,还要爱人喜欢,她再光灿,抵不过他的忽视的一撇,她实在没什么好想不开。
她真的喜欢他吗?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抑或是说,他的出现,不过是填补了她空白的想象。令她濒死的脑细胞再度活跃起来,就像她以为的,她能够牵动他死去或者沉睡的激情。
一番思量之后,她决定放弃他。
是的,放弃掉算了。既然他对她,甚至没有多一丝的关注。
他不过是在她幻想中生存的一个影子,他不配影响她的情绪,也绝不可能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有了裂痕的决心,一切就真的有始有终,她将他捡起,宝贵过又放下,可以莫名其妙地来,也可以莫名其妙地去,不影响任何风吹草动。他是鱼也好,虾也好,珊瑚也好。既然他无心恋战,她也没有必要一定要风雨相陪,她有不是上帝,为什么要因为他的孤独而去怜悯他,要给他温暖。
以他们的表面来说,她实在也是抬举了他。她轻哼一声,就将前面的欢喜轻而易举掐灭在轻蔑里。
真是人生如梦又如戏。
在她经历了几天的情感煎熬决定舍弃掉无味鸡肋重归自己正常生活的时候,林萨竟然出现了。
并且是在一个商务酒会派对。彼时,人影幢幢,她正谈笑间,他闪过去。
停。张祖祖让自己的视线停下。于是,果然看到他。与往常稍有些不一样,但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她的心顿时泛滥成潮水。他竟然,是有这样的能力,来轻易获取她的注意的。她黯了下去,他与上次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拘谨的眼神,一样秘密纵横的法令纹,一样洁白无染的衬衫,短头发,没有朝气,貌似灵魂已经死去。
她的呼吸跳到胸口窒闷,一阵奇异的闷热扑上了她的脸颊。她平静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眼神跟随,他到哪里,它就到哪里,真是忠诚,她一边嘲笑自己的花痴,一边无法控制身体的沸腾,他点燃了她的一些原始的欲望,不是因为他多么性感,而是因为他多么冷淡,这是多么喜剧的一件事情。她似乎可以感觉到自己正被一场风暴所包围,原来她对于他的迷恋,非是任何她所以为的那些现实,他引起来的,是她多年已经沉睡的天生躁动的灵魂。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也曾经引起过她的冲动,也是一样的淡淡的表情,一样地洁白的领口和稍嫌与众不同的法令纹,她那么爱他,他却一如既往得淡漠,他也知道她的痴情,但是他不肯给她完整的回应,于是在那一次一次灵魂之外接触中,她的指甲化过他的后背,他的心脏的位置压住了她的眼泪。
林萨突然目光迎了上来,直接而深入,似乎从她的身体里直接望穿她的魂魄,她的陈年旧事,那些悲伤的过往,都似潮水一样地向着他涌过去,她需要他的抚慰,而他总是淡然地笑,毫无仁慈,就这样透彻入她的骨髓。
梦魇。
她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身体冰凉,原来不过一场梦魇。
每当遇到林萨这款的男人,张祖祖都不例外要重温旧梦。
其实张祖祖很明白,林萨其实是已婚男人。
与她之前那个开发了她原始的激情和破灭她最初纯情的男人一样。
和她后来奋不顾身投递过去又遭遇冷雨风霜敲打变形破灭的那几个男人也一样。
已婚男人的标准相——洁白的领口,千篇一律的早点,三点一线的奔波,眼皮不抬的生活。
每个男人都曾经是充满激情的,而能够充满激情又拥有的婚姻的男人简直是少之又少。生活真是大舞台,每个人都是小丑,有的人勤奋,于是装作快乐和蓬勃,有的人懒惰,厌倦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她疯狂地渴望婚姻,其实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肯给她婚姻的男人,如孽缘,她总是爱上别人的男人,不管身体上如此如鱼得水的欢爱,结局总是他们会离去,他们可以给予她很多爱,但是甚至不肯陪她安稳地度过一个正常的夜。无论她如何哭泣,哀求,逼迫或者沉默。
她的身体不过是他们短暂欢乐的停留片刻,但是他们始终忠于他们的居所,那里有一个在他们嘴里一无是处无恶不作的女人,但是他们却不肯离开,张祖祖被他们奉为天使,却没有人肯一直陪她,她在你来我往的关系里变恶,轻佻而入世,懂得怎么勾引男人一起品尝伊甸之外的狂喜,她已经不再奢望拥有结果。
她以为她是天空,他们是一条条郁闷的鱼,她慈悲地看他们从她的面前游过,就有了给予温暖的冲动,却其实她才是一条可怜的鱼,光彩夺目却毫无灵魂,而他们,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天空,那里风景究竟如何,她无从知晓,有时天情有时雨,如何知道她水里暗藏的伤口和无尽黑夜里痛苦的悲泣。
林萨,不过是她最后的纯情中提炼出来的一次又一次的演习,她逃不过的宿命的劫中的统一轮廓。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男人对生活有信心,是因为还没有经历婚姻,一旦之所以会对生活失去信心,完全是他们所保护的爱护的维护婚姻所赐。而这些在婚姻里全面的ED的男人,却是她最钟爱的气质。
不过他们即使失去信心全面萎靡,也不会轻易改变,最多是生活之外有一些机会遇到她,品尝一下激动后迅速归位。生活没有必要一定要充满朝气,激动却可以偶然为之,谁愿意去激情一辈子呢,那么累。抬眼看看又如何,大家还不都是一样。
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