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遇到那条狗的:那是黄昏……所有的黄昏都是这个样子,我孤独得要命,于是去了那家服装店——过去他经常陪我去的。我在那儿呆了十来分钟,什么也没买。我需要什么呢,也许什么也不需要,也许需要的永远不能找到。我折出店子,在下台阶时,脚踩在了一条狗身上。情况就是这样。
一条狗而已。不是一只猫,也不是老鼠——大街上到处都是猫和老鼠,都人满为患了。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相遇,事先没有约定,我甚至没看见它,就重重地击在了它的腿上。它嘴巴大张,吐出了口腔里的舌头。那舌头真红,像一面旗帜,像一只打人的拳头。它似乎很疼,似乎……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我转过身,继续走路,黄昏继续黑,继续点燃无数灯盏。我把手掌自然下垂,轻轻地抚住柔软的丝裙;丝裙痒痒地抚摸着指尖的圆弧,让我产生了飘浮之感,让我觉得自己仍然活着,还有快乐。这种快乐一路延伸,很快抵达了肩头,后来竟停在了乳房上。眼前的一切似乎亮了起来。
它跟上了我——我是说那条狗,悄没声息地跟上了我。你很难想象一头畜生跟上你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一头畜生跟上你是什么意思。一只空空的口袋总想装点什么,它想装点什么呢?我这儿什么也没有了,就连自己也丢掉了。能给别人什么呢?何况它是一条狗。
我不看它,继续走路,我讨厌狗,讨厌狗一样的男人。我老公就属于这类男人。我看着前面的人群和车流,看着闪烁的霓虹灯和高大的广告牌,我甚至看了一眼虚幻的天空,想确定一下今晚有没有星星。我想我肯定忘记它了,因为此刻,我发现身边突然多了两个男人,他们鬼鬼祟祟,眼底闪着攫取的目光。这真令人兴奋哪,这些狗一样的男人,成天硬梆梆地在大街上转悠,捕捉着那些涉世不深的女人。狗男人,狗男人,我鼻孔外翻,发出了很响的、轻蔑的哼哼声。
相同的声音来自身后,是那条可怜兮兮的狗,不过它的哼哼声近似哀号,有点像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我发出的声音。我转过身来,即使它只是一条狗。
“别那么假惺惺的!”我的嘴唇依然很冷。
“我疼极了,我想我的腿骨肯定断了。”
“是我么?”
“我敢肯定,是你。”
“能怎么样呢?”
“我能怎么样呢。”
它不像骗人的样子,它不像有些男人,事前誓言旦旦,事后原形毕露。我蹲下身,仔细看它,想知道它的痛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和我一样。这种近距离的观看吓我一跳。它太瘦了,根根肋骨触目惊心。血从后腿的皮毛中里渗了出来,很快滴到了街面上。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面对一条狗。
这年头,“对不起”又值几个钱呢?
“我流血了,”它说,故意渲染着流血意味着什么。
“流血又怎么样呢,我们不是都在流血吗?”我不友好地反问了一句,心里说了更多: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没有流过血,还有泪,有时候它只能流在心里,从天黑到天亮,从上个世纪到这个世纪。
“我的腿可能断了,今后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生活了。”
“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
“任何人都有家啊。”
“我就是那只白乌鸦。”
突然地,几乎没有控制地,我笑了起来,虽然笑声里带点儿凄凉,但毕竟是笑声啊。也许这只“白乌鸦”触动了我,让我有了把它带回家的想法。我再说一遍:我讨厌一切畜生,却没抵挡住这头畜生的诱惑。同样的错误我会犯两次吗?不会!
“我想给你一个家,跟我走吧!”我对那条狗说。
?
