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母亲的反应让我很惊讶,她刚才还在嘿嘿笑着,可是当我说一场游戏的名字叫做红时,她却突然弯下腰,她惨叫了一声,然后她又开始拼命去抓自己的头发,她的美丽的头发一根根脱落,母亲把那些脱落的头发填进了自己的嘴巴,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母亲再次疯掉了。
她为什么会突然疯狂?
我看了一眼疯掉的母亲,走到窗边,对着天空的太阳唱出了那首美妙而又嘈杂的歌:
你说你是美娇娘。
不。
你只是一只大灰狼。
你说她是你的美娇娘。
不。
她是破烂的花衣裳。
然后我回转头来,对着表情有些痴呆的叔叔说:这次真的不关我的事。
4
叔叔对母亲的疯狂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当母亲把头发填进自己嘴巴的时候,叔叔没有惊慌,也没有把母亲送到医院。他只是把母亲抱到了床上,给她唱了一首温婉的歌,母亲在叔叔的歌声中渐渐安静下来,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在母亲熟睡的时候,叔叔迟疑着走进我的卧室。那时我正因为母亲的疯狂而兴奋,我正在打开父亲留给我的打火机,可是打火机吐出的只是一朵蓝色的火苗,父亲并没有出现。
可是叔叔出现了。
见叔叔进来,我把那枚打火机递给叔叔,我说你看,他是我的父亲。
“爸爸已经死了。”叔叔说。
我熄灭了火苗,把打火机装进一个盒子。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也是父亲留给我的保存记忆的唯一一种方式。那个人,那个每年年终到家里客居几日的人,他已经死了,可是他永远都没有走出我的记忆。
叔叔看着我做完了保存父亲的工作。他满怀忧伤,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喊了声“月儿”。
“你来有什么事?”我说。
“我没事,我只是想来问你,嗯,问你对你妈妈说了什么话。”叔叔忐忑地说。
我说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建议她下次和你做一场叫做红的游戏,那是特别好玩的游戏,我昨晚已经做过了。
“红?”
“对,红。”
叔叔也是聪明的,他也是很快明白了“红”的含义,所不同的是叔叔并没有如母亲那样丧心病狂,而是沉默许久之后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是谁?”
“谁?”
“就是那个和你玩游戏的人,他是谁?”
我笑了,这真的很有趣。开始我想告诉叔叔那个人是谁,可是当我看到叔叔的眼神,那是期待和渴望的眼神,叔叔的眼神让我着迷。我知道当我告诉他那个人是谁以后,那眼神就会消失,我不希望那眼神消失,所以我迟迟没有告诉他那个人是谁。
我把脸凑到叔叔的脸颊上,把嘴巴贴在他的耳边,我说叔叔,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是谁?我和他做一场叫做‘红’的游戏,是因为我想躺进一个男人的怀里,叔叔你记得我的小时候吗?我经常躺在你的怀里,你总是抱着我,给我唱着歌,哄我睡觉,就像刚才你哄妈妈睡觉一样。那时你多么善良,可是等我长大之后,你就离开了,你忘掉了很多的事。叔叔,你还能抱着我吗?
我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他哭了,他说月儿别怪叔叔,叔叔永远爱你。然后他就把他的胳膊伸出来,抱住了我的臂膀。
现在他又抱着我了,确切地讲是我们抱在一起,我的乳房就贴在他坚实的胸脯上,他的胸脯宽阔极了,比路人甲的宽阔了许多。我把嘴唇放在他的胸脯上,轻吻了一下,我听到了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的手指开始从他的胸脯慢慢下滑,慢慢地下滑,到了他的腹部。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粗重起来,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克制。
“我们来做一场叫做‘红’的游戏吧,那一定很好玩。”我把舌头伸进他的耳朵,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他终于清醒了,他用力推开了我,他大口地呼吸,浑身大汗淋淋。
那时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了,我们可以听得到路上汽车的鸣笛声以及行人的笑骂声,我听到有一个女人在喊:多多,多多,你跑哪儿了?
多多,我说,是一只狗还是一个孩子的名字呢?
