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图·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哲学和直觉主义美学的奠基者。叔本华出生于但泽的一个富商家庭。1809年进入哥本哈根大学攻读医学,但很快其兴趣点转向了哲学。1818年完成了他的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凭这部著作,叔本华他获得了柏林大学编外教授的资格。1832年他退出讲坛,定居法兰克福,成为一名职业哲学家。1860年8月21日去世。他的主要著作另有《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视觉和色彩》、《自然界中的意志》以及《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等。叔本华是位涉猎广泛的思想家,但是他没有专门的美学和文艺理论著作。他的美学观与文艺观都体现在他的哲学著作中。他提出,世界是我的表象,而表象世界不过是意志的客体化。认识由意志而产生,因此世界不过是我的意志。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他认为意志是人生的苦难之源,而艺术是解除人类痛苦的一个重要途径。
一、艺术的本质是复制理念
叔本华认为,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艺术高于科学。科学以根据律为基础,以把握现象的规律及相互之间的关系为目标。这里所谓的根据律是指,存在于人的先天意识中的,客体所具一切形式的共同表述。科学研究无法认识世界和事物的本质,而只有通过审美直观以及由审美直观形成的艺术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因为在他看来,艺术以独立于根据律之外的观察事物的方式传达对理念的认识,也就是把对象从时空、因果等一切现象关系中和根据律束缚中抽离出来,从而只剩下理念。艺术的本质即是“复制着由纯粹观审而掌握的永恒理念,复制着世界一切现象中本质的和常住的东西……艺术的唯一源泉就是对理念的认识,它唯一的目标就是传达这一认识”。
叔本华接受了柏拉图的理念论,他用唯意志论对理念的内涵进行了改造。在柏拉图的哲学中,理念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它赋予万物以形式,是事物之所以成为该事物的最终根据;它赋予万物以目的,是事物发展的终极目标。但是理念与现象的沟通却是难以克服的问题。理念形成了一个自在的本体世界,永恒不变;而现象世界则变动不居,二者之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鸿沟。叔本华的理念论承认理念是事物的永恒形式,是在根据律之外的、永恒不变的存在,但是他不同意把理念作为本体看待。现象界中的一切事物虽以理念为原型,但理念只是意志客体化的不同级别,不具有本体的地位。在叔本华看来,意志是一种感性、实在的欲望冲动,通过理念客体化的过程,把自己彰显于现实世界的万物之中。“理念,就其显著的原始性说,只能是从生活自身,从大自然,从这个世界汲取来的……只有从这样的直接感受才能产生真正的、拥有永久生命力的作品。”理念是意志的直接客体化,意志正是通过理念显示出了最本质的特征。
叔本华宣称,艺术的目的就是传达理念。他试图通过说明理念的特点来界定艺术的本质。他曾明确指出,作为艺术的对象,理念与概念完全不同。“概念,尽管它对于生活是这样有益,对于科学是这样有用,这样必要,这样富于后果,对于艺术却永远是不生发的。与此相反,被体会了的理念是任何地道艺术作品真正的和唯一的源泉。”
正是基于以上分析,叔本华认为真正的艺术是超越了时空界限,表现了普遍永恒的理念,是不朽的和属于全人类的,因为“理念并不仅是摆脱了时间,而且也摆脱了空间”。叔本华的这一观点是对西方传统文论中“模仿”说的反拨。“模仿”说把外部世界的感性形象作为艺术的源泉,把逼真与酷似作为艺术创作的最高标准。叔本华则认为个别的事物是变化的、非本质的,不具有普遍性。艺术家在经验具体的事物之前就应该有美的理念,这可以用来衡量一切事物。因此艺术不应模仿个别的事物,而应该对理念进行认识和复制。叔本华将文学艺术的认识和表现对象转向人的深层精神世界,表现出非常明显的轻视感性世界、重视超验世界的特点。叔本华的这种艺术观念为后来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进一步发展。
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对后世的非理性主义文艺思潮产生了巨大影响。法国直觉主义哲学家柏格森提出,艺术应该抛弃理性认识形式而进行“直接的理智交融”,“完满地”、“单纯地”把握对象,以掌握世界的整体性本质为目的;尼采视意志为人生的原动力,提出以“权力意志”拯救苦难的人生;胡塞尔提出从个人特殊经验向经验的本质结构还原的“描述现象学”;马利坦则主张创造性直觉,认为创造性直觉能够让诗人在自我的世界中不断把握未被认识的真实,等等。这些理论观点都从不同的角度延伸了叔本华的非理性观念。