这是一条脏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脏。肮脏的社会,肮脏的环境,肮脏的人心,把什么东西都污染了,一条狗也不例外。
我把它带进浴室,我为它洗澡。为它洗头,洗脸,洗耳朵,洗屁股和腹部,就像曾经洗我的男人。它的眼睛在喷头下面闭着,享受着水流和我手指的搓揉。当我的手触到它的下体时,发现那儿有根蒜头。它是公的,也像我的男人。
它很听话,身体随着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背上开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涡(像亮晶晶的弹坑);水涡破碎后向下流泻,在腹部悬成一道漂亮的水帘。它的眼里有种大病初愈后的恬静和安祥,像刚刚做完了那事的男人——你当然知道“那事”是指什么。
它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上扬,眼神里带着充足的水气,它没看我那张老脸,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胸脯。女人的胸脯啊,此时领口大开,露出了里面圆润而柔软的东西。它不像是雷诺阿式的艺术家,更像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学者,沉溺于自己研究的迷宫。它的目光里没有色情,而是一种久违的欣喜。
“你有半年没洗澡了吧?”把它带出浴室后我问它。
“哪儿呀,”它笑笑,目光上移,看着我的眼睛,又似乎透过眼睛,看到了我的心里。“下雨的时候,我经常被淋着,不也是洗澡吗?”
它跟我说话没有表情,或者说,有一种非要把你弄到手的表情(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啊),就像那个该死的男人。是男人都该死!他们今天把你捧作一朵花儿,明天就会把你当成一块抹布……别让男人把你弄到手。到手了,就完了。别说让他爱你了,就连摸摸你、嗅嗅你也很难。吸引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永远得不到你。你说呢?
“没想到你还是一条公狗?”我指指它的下体,嘲笑它。
“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哀!”
它把腿夹得更紧了,似乎想竭力抵挡住我探视的目光。血又从它的腿上渗了出来,好红的血啊,就像当年我破裂的******。
我走进卧室,找来棉球和纱布,我将棉球摁在它的伤口上,然后用纱布缠裹。它皱紧眉头,脸上又搞出了两道明显的“伤痕”。
“现在好多啦。”我说。
“好多啦,”它说。
“你其实是条漂亮的狗嘛!”我又说。
“我漂亮吗?”它反问我,看得出,它一点也不相信。
为了证明我没骗它,我把它带到卧室的镜子前。
它望着自己,样子既凝重又滑稽。一切动物在望着自己时都很滑稽,人也是这样的。它好象从未照过镜子,或者没照过这么大、这么光洁的镜子。镜子那么大、那么空,你这么小、这么可怜,无边无际的空洞包围着你、挤压着你,你甚至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还算不错。”它说,眼里渐渐有了一丝兴奋。
“什么?”我故意逗着它。
“我几乎要像阿Q一样欣赏自己了,”它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两边。
也许受了它的影响,我嘴里虽然说着不怎么样,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它的确是条不错的狗,也许在街上我已注意到了。它虽然很瘦,也能给人一种力量的感觉。是的,现在确定无疑了——是力量。很瘦的男人——包括狗,也能给人一种力量。也许我是一个崇尚力量的女人,但从来都是柔情第一。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从狗身上生出了一股微风,甚至刮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感觉到了。”
“什么?”
“力量和男性美!”
它看穿了我。我应该知道狗也会有灵性,甚至比人更有灵性。
“你是一个很长时间没被男人光顾的女人!”
“你?!”我身体晃了一下,血液骤然上涌。我没料到这畜生竟会吐出这等语言。它嘲笑我。嘲笑我那隐蔽的心灵。它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一只野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是我给了它一个家,给了它如此宽敞的房子。是我给了它温暖,给了它女性的关爱和照顾。是我……“你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你这头杂种!疯狗!”
我把手掌凝在空中,却迟迟没有打下去。是什么阻止了我,让我瞬间改变了想法?是什么击中了我,让我突然涌出一股酸涩?我瞪着它,像瞪着我自己。我从它眼里看出了惊恐,或者是疑问:难道我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吗?难道我就应该流浪街头,得不到关爱和幸福吗?他似乎在用目光静静地对我诉说。啊,生命啊,当一切都成为过去,当死亡正悄悄地莅临,为什么你还会被尘世的俗物感动?难道我天生就是那种卑贱的女人吗?
我决定留下它,因为我不想放逐自己。
?
