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的家在蛇口的一个老式小区里。两房一厅的格局,以前两人住还不错,但自从有了孩子,单巧云的表姐过来照顾,就显得有些拥挤,每天婴儿的哭闹声、电视的喧嚣声、隔壁装修的电钻声此起彼伏,家里就没法再容纳一张安静的书桌。坦克很想多点时间陪陪母子,但在家里又干不成任何事。单巧云看他烦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常常放假让他去公司加班。
这天晚上,坦克得知武锐锋要来看他,专门在家恭候。白天他在展会上和那家研究人脸识别的公司谈得非常投机,索要了大量资料回来,正好用心研究一下。
“你们老大怎么会想到来看我们?”单巧云给婴儿喂完奶,放在摇篮里边逗弄边问。
“可能是小夏让他来的吧,否则他这个‘生命爱好者’,哪舍得抽时间干这个。”坦克对武锐锋惜时如金的癖好,非常了解,他认为武锐锋把时间当作生命那样来珍惜,这次来探望自己,至少要花两个小时的生命,武锐锋还不知道有多心疼呢。
坦克看着婴儿粉嫩的脸蛋,琢磨着怎么让武锐锋这两个小时的生命,过得有意义些。
“你说,他们俩的关系怎么样?”单巧云简单地把头发梳整齐。
“他们呀,挺好呀!郎才女貌,大家都说是绝配呢。”
“是吗?他俩的个性都挺强的,你们老大就不用说了,小夏以前做销售,听说也挺能干的,他们到时谁让谁呢?”单巧云虽然个子小巧,说话轻声细语,实际上很有主见。
“那自然是小夏让着老伍。”
“你以为小夏像我呀,她的心很高的,女人的心高了,没幸福,女人的心不高,没成就。这世界,还是做男人,对不?”单巧云故意装作有些不满地说。
“谁说没成就,这就是最大的成就。”坦克一脸柔情地抱起手舞足蹈的婴儿。
正当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夏琳和武锐锋已经带着一些婴儿衣服进了门。
“哎呀,长那么大了!”夏琳洗净双手,一脸兴奋地抱过婴儿,不停嘴地逗弄着。武锐锋坐在一旁,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小夏,听说你不搞销售培训了?”坦克关切地问。
“是呀,调去给老范做助理。”
“那好呀,现在先给老范做,以后就给武总做了。”单巧云满脸幸福地说,她觉得夏琳的调动是高升了。
“人家才不要我做助理呢,对不对呀?”夏琳调皮地朝武锐锋努一努嘴。
“你那哪是助理?你根本是我的上级嘛。你一说来看孩子,我就响应号召了嘛。”武锐锋转了话题:“怎么样,坦克,后来又去看‘人脸’了?”
“嗯,我给他们总工指出了一些缺陷,他答应把软件再重新升级。”
“怎么,你们准备搞人脸识别?”夏琳看着饭桌上的资料,好奇地问。
“这种事,你不懂。”武锐锋在身后呛了她一下,让她下不了台。
坦克一看,马上详详细细地把自己准备出去创业,正在考察人脸识别技术的事讲了一遍。
“为什么要走呢?你在公司不是挺有前途吗?”听到坦克要走,夏琳不禁有些伤感,她也担心武锐锋失去这员大将。
“在武总手下干,前途倒是有,就是太辛苦,顾不了家。”在武锐锋面前,坦克的另一个不满没有说出来:恒佳虽然收入很高,但大部分都是以内部股份的形式发放,他手头上的钱要买一套像样的住房都很困难,按他对自己能力的估计,如果出去自己做,只要产品对路,赚钱的速度肯定比现在快。
“锐锋,坦克要走了呢!”夏琳见武锐锋一直不吭气,就好心地提醒道。
“知道,人各有志嘛。”武锐锋也时常想跳出恒佳大干一番,因此对坦克的心情颇为理解,只要没有影响本职工作,他就不打算用上司的身份去干预。
“你为什么不做通信呢,那可是你的老行当。”夏琳见武锐锋并不在意让坦克回头,就反过来为他着想。
“呶,”坦克指了指武锐锋:“他不让做嘛。”
“这可是老范的规定,跟我没什么关系。”恒佳规定离职员工在两年内,不得从事通信行业,当初讨论的时候,武锐锋是积极支持的,但现在,他却不想为这条规定辩护了:“我的研发计划都被他否决了呢。”
“怎么样,出来领着我们一起干?”坦克趁势认真地鼓动道,武锐锋笑笑不语。
从坦克家里出来后,夏琳挽着武锐锋的手臂,撒着娇提醒道:
“我刚才问坦克‘人脸’的事,你不要那么冲地说‘这种事你不懂’嘛,搞得人挺难堪的。”
“哦?你受伤啦?”武锐锋进了车门,等夏琳系好安全带,把车开上大街才说:“你这人哪,向来对老范忠心耿耿,现在又是他的助理,坦克要创业的事,你知道了,不去向老范汇报吧,心里憋着难受;去告诉老范呢,又觉得对不起坦克,所以我当时是让你不要知道这事最好。”
夏琳暗暗佩服武锐锋的心思如此缜密,但她不乐意他那样说自己与范胜轩的关系,就委婉地辩白道:“就说我忠心呀,你不也忠心吗?大家都说你们俩情同父子。”
她没想到这句平平常常的话,却触到了武锐锋的心病,他愤愤然地喊道:
“我忠心?我是对我的工作忠心,对我的生命忠心,我可从来不会对别人有精神依附!”
