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新编西方文论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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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拉康的文艺观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法国思想家,弗洛伊德之后最具影响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家。1901年出生于巴黎的一个富商家庭,大学学医,但醉心于哲学和文学,深受斯宾诺莎、黑格尔和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1926年专攻精神病学,并对妄想狂症产生特别的兴趣,在其博士论文《妄想狂精神病及其与性格的关系》中,首次提出了重要的“镜像”理论,标志着他开始从精神病学走向精神分析学。后师从著名的精神病学家伽坦·德·克拉门波特,学会了观察技术,并从超现实主义者那里学会了自我表现技术。1936年拉康首次参加国际精神分析学会,并阐释了“镜像”理论,此后不断对其进行完善。1951年开始举办自己的“研究班演讲”,阐释自己的精神分析理论。这一系列演讲持续了29年,拉康的思想也随着演讲逐步深入和展开。1953年拉康创立了法兰西精神分析学会,首次在学会上讲述了《象征界、想象界和现实界的作用》;同年在罗马大学做了《精神分析学中的言语和语言的作用和领域》的报告,《拉康选集》书影在报告中拉康将哲学和语言学融入精神分析学之中,并提出“回到弗洛伊德”的口号。这些成果成为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的奠基之作。1963年拉康将自己的论文结集为《文选》出版,产生轰动效应,身边聚集了众多崇拜者。1964年,拉康在《精神分析学的四个基本概念》中,进一步阐释了无意识、重复、移情和冲动,将其作为对文本进行精神分析解读的重要概念。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一改弗洛伊德思想中将人仅仅当作“性生物”来理解的局限性,融入了索绪尔、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思想和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内容,将对精神无意识的分析引向对语言文化和社会关系的理解,从而在精神分析学领域里实施了一场结构主义转向。拉康最著名的对文学文本分析的论著有《关于《被窃的信》的研讨会》和《《哈姆雷特》中的欲望及其解释》等。在这些论著中,拉康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文艺见解。

一、“镜像”与“主体认同”

拉康的主体形成理论包含镜像阶段、俄狄浦斯阶段和他者自我三个阶段。镜像阶段理论是拉康精神分析学的出发点,论述的是6~18个月的儿童在能够说话,能够控制身体运动之前在镜子面前确认自己形象能力的有关情况。拉康认为,在前镜像阶段,儿童处于与周围世界浑然不分的状态,只能被动地接受外界的刺激,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这时的儿童看到红彤彤的火焰会用手去抓,因为他没有自我和外在世界的区分,所以也就没有外在世界危害自我身体的意识。一旦他发现镜中自己的形象,会产生明显的兴趣,此时他意识到镜中的形象是可以被左右的,当这一点获得陪伴在身边人的目光肯定时,会加快认同的过程。通过动物对于镜中形象的无视可以肯定这种认同是人所特有的。在拉康看来,这一认同发生于对一个虚幻对象的想象之中。一方面,他肯定了镜像阶段对于自我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只有经历了这一阶段,婴儿才萌生自我意识,并进一步形成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之间的区分;另一方面,这一自我意识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不真实的幻象基础之上的,婴儿面对自己的镜中成像,误以为它就是自我,正是这种对象化的情境期待,使得自我后来在与客体辩证互动的认同行为中,会不断重复这种误认的模式,正如拉康所言:“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型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拉康正是据此为自己的理论体系奠定了两个基点:自我认同是一种误认,语言为这种误认搭建了一个存在于主体间的普遍性外衣。在以后的研究中,拉康对这两点不断进行拓展。