四十岁的女人没有不饶舌的。就在今晚,外面的雨很大,整个世界都敞开于雨中。我听到雨丝响在窗外,贯穿了整个神经。我听到一种玄妙的声音,带着上帝的意志,正在演奏着交响曲。
那时我是一个迷人的少女,手中经常捧着诗集,我迷恋于兰波、普希金,现在想来,真有点笑话的意味。其实我们每个人,曾经都是笑话,是青春和理想把我们变成了笑话。生活会矫正我们,不过得付出惨重的代价:有时是青春,有时是肉体,有的是心灵,有时是整个一生。我这样说你不反对吧?
我躺在沙发上,把狗拉到身边。当然这个时候,我已把它当成了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其他朋友。
他们都说我是个仙女,不仅漂亮,而且很有气质,你知道,如果哪个女人能集漂亮和气质于一身,肯定是上帝的造物。我当然没有那样觉得,本来嘛,我母亲是个普通家庭妇女,父亲只是一个车工,他整天守着一架破机器,车啊车啊,所挣的工资也只能勉强维持我们的生活。后来他伤残了,我高中没毕业就顶替了他的工作,这也是生活所迫啊,谁让咱们命苦,生在一个工人家庭呢。你再想想,当一个女孩守着一架轰隆隆旋转的机器、双臂震得像散架似的,是什么滋味?还有什么心情去想诗歌啊理想啊之类的东西。我得改变自己,可我如何改变自己呢?
“他出现了!”它说,若有所思。
对,他出现了,我们上初中时曾在一个班,当时我并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他用手指塞进鼻孔,去抠里面的鼻屎。他是个爱恶作剧的小男生,常常把抠下来的鼻屎涂在女生的课桌上,趁她们不注意时,粘到衣服上;但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高中毕业后去了一家国企,很快爬到了老总的位子。我早该料到他会很有“出息”,因为他老子是市长嘛!
“于是你们恋爱了,结婚了?”
“是啊,女人嘛,总该有个归宿吧,何况……”
“何况他很有钱,又帅气。”
“你怎么知道?”
“是女人都喜欢这两样东西:有钱,就有她们需要的一切;帅气,就能让她们的脸面生辉,最大限度地撩拨她们的春情。但她们往往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有钱帅气的男人,往往是靠不住的。上帝非常公平,不会把什么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人生来就是残缺的,完美只是一种幻想。因此从这点来看,女人的脸面不是皮肉做的,而是男人的钱财和帅气做的。哦,帅气,我讨厌说到男人时提到这个词。看看苏格拉底、伏尔泰、拿破仑吧,哪一个是帅气的,个个不是照样超越了一切时代。”
“你很了解女人嘛。”
“也许我有类似的经历。”
“你不是说你曾经是个女人吧?”
“怎么会呢,我自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是男人。”
是的,我选择了他,选择了当时我认为“最好”的男人,选择了快乐、富足和幸福。他珍视我的美丽和身体,就像一个战场上的士兵珍视惟一一只眼睛。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们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你别笑话我,情况就是这样,我用不着夸张什么。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想抹去关于那段时间的美好回忆。就因为有了这份快乐和幸福,我曾发誓要好好爱我的男人,爱他一辈子。
“但后来突然有了变化?”
是啊,那是一两年后吧,我们开始有了很长时间的间隔,起初我认为是正常的,人毕竟不是机器嘛;我想方设法恢复他的“性趣”,我把他的生活调剂得有滋有味,甚至做那事时,还用嘴巴吮吸他的下体——但很快,我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我经常在他身上闻到别的女人的味道,而且还不止一个女人的味道。争吵是不可避免的。其结果是:他再也不光顾我的身体了。
“他消失了?”
“不。”
“你还住着他的房子?”
“是的。”
“你像狗似的求过他?”
是,简直像条赖皮狗,甭说有多可怜下贱了。可是他铁石心肠,十辆马车也拽不回来了。他不仅把我不当一回事儿,还在脸上挂着鬼兮兮的嘲笑,说什么我这种女人应该把精力和热情放在诗歌上,不应该放在他这种俗气的男人身上。他还说他这种男人生来就没有诗性,不仅如此,还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摧毁诗歌的。他还说兰波纯粹是个六神无主的小混球,普希金顶多是玩弄女人的高手,死也没有逃过女人的裤裆。他把我喜欢的统统贬损一通,然后摔门而去。你想想,也是的,外面有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孩等着他去开采,像我这种破烂货还有什么价值?况且他这种男人,根本离不开那个!