夏琳见武锐锋发火,赶忙找出《幸福的味道》放起来,悠扬的乐曲马上舒缓了车里的紧张空气。
不一会儿,车已开到夏琳的楼下。
两人沉默地下了车,月光如流水般,照在婆娑舞动的树叶上,躲在暗处的几只猫,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春,风轻轻吹在脸上干爽、清凉,带着春花的芬芳。一丛丛的茉莉正开得星星点点的,浓郁的芬芳仿佛停留在夜晚的空气里。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都没有说话。
一朵硕大的红棉花从枝头掉落,“啪哒”打在车顶上。
“哟,鸿运当红啊!”夏琳开玩笑说。
“嗯,你搬家了,我还没来看过呢。”武锐锋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憋了一晚的心里话。
“你大忙人嘛!”夏琳当然知道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晚上,她让武锐锋到自己的房间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嘿嘿,”武锐锋腼腆地笑了笑,赶忙趁热打铁地跟了一句:“那就现在去吧。”
“不行呀。”夏琳果断地拒绝道。
“为什么?又怎么啦?”武锐锋没想到夏琳会这样拒绝他,声音充满了焦虑和委屈。
“你的车停在这儿,人家过不去了。”
“嘿嘿,就是就是,你看我,”武锐锋满脸欢笑地把车停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拉着夏琳冲进电梯就想吻她。
“小心,有监视器呢。”夏琳侧过头,将下巴用力顶在他的肩膀上。
“好温馨的家呀!一个人能收拾成这样,可真不容易!”武锐锋换上棉拖鞋,舒适地斜躺在布艺沙发上:“我是来这里的第一个男人吧?”
“那倒不是。”夏琳端出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
“哦?还有谁呀?”武锐锋一下子坐直起来。
“送沙发的搬运工呀。”夏琳把一颗提子塞到武锐锋的嘴里。
“哈哈,我今晚好像脑筋短路了。”
“那样不好吗?”
“好,好,不过你别老晃来晃去,来陪我坐着说说话吧。”
“你到这边来看看。”夏琳牵着手,将武锐锋拉到阳台。
月亮已经隐到大南山的背后,墨蓝色的天穹上,一颗颗硕大的星斗明亮动人,仿佛可以摘下来放在手心,璀璨的西部大桥,像一条亮丽的光带,横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对岸香港元朗的楼群,像一群玉雕的灯笼,矗立在群山的怀抱中。
“真不错,我从来没有觉得蛇口的夜晚,有这么迷人。”武锐锋成天窝在研发部的大开间,面对一群群电脑和仪表,现在看到这无限高远的天幕,心神飘然飞逸。他簇拥着夏琳看了一会儿,轻轻对着她那娇羞的脸庞吻上去:“还是你更迷人。”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的风景。”夏琳柔弱无力,任他抱着,任他吻着,良久才喃喃地吐出一句话。
“是吗?那我可留下不走了。”
武锐锋感到缠绕在他背后的双臂,用力拥抱着他……
江阳市的李市长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从深圳回家以后,立刻着手运作他承诺给王连富的那块地,没过一星期,就打电话告诉王连富,江阳为了吸引恒佳去当地办厂,每亩地价可以再下调3万元,当然,必须是以恒佳香港公司的名义,如果是深圳恒佳,那么地价就没有优惠。
“老王,这对你不是什么问题,抓紧过来看看。”
王连富在李市长的盛情邀请下,带着杭雁飞赴江阳。他仔细考察了江阳的投资环境和那块风水宝地的位置,确认李市长所言不虚,这块地有着巨大的升值潜力。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天下午,阳光有些灼人。王连富与杭雁走出候机楼,司机开着他的奔驰刚接上他们,王连富就下令道:“去恒佳。”
“舅舅,你也不休息一下,就直接和范总去开会吗?”杭雁关心地问道。这几天在江阳的官式应酬太多,中午临上飞机前,还被江阳市的高新技术办隆重招待了一番,她这个年轻人都有些疲惫不堪,王连富已经五十出头,与范胜轩的谈话必定是艰难的,她担心舅舅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时候,容易失控。
“这事就得快。老范是个大忙人,约他一次也不容易。”王连富在江阳产生了很多美妙的主意,他想趁着这股热乎劲,好好做通范胜轩的工作。
“而且那块地热得很,有不少人在打主意,也拖不得。”