叔叔站起来走到窗边,他关上了窗户,那些声音立刻变得遥远了。
他整理好衣服,他恢复如初。
5
母亲这次病了好久,我和叔叔都认为第二天母亲就会好起来,可是没有,母亲醒来之后依然是疯疯癫癫的,尽管她安静了许多,但她依然会把自己的头发填进嘴巴。
叔叔只好又把她送到了医院。
在母亲住院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家里,我在等着她的康复。
我并不是希望她康复,而是因为当我躺在家门口的长凳上时我就知道,我来的目的绝不仅仅是看到母亲和叔叔赤裸身体的叠加,而是我要来问母亲一些问题,我还没有把那些问题说出口,所以我不能走。
几天之后他们回来了,他们回家的那天阳光明媚,我站在窗边,看着他们走在街上,身后是一地阳光。
我把门打开,我听得见他们上楼的声音,节奏轻快。
他们很快上来了,母亲看了看站在门边的我,对我一笑。她看起来完全康复了,她的脸颊又丰润起来,面带红霞。
我不能在那个时候问母亲一些问题,毕竟她刚刚回家,我应该给她一点休息的时间。可是晚饭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开了口。
“妈妈。”我说。
“什么事?”
我很忐忑,我在思考一个最好的方式,这样既不惊扰了妈妈,又可以达到我的目的。
“妈妈,父亲生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已经死了。”
此时母亲的脸色有点异样,她很紧张,她把目光停留在叔叔的脸上,那是求助的目光。叔叔果然给了母亲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他对我说,月儿,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叔叔阻止不了我,我接着说,妈妈,父亲生前是一个天才的画家,他根本就不是商人,他也从来没有去过外地,他只是待在一所学校画画,每年的年终,父亲拿给我们的钱是他卖画的钱,对吗妈妈?
母亲站了起来,她显然再次受到了刺激,她惊恐地往后退。叔叔走过去扶住了我可怜的妈妈。
“不要再说了,月儿!”叔叔说。
没有人能够剥夺我了解父亲的权利,母亲也不能。我继续说:
“妈妈,你一直都知道父亲在哪儿,是做什么的,对吗?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可以不见父亲,可是你为什么剥夺我和父亲相见的权利?
“你知道吗?父亲从来不肯卖他的画,有一年父亲很喜欢去酒吧,他每次都会在酒吧喝掉两瓶好酒,那花掉了他不少的钱,他变得很穷。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不肯卖掉他的画,但是在每年的年终他都会卖掉一些画。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
“父亲说,他是‘为了苏雪’……”
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对母亲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刺激。我记得小的时候,我每年都会等着父亲回家,到了冬天我就不再外出,我天天坐在窗边,把手伸到窗外,我在等着天空飘雪,因为在那个时候我的父亲会回家。如果等不到下雪,我就会说,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那个时候母亲就会很冷,那是我所见过的最阴冷的表情,母亲把脸绷得紧紧的,蹙着眉头。
“不要再想你的爸爸。”妈妈每次都会这么说。
她一直在试图阻止我谈论和了解父亲,可是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她想不到我居然这么了解父亲,所以当我说“为了苏雪”这几个字时,母亲打断了我。她痛苦地喊了一声“月儿”,同时她站起来,她想去倒一杯水喝,可是她的手在发抖,杯子在她手里晃动。
叔叔示意我闭嘴,他说月儿净瞎说,谁告诉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笑了,我看着惊恐的母亲,嘴巴里吐出这样三个字:路人甲。
我说妈妈你一定还记得路人甲,他说在父亲死亡之后你曾经找过他,妈妈你怎么会认识路人甲?
“我不认识路人甲,这名字像狗一样。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找路人甲。”母亲说。
“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他,妈妈,你知道吗?就是他教给了我一个好玩的游戏,那个游戏的名字叫做‘红’。他不仅是艺术天才,他还是语言天才,天知道他怎么会用‘红’这个字来命名世界上最好玩的事。”
我只不过是告诉了他们一个事实,其实类似的话在我的老板叔叔时代就已经说过了的,我认为母亲已经对此有了足够的免疫能力。
可是我错了,当我说路人甲和我在做那个叫做“红”的游戏时,我的母亲的漂亮脸孔开始扭曲,她手中的玻璃杯子终于掉在地上,水溅湿了她翠绿色的鞋子。继而她冲向我,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给了我一记耳光,这还不算,她又拼命撕扯我的头发,她张牙舞爪,不断用她柔软的双手殴打我的身体,同时,她的嘴巴里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叽里咕噜,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她是在骂,她在骂着最难听的话。
母亲的手打在我身上,我一点都不觉得痛,但是我讨厌她触碰我的身体,我觉得她的手是天下最肮脏的手,那双手不仅淫荡地抚摩男人,更残忍地杀害了我的父亲。所以我用很大的力气推开了她,我把她推倒在地上,面带厌烦的表情。
她很倔犟地站起来,再一次扑向我,去抓我的头发。那时她很疯狂,但是我很理智,我的理智战胜了她的疯狂,我再一次把她推倒在地。这次她摔得很重,起先她的头撞在墙上,继而她瘫倒在地。
那是我和母亲唯一一次肢体冲突,在那场冲突的过程中,我一直是微笑着的。好像从16岁开始,我就渴望和母亲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冲突,那天终于如愿了。
可是母亲受了重创一样,她晕倒了。
在我和母亲暴力冲突的过程中,叔叔自始至终站在一边观看,他不说一句话,就站在旁边,做最冷静的看客。当母亲晕倒在地上时,叔叔才走过去,抱起她走进了卧室。
第二天母亲醒来得很早,那时我还在熟睡着,母亲就来敲我的门。我懒得应声,她却一直敲门,咚咚咚,而且她敲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后来她大喊,她说丙坤,月儿呢,月儿去哪儿了?