镜像阶段毕竟只是人生自我认同最初的序幕,镜中成像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客体,虽然婴儿也可以左右镜中形象,但这种操纵是单向的,和现实中真正的控制不同,所以当婴儿到了一定年龄,便会转向对身边物体的操纵和他人的交流语言的兴趣之中。在拉康看来,镜像阶段是自我意识的开始,是脱离了子宫和母体的人第一次努力从外在世界重新获得一种统一感,它同时也是一切想象的自我认同的开端。当婴儿度过了镜像阶段之后又是如何获得自我认同的?拉康通过借助与重新阐释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做出了分析,弗洛伊德赋予俄狄浦斯情结一种泛性论的解释,即恋母情结或恋父情结是个体性意识在童年期的症状,它会随着儿童的成长和对同性双亲的认同而结束,儿童成年后,超我即道德意识成为抑制恋父情结或恋母情结的重要心理力量。拉康认为,镜像阶段的自我认同存在于虚幻的想象中,而处于俄狄浦斯情结阶段的儿童则开始意识到自己、他者和外界的不同。拉康将俄狄浦斯情结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儿童认同母亲的欲望;二是父亲介入,母亲、父亲和儿子统一阶段;三是儿子认同父亲法则的象征性,俄狄浦斯情结结束的阶段,在此阶段,儿童开始从自然状态进入社会文化象征状态。进入社会文化象征状态,自我意识需要同语言和象征的文化达成一致,即语言和象征的文化既是相对于自我的他者,同时又是构成自我的一部分。在此,拉康借鉴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关于主奴关系的辩证法思想来分析自我意识的形成。拉康从黑格尔主人和奴隶相互依赖、互为存在的思想中,悟出了自我意识的存在依赖于对另一个主体的认可,这种认可同时也是以主体间的语言活动为客观对象,这就将弗洛伊德建立于生物学基础之上的自我意识形成转向了社会性的语言和文化领域。

拉康的主体形成理论是在儿童行为心理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黑格尔的自我意识辩证法思想以及结构主义语言学等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它规避了弗洛伊德的泛性论倾向,将语言文化的象征内容纳入主体形成过程的解释之中,同时又不同于从笛卡尔到黑格尔一路强调主体认同的同一性。拉康强调主体意识是在认同作为他者的客观对象的前提下产生的,虽然这一主体的自我意识既独立又依赖他者,但在拉康那里这一矛盾并没有真正达到辩证统一,尤其是后期拉康更强调构成主体的他者的分裂和差异性,所以他又强调所有主体意识的认同都是一种异化。由于他坚信所有主体意识都建基于对他者的误认,实际上就使主体总是处于分裂状态,这一对主体意识的精神分析虽然能够消解传统认识论主体忽视差异性的弊端,但其完全否定主体的同一性,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否认人类主体的同一性,也就否定了人类理性存在的价值,进而会有颠覆人类文明史上那些因理性带来的实质性进步的危险。而这正是拉康主体形成思想导向后结构主义消解主体的弊端所在。

拉康的主体认同理论深刻影响了文艺理论和批评。按照拉康的理解,镜像作为一种误认,实际上可以拓展到更为广阔的主体认同领域,自我对他者的不同阶段和层度上的疏离、依赖、断裂,都可以从镜像阶段、欲望和驱力的角度获得诠释。这些思想丰富了我们对诸多艺术作品人物、艺术家人格心理和读者阅读心理倾向的深层理解。其次,由于拉康的主体形成理论不再局限于泛性论,而是转换到了语言和文化领域,这也极大地拓展和丰富了精神分析学的文本分析视野。从本质上看,文学作品作为一种依赖于主体审美想象的语言行为,更加契合于拉康主体理论的分析领域。另外,拉康所说的镜像作为一种主体误认的必经阶段,以及主体认同和他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等,也为电影艺术分析提供了一种重要的理论视角。

斯洛文尼亚理论家斯拉沃热·齐泽克曾用拉康的主体形成理论,对希区柯克的电影《惊魂记》做了精彩的解读。电影的情节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讲述的是,携款外逃的房地产公司女秘书玛丽莲在一家偏僻的汽车旅馆内被杀。后半部分讲述的是,私家侦探、玛丽莲的姐姐和情人先后到汽车旅馆调查玛丽莲的死因。影片中的凶手——旅馆老板诺曼实际上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早年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情人,此后一直无法从母亲形象的认同中走出,从而使其以自己母亲人格的扮演者杀人。这部影片完全可以说是拉康镜像和主体形成理论的最好例证。诺曼的恋母情结导致其对母亲性别的镜像认同,又由于母亲的死去而无法走出这种认同,也就无法进入对父亲性别的主体认同,这是导致诺曼人格分裂的主因。而希望走出受作为他者的父亲形象认同支配的玛丽莲,以为“出逃”就可以使自己摆脱这一认同,岂不知受欲望支配的主体仍然是一个他者。希区柯克还将这种作为他者的欲望主体上升到了普遍意义,即玛丽莲的世界象征着美国日常生活的世界(美国梦),诺曼则是这一世界的黑暗面,它们构成了一个莫比乌斯带的双面结构,处在任何一面都有误入另一面的可能。这就是诺曼在和玛丽莲聊天时强调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滑向另一面的可能,换言之,每个人的主体认同都有可能被欲望的他者支配,从而变得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甚至走向犯罪。