“是啊,他上次答应给我安排个工作,也没有下文了。”杭雁惆怅地提了一句:“而且他对人也太严肃,去那里我怕得看他脸色呢。”
“啊,你在老范的手下,才能成熟得快一点,这事我帮你问问。先让司机开车送你回去。”
“嗬!老王,晒黑了。来来来,这边坐。”范胜轩一见王连富进了办公室,就热情地招呼着。
“是啊,成天在外面看地。”王连富顾不得等茶端上来,就在茶几上摊开一张大大的图纸,俯身指点给范胜轩看:“就是这块地,在一类地区,你看,离市政府多近。”
“嗯,确实不错。”
“价钱也好啊,如果给香港恒佳,只要12万,其他的内资企业,25万还不给他们。”王连富欢快的神情,简直有点像捡到宝物的孩子。
他见范胜轩没有附和自己的意见,就把这些天想好的说辞,推心置腹地倒了出来:“老范,咱们办企业,说得好听是事业,说得现实点,就是赚钱。中国人呐,几千年还是脱不了土地情结,本事大点的,都想有块自己的地盘,所以中国的生意人都是‘商而优则地,产而优则地’。
“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不论哪一行,都会花无百日红,而哪一行都离不了土地。你就说家电行业吧,四川长虹前些年火得很,现在不也亏得一塌糊涂?而深圳的创维就聪明得多,他们搞地产,搞工业园区,虽然前些年老板被香港廉政公署抓了,但日子还过得挺稳定。你别说咱们通信行业,虽然这些年一直发展很迅速,但市场总有饱和的一天,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所以我打算在江阳搞个工业园区,等到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就是靠租金,咱们也能撑着,逮到机会还能东山再起。”
在范胜轩看来,王连富的这番话,涉及到决定恒佳战略方向的问题。他的话当然没错,确实有不少中国企业家走的是这条路,而且还相当的成功,不过在范胜轩的眼里,那些成功不过是一时一地的胜利,他从不认为,抱着“商而优则地”这种观念的人,能成为伟大的企业家,能造就伟大的企业。
而范胜轩却志存高远,一心想把恒佳带成伟大的企业。
中国,古往今来,实在太缺乏伟大的企业了。
作为老战友和长期战略合作伙伴,王连富对范胜轩的这种心结,也了如指掌,他并不反对恒佳成为一个伟大的企业,但他是做房地产的,明白要建成更高更大的摩天大楼,必须打更深更坚实的基础,而要成就伟大的企业,则应该从多方面、多行业吸取利润,这就是成为伟大的基础。
王连富滔滔不绝地讲出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很友好地笑了笑:“我讲完了,该你了。”
这是他们长期磨合定出来的规矩,因为两人都是刚硬的性子,以往讨论问题时常常唇枪舌剑,互相抢话说,弄得面红耳赤,很伤和气,因此专门商量好议事规则,只有等一个人明确表示自己已经说完了,另一个人才能开口。
“你说的都有道理,”范胜轩习惯性地称赞道。
王连富是范胜轩的老搭档,当然知道他那种先扬后抑的说话方式,于是摆摆手,表示这一段糖衣式的称赞,可以跳过去。
范胜轩有点尴尬地笑笑,就老实不客气地直接表述自己的见解:“你说要建摩天大楼,先得打下深厚的基础,这当然不错,但基础不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的。要打基础,也得专精在通信领域打,现在是专业化的时代,只有把一件事做好,做扎实,才能赢者通吃。你看看人家比尔盖茨,只把操作系统做好,就成了世界首富,他要是分心,去做那些热门的基因工程、证券、房地产,那肯定没有今天的成就。”
王连富感觉自己抓到了一个关键,忍不住插话问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该我了。”
范胜轩点点头,王连富抬出了自己的偶像:
“你说的专业化,在世界范围内是正确的,但中国有自己的国情,美国人靠专业化,能成为世界首富,但华人首富李嘉诚,却是主业搞房地产,副业做码头、石油、电信、百货,并不是靠着只做一行取胜的。老范,我觉得中国的国情,离李嘉诚比较近,离比尔盖茨还远着呢。”
但王连富的说法,并没有打动范胜轩。他坚持己见:“李嘉诚崛起的时代和环境,已经过去了,我相信他如果现在处于你我的位置,也不会再去做什么百货、码头了。”
两人争持不下。王连富看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理由,没有说服范胜轩,从江阳带回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有些急火攻心地质问道:“你既然对我说的不同意,现在经济形势不好,那你有什么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