“但他并没有抛弃你。“
“从某个角度来看是的。“
“就凭这一点你比我强。”
“什么意思?”
它没有回答,而是把前爪贴着沙发的棱角抬起来,按在我的手腕上。我望着它的眼睛,觉得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光束。我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同时又有一种刺痛在缓缓延伸。我还觉得胳膊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那应该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了。
我欣喜地拥抱着这种感觉。
我突然有点晕眩。
它支起头,缓慢地贴到我右边的乳房上。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是从它的鼻孔里喷出来的。它脸上有一种我无法说清的表情,仿佛对我非常痴迷,又像是在想别的事情。它的头颅冰凉,像插在雪地里的一把铁锨。我渐渐感到了它的压力,那是一颗头的压力,畜生的压力。
它得寸进尺,把爪子移到我的乳房上。
“我闻到了一股贞节寡妇的气味,枯木逢春的气味。”它说。
“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骚味,你是一头公狗!”
“只有公狗才会引起女人的兴趣。”
它把身体完全立了起来,毛绒绒的,拉得很长,胸腔上的肋骨楚楚在目,我甚至看到了它肚皮下的锥体——它奇怪地弹跳了几下,像只正在进食的小老鼠……我有了摸摸那只小动物的冲动。
它看出了我的想法。你可以摸摸,它说。
我真的伸出了手,几乎同时,我叫了一声,立刻松开了,我摸到的好象不是****,而是一股电流。它烫伤了我,让我体内顿时也充满了电流。我发现自己仍然是个正常的女人。
“你……?”我说。
“什么?”它问。
我艰难地摇摇头,仿佛正从一片烈焰中拽回身体。
我望着它,说不出后面的话,我等着那股电流过去。
是的,我得承认,我抵挡不住这头畜生的诱惑,就像当初我抵挡不住他的诱惑一样。此时我觉得这条狗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长着一颗狗头的男人。它甚至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感觉——比和男人在一起的感觉还要新鲜、刺激。
我抱住它,我是说,我本来不想抱住它,但我的双臂似乎已不听大脑指挥了。我把它抱得很紧,甚至还使劲拽扯它,让它重重压在我的身上。我感到了它光溜溜、毛绒绒的肚皮,这真叫“温暖如春”!我开始抚摸它,先是头部,然后是背部。我把唇贴在它的脸上,轻轻地吻着。我很快学会了亲吻一条狗的脸庞,像一个真正的女人。我想这会儿我最像女人了,因为此时我的身体完全从理智的控制下滑脱出来,呈现出了梦幻般的迷醉感。也许从本质上来说我对这条狗毫无感情,只是身体的被动反应罢了。可就是这种反应却使我觉得它现在就是我的上帝!
它主动吻我了——当然有些胆怯,它把舌头小心地从口腔里伸出来,停顿一会儿,才敢贴上我的脸皮。它的舌壁上带着细小的类似鱼鳞似的小刺,所到之处都会留下痒痒的酥软。我闻到了它舌根的气味。哦,对了,就是这种气味,让我陡然想起新婚之夜,他挺得无法插入的****,后来,那根****带出了我下体的血红。当时他多么得意啊,嘴里不停地喊着处女处女处女;他欣赏着那块血红,然后放进嘴里舔噬……我能忘记这些细节吗?
我磕动牙齿,咬住它的嘴唇,咬掉了它上颚的几根胡须。它转了转眼珠,又使劲地眨了一下,然后把身体松软下来,缓慢地却是坚定地移开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它说,似乎眼里已有了一片潮湿。它死死地盯住我滑出睡裙的雪白的大腿,瞬间凝固了。接着,像正在接受电击似的,它突然惊醒了,然后用陌生的怀疑的眼神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捕获我?”
“捕获你?你在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