二、“无意识”与“语言结构”

拉康在关于无意识理论的分析中融入了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将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转化成了文化无意识。索绪尔关于能指与所指的任意关系理论以及把语言看作一个差异体系的观点启发了拉康,他指出,无意识具有类似语言的结构,当主体获得了语言能力之后,语言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成就了主体的存在。用拉康的话说:“能指的移位决定了主体的行动,主体的命运,主体的拒绝,主体的盲目,主体的成功和主体的结局,而不管他们的才赋,他们的社会成就,他们的性格和性别。”,把能指理解为漂浮的,实际是与将主体界定为一种想象中的存在有关。在拉康看来,能指的王国也就是象征秩序的王国,其中充斥着符号、象征、意谓、表征等各种形象,而主体正是通过这些形象才得以被建构。

将无意识理解为一种语言结构,进而强调在这种语言结构中能指的优先性,在拉康看来,这一论点可以获得精神病患者语言障碍的佐证,那造成交流障碍的玩笑、口误、梦呓、省略、混淆、出神等正是在语言中体现出来的。弗洛伊德从中看出无意识,而拉康则认为语言先于无意识而存在,或者说那妨碍交流的并不仅仅是出于偶然的无意识,而是出于结构的规律。通过考察这些交流障碍的语言,可以窥测无意识中语言能指的结构性。在这里,拉康又引入了雅各布逊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观点,他把弗洛伊德的“浓缩”和“置换”概念和雅各布逊的“隐喻”和“换喻”概念联系在一起,把隐喻界定为一个词被另一个词置换,而换喻则是词与词的连接。这一理解使得拉康把语言中无意识的“在场”与隐喻和换喻所产生的影响等同起来,类似于弗洛伊德将梦中出现的无意识证据与浓缩和置换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与弗洛伊德的理论相比,显然更适合于对文本进行精神分析学的研究。拉康强调无意识具有语言的结构,虽与当时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有关,但又不同于经典的结构语言学,他更强调的是语言对主体的支配性,而非人支配语言。在1953年的罗马演讲中,他曾明确指出,人之所以说话,那是因为象征符号使其成为人。

拉康运用自己的无意识理论,对爱伦·坡的短篇小说《被窃的信》进行过精彩解读。小说的情节是王后收到一封不能被国王看到的信,她将之藏在了显眼的位置,但被大臣识破将其换走。大臣也将之藏到显眼之处,后又被受雇找回信件的侦探杜宾识破将其换走。故事没有继续讲下去,但按照拉康的理论,如果杜宾不愿将信归还,受共同的无意识心理结构支配的他仍会将其藏匿于显眼之处。在拉康看来,这一系列的相似行为印证的正是人类相同的无意识心理结构的存在。此外,藏信的行为作为一种能指,其所指即藏信的意图并不确定,而且信这一作为能指的象征符号,其所指即信的内容却始终没有交代,此中也隐喻着能指的不确定性。拉康认为,“信只有通过纯粹能指的最终指派才能作为权力手段存在”。拉康对小说的分析充分体现了他的无意识理论和精神分析的辩证法。

由上述个案可见,拉康在对文艺作品进行阐释时,注重的是语言和无意识之间的同型同构关系以及语言实际运用(即言语)的修辞性与无意识之间的关联。这种方法既有结构主义发掘普遍联系和规律的优势,又能够充分发挥精神分析关注语言运用的细节和修辞特征的优势。这或许正是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在文学艺术的批评阐释领域受到重视的原因。

无意识作为精神分析学的重要范畴,在不同的理论家那里有着不同的思想趋向。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具有潜在的性压抑的内涵,它是与意识相对而存在的;荣格的无意识则更多指向一种源于远古心理的集体积淀物;拉康将无意识视为一种语言结构,将弗洛伊德与性相关的无意识做了语言学的阐释,又兼容了荣格的集体取向,因而在揭示艺术创作、艺术接受中的深层心理,以及艺术形象的内涵方面,有着更为普遍的阐释力。