二、艺术只能从直观认识出发
叔本华提出,作为审美直观对象的理念就是美,直观是艺术把握理念的唯一方式。他认为,理性认识是运用概念、判断等逻辑形式所进行的认识活动,只能按照根据律的原则获得表象之间的相互关系。理性认识是一种间接性的认识,它“不过是把从别的方面接受过来的东西又提到认识之前,所以它并不是真正扩大了我们的认识,只是赋予这种认识另外一种形式罢了”。
由于经由理性概念无法到达真理的本源,只有直观性的艺术才能认识理念,故而叔本华强调:“一切真正的艺术只能从直观认识出发,而决不能从概念出发。”
在叔本华看来,直观的最高形式是审美观审,它是感性个体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根本方式。要实现审美观审的目标,认识主体必须抛弃理性的认识原则,摆脱意志的束缚,要作为纯粹的观审主体进入审美观审的状态。叔本华认为,艺术的直观使主体从意志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在直观中忘记自我的存在,陶醉于物我两忘之中。在此状态中,“主体已不再仅仅是个体而是认识的纯粹而不带意志的主体了。这种主体已不再按根据律来推敲那些关系了,而是栖息于浸沉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对象和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由于主体把自我完全放弃,变成了纯粹的主体,在他面前的对象也就不再是日常之物。在这种陶然忘我的审美境界中,对象中能够引起人的欲望的个别性被涤除,而只留下了理念。叔本华称这种对理念的直观认识为“体会理念”,认为一旦我们获得了这种体会,就能把甚至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提升为理念,就能把握到其中所蕴涵的美。在此基础上,付之以各种艺术技巧,即可创作出优秀作品。
叔本华之所以高度重视艺术天才的问题,亦与其重直觉相关。他认为“天才的性能就是立于纯粹直观地位的本领,在直观中遗忘自己,而使原来服务于意志的认识现在摆脱这种劳役,即是说完全不在自己的兴趣、意欲和目的上着眼,从而一时完全撤销了自己的人格,以便(在撤销人格后)剩了为认识着的纯粹主体,明亮的世界眼”。天才正是凭借超强的艺术直观能力,能够长时间地超越于意志的掌控,通过艺术创作和艺术鉴赏而否定生命意志。天才由于摆脱了根据律的束缚,因此能够透过表象把握理念,能够在个别中发现全体。天才真正的对象不是个别的事物,而是将自己显现于其中的理念。在叔本华看来,所有这些正是艺术天才的特征。
叔本华曾将艺术美分为三种形态,即优美、壮美和媚美。他认为,在优美感中,意志和直观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主体以纯粹自由的姿态沉浸于对理念的观赏中;壮美则是直观意识与生命意志发生冲突,并且战胜了生命意志的产物;媚美则缺乏审美直观,而只是引起人的食欲和性欲,因而是不配称为艺术的。叔本华通过这些分析论述,进一步强调了直观认识与艺术之间的密切关联。
叔本华的艺术理论是以人生意志的寂灭为旨归的,透露出的是彻底悲观主义的人生态度,这是应当予以批判的。但是他把超功利、无利害的直观认识视为艺术活动的要则,则是切近了艺术美之本质的。另外,叔本华所主张的非理性的直觉认识,打破了理性在文艺领域中的长期专断统治,无疑具有反叛传统的划时代意义。
叔本华强调艺术是艺术家基于独立自由意志的个体性活动,艺术要表现真情实感,要借有限表达无限。这表明艺术毕竟是在肯定个性生命、肯定个人意志、肯定生活的美。但叔本华又认为,艺术是在以直观的方式摆脱意志,毁灭生命。这样一来,实际上也就等于又否定了艺术,否定了美。可见,叔本华的艺术观是存在着深刻的自我矛盾的。
三、艺术是对生命意志的短暂超越
叔本华认为,人的生存离不开欲望,而欲望永远无法满足,一个欲求满足了又会有新的欲望产生,于是人生永远充满了痛苦。人要从生存的痛苦中摆脱出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选择死亡或投身禁欲主义的宗教,二是从事艺术活动。二者都可摆脱意志与欲望的束缚,只不过前者是永久性的根本解脱,后者是对生命意志的短暂超越。
叔本华所说的艺术超越的原理是:在艺术直观中,主体必须超越对表象世界的认知,从由根据律所限定的各种关系中解脱出来。因而此时的主体,“已不再仅仅是个体,而已是认识的纯粹而不带意志的主体了。这种主体已不再按根据律来推敲那些关系了,而是栖息于,浸沉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对象和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也就是说,在叔本华看来,体现于艺术直观中的纯粹主体,由于摆脱了意志的束缚,已不同于有着生命欲望的日常生活中的现实个体。而是在直观到世界本质,认识到生存的无意义和世界本来面目的同时,个体化的存在被消解,忘记了自我的存在,陶醉于物我两忘之中。这时,自然也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欲求,而获得了一种超越个体生命的自由感觉。与之相关,叔本华认为,真正的艺术品能使“时间的齿轮停顿”,“保持常住的现在”,从而具有永恒的价值。