我听到叔叔说,她没有走,她在里面,她在。叔叔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很害怕惊扰了母亲。
我从房间里出来了。母亲看到我,长出了一口气。
“你在啊,月儿。”母亲说。
6
是的,我在。
一夜过去了,我们都安静了很多。母亲扑过来查看我的身体,她不断地说疼吗月儿,疼吗?然后她又说,月儿,求你了,不要再去找路人甲。
我打了一个哈欠,我的确还很困,我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特别讨厌听到路人甲这个名字,那次暴力冲突之后母亲也说这个名字就像狗的名字一样,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鄙夷和愤恨。
母亲告诉我说,如果父亲真的是被人杀死,那么杀死父亲的凶手最可能的就是路人甲。
这真的是一团迷雾。我被这团迷雾掩盖了。
我想问母亲为什么杀死父亲的凶手会是路人甲,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她说:“他们才是最让人不齿的疯子。”然后母亲就不再对此说一句话。
叔叔也告诉我说,月儿别去寻找了,你什么都找不到,父亲已经死了,没有人杀他。
那个冬天特别冷,我延续了小时候的习惯,一到冬天就不想出门。尽管我没有从母亲和叔叔那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也知道我永远不能从他们那里找到答案,可是在那年的冬天,我还是留在了家里,和他们在一起。
我留在了家里,却不再打探叔叔和母亲的身体是否叠加,当那天我看到叔叔和母亲赤裸的身体时,我就永远失去了窥探他们秘密的欲望。
这对他们是好事。
我每天在家里看着叔叔侍弄一些畸形的花木,或者是走到大街上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母亲仍然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她的工作。小的时候叔叔告诉我说母亲是一个作家,我却从来没有看过母亲写的任何东西,它们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和母亲本人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和意义。母亲现在已经很少写作,那是母亲精力衰竭的标志,也可以说是生命枯竭的标志。但她仍然天天坐在书桌前,呆呆地坐着。
那段时间我又抽起了烟,我整天躲在房间里抽烟,对香烟我是不加选择的,白色也好,黑色也好,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沉迷于香烟中尼古丁的味道,拿到香烟我会排除掉停留在我脑子中所有的记忆,全身心地投入到吸食香烟的感受中。
点燃香烟的不是那只精致的打火机,而是火柴,我特意跑到商店买了许多火柴,我喜欢火柴燃烧的味道不亚于喜欢香烟中尼古丁的味道。
我的房间里每天都会有许多烟蒂,我一支接着一支抽,直到有一天我的前额直出冷汗,浑身抽动不止,我怕极了,我大声喊着叔叔,鬼哭狼嚎一般。母亲和叔叔同时跑到我的房间,我讨厌在那个时候看到母亲,我不看她一眼,只是把手递给叔叔,叔叔忐忑不安地接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心全是冷汗,我希望那些冷汗顷刻变成神奇的药水,它能把叔叔的手永远留在这个房间。
我问叔叔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是,”叔叔说,“你只是需要休息,你抽了很多烟,你需要戒掉它,孩子。”
在我和叔叔亲密交谈的时候,母亲一直坐在我们旁边,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终于走了出去。在母亲起身离开的时候,叔叔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想随着母亲出去,我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我的手紧紧抓住叔叔的手不放。叔叔拍了拍我的脸蛋,他说月儿别害怕,我不会离开你。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尽管我已经不再想要窥视叔叔和母亲的秘密,可是那一天我还是不经意间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当我闭上眼睛之后叔叔以为我睡着了,他出去了。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我们真不应该把她送到那所学校。”母亲说。
“可是他很早就说她是一个天才的画家,她应该去学一点绘画。”
“他是个魔鬼,你居然听他的话?”
“可是在我的眼里,月儿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健康的孩子。她不仅是健康的孩子,她还是天才的孩子,她应该去学一点东西。”
“你不要太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