三、“三界说”与“三种欲望”

受弗洛伊德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重人格结构理论的影响,拉康也提出了建构主体秩序的三界说,即主体心理结构是由想象界、象征界和真实界构成的。想象界即人的主观领域,或者说是日常生活的话语层面。这一层面是主体误认象征符号之本质的场所,所以,拉康将想象界界定为幻觉的王国。但拉康认为,这一幻觉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一幻觉的层面,就不会形成误认的自我意识。象征界则是语言符号的层面。拉康认为语言是先于主体的一种存在,人融入社会文化之中,也是经由语言的中介。在这个意义上,主体就是言语的主体,而且主体必须依赖其他主体的认可,好比婴儿看到镜中形象也要有身边母亲的点头确认。语言作为一种自我意识对他者认同的象征,同时又是自我意识发生的中介和见证。真实界被拉康理解为是一种“在场”(in the place),它是思维无法触及的神秘物,也不可用象征和想象来意指,类似于弗洛伊德的本我。

在这三个层次中,想象界虽然源于婴儿的镜像阶段,但却深入到成人对其外部世界的经验之中,因而无论是在主体内部还是在主体和主体、主体和事物之间,都有可能发生想象层面的主体误认。任何处于语言文化之中(即象征界)的人,都必然会经受自我统一性的误认、发展和消解的过程。所以在拉康的思想中,主体是永远被流放的漂泊者。拉康对于欲望的理解也建基于这种漂泊之上,由于主体总是希望从他者那里获得承认和满足,所以主体的欲望也就变成了他者的欲望。主体从他者那里获得欲望,欲望本身又会成为支配主体的存在。拉康的这类见解亦与黑格尔主奴辩证法的思想影响有关。不过,拉康并不认为欲望的产生动力是绝对理念的召唤,而认为是由先天的缺失性引发的。婴儿从母体分娩出后,会丧失其在子宫里的统一性,随着镜像阶段的到来,婴儿想象中的自我意识又会引发与母亲同一性认同的缺失。从性别意义上来看,不仅孩子从母亲那里分离会造成缺失,对母亲来说,孩子也会成为缺失的菲勒斯的替代,她会从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中获得满足感。但如果没有分离,就会造成孩子语言形成的障碍。分离不仅伴随着缺失和孩子希望重新拥有统一性的欲望的诞生,还伴随着父亲的介入。这一介入不仅意味着象征界的诞生,还意味着性别差异和性别认同的产生。在拉康看来,由于母亲没有阴茎,这是她不可抹杀的差异性标志。阴茎的真实存在作为象征菲勒斯的能指,成为进入象征界和获得性别认同的个体追求性的结合的动力。

在拉康的三界说中,文学语言主要属于主体无意识心理的象征。由于象征是符号和语言结构化了的秩序,所以分析文学语言的修辞性也就是寻找一种主体的幻觉或欲望的他者的踪迹。拉康对三种欲望——“需求”、“要求”和“欲求”——做了区分,它们分别对应于想象界、象征界和真实界。“需求”是对客体的追求,在拉康那里是指性别的认同;要求是针对他人的,其本质目标是爱;欲求最难界定,它既不能化约为需求,也不能化约为要求,它是一种幻觉中的存在,是镜像理论中他者在语言文化领域的延伸。拉康所说的三种欲望,都可以构成文学分析的视角,尤其可用以分析叙事作品中情节发展驱动力的根源。显然,在拉康那里,“需求”是最为本体的,“要求”是文学艺术话语直接表现出来的,而“欲求”则是渗透在所有话语之中的一种潜在的“在场”,是艺术表达中所有言语未道出的事物,但它们又时时刻刻潜藏在表达背后。

在20世纪50年代,拉康从菲勒斯象征的能指意义出发,指出世界意义和法律秩序实际上是父亲名义的具体化。与之相关,他进而提出了“女人不是整体”、“女性是男性的无意识”、性别总是一种能指的面具和伪装、“女人”并不存在、女性永远无法真实地表达自己、女性形象是否定性的等激进观念。这些观念进一步激发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使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更为注重分析渗透到文学艺术作品的语言和人物性格中受菲勒斯中心主义支配的那些痕迹,并希望通过文学批评实践,发展出一种属于女性的言语方式,以反抗在拉康那里女性所遭到的贬损与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