但是,现实中的人毕竟身处于特定的时空中,他只能在艺术欣赏中暂时脱离生存的苦难,却无法彻底摆脱人生的悲剧性。故而他又指出,艺术“不是意志的清静剂,不是把他永远解脱了,而只是在某些瞬间把他从生活中解脱一会儿。所以这认识不是使他能够脱离生命的道路,而只是生命中一时的安慰”。也就是说,艺术给予人的满足感是短暂的,不可能让这种满足感充满整个生命。各种艺术作品都只能表现为为幸福而进行的斗争,绝不能达致永恒的完满的幸福。因此,在叔本华看来,只有彻底地否定人生,回归虚无,才能从人生的悲剧中得到彻底解脱。由此可以看出叔本华思想中强烈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情绪。
叔本华的哲学宗旨是探索生存意志的真谛和整个世界的底蕴。与之相关,他的艺术观与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相比,更强调艺术本身的功能;与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相比,更推崇艺术的自由自在性。看起来,叔本华似乎更为关注艺术的本体特征。但因其艺术观念是源于对西方哲学危机的体认,是对恢复人的自然感性生命的回应,是在其哲学自身的逻辑延伸中走向艺术的,而非艺术本身的召唤,因而艺术在他的思想体系中仍不具有本体地位,即艺术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四、悲剧是艺术的最高形式
在各种艺术体裁中,叔本华把悲剧放到了首要位置,认为悲剧是艺术的最高形式。他的悲剧艺术观是与其悲剧人生观互为表里的,依据他的悲剧人生观,人必须弃绝一切欲求,毁灭生存意志,而悲剧恰恰是以反映人生的苦痛和虚无为目的的。“我们在悲剧里看到那些最高尚的(人物)或是在漫长的斗争和痛苦之后,最后永远放弃了他们前此热烈追求的目的,永远放弃了人生一切的享乐;或是自愿的,乐于为之而放弃过一切……他们都是经过苦难的净化而死的,即是说他们的生命意志已消逝于先,然后死的。”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一切不幸、痛苦和灾难的原罪,悲剧就是让人经历悲惨和苦难,让人看穿世界的本质和人生的真谛,自觉地放弃和否定生命意志,从而达到一种无我的境地。叔本华正是依据这些理由而高度肯定悲剧的。
但叔本华并没有肯定所有的悲剧,他认为悲剧的具体情况各有不同,最常见的是这样三种类型:一是由于剧中人异乎寻常的恶毒造成的悲剧,如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伊阿古、《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等;二是由于盲目的命运和偶然性而导致的悲剧,如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三是由于剧中人彼此的地位和关系的不同而造成的悲剧,在此类悲剧中,“明明看到却互为对方制造灾祸,同时还不能说单是 一方面不对”。如《哈姆雷特》中主人公与欧菲利娅和雷欧提斯之间的关系等。
叔本华最为欣赏的是第三类悲剧,认为这类悲剧的高妙之处在于:第一,最为深刻。在这类悲剧中,作者不是把不幸当作例外指给我们看,而是暗示了宇宙人生的本来性质。用叔本华自己的话说,这类悲剧“指给我们看的那些破坏幸福和生命的力量却又是一种性质。这些力量光临到我们这儿的道路随时都是畅通无阻的。我们看到最大的痛苦,都是在本质上我们自己的命运也难免的复杂关系和我们自己也可能干出来的行为带来的”。
叔本华的悲剧观显然是其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延伸,体现出极端的否定人生的虚无主义色调。但他对悲剧的分析是深刻的,特别是对第三类悲剧的推崇是切合实际的。在中外文学史上出现的那些最优秀的悲剧作品,体现出的正是他所说的第三类悲剧的特点。
叔本华的文艺观在我国产生了深刻影响,王国维就接受了叔本华的悲剧见解并用其研究《红楼梦》。他曾这样分析评价《红楼梦》:“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与叔本华对他所看重的第三类悲剧的论述加以比较,即可明显看出,王国维所分析的《红楼梦》的悲剧特征,以及“悲剧中之悲剧”的高度评价,借用的正是叔本华的相关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