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直扑下来,陡然而生的寒意让镇子里的人都披上了外套。郁捷琳从公交车上走下来,被突然吹来的一股冷风打在身上,不由得一激灵。
王子君风摆杨柳般走过来,大声喊着:“琳儿,你还不怕冷哟。外套都不穿,这冻给谁看呢?”
郁捷琳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外套掉在办公室了。她说:“冻给你看呗,看你招摇的那个样儿,又想着等谁呢?”
王子君说:“看看,看看,这可就是法官的素质,你就这么办案的?再说了才四点钟,你这算早退哟。”
郁捷琳转头看见了刘撇子那席棚饭馆感叹说:“还是他们好,自由自在的,不用受气。”也不再和王子君说话就往家里走了,王子君愣在原地有点摸不着头脑。
郁捷琳回家第一回没有先和李田世打招呼就进到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李田世见了赶紧跟过去拍门:“琳儿、琳儿,这是怎么啦?有事就和妈说呀。”门里没有回话,倒传出低低的哭泣声。
李田世着了忙,从屋里出来就直奔王家茶铺。喊出万高升来说了事,就怀疑是在单位上受了气。万高升听完这事儿就丢了手里的川牌,跟着李田世跑回家来。
万高升站在门前用力拍了几下门说:“丫头哦,有啥了不得的事和大爹说,领导欺负人我找他们算账去。”
老头子话音一落,门就开了。郁捷琳红着眼说:“妈,你可真会搬救兵,一点儿小事又惊动大爹了。”
李田世把浸了水的毛巾递过来:“小事?你差点吓死妈了。怎么,单位上又说什么呢?莫非单位上的房子不分你,还要占我们现在的房子不成?告诉他们,这房子可是我的。”
万高升捋捋已经花白的胡须说:“丫头啊,跟你妈也生活了十几年了,怎么就学不会你妈这种泼辣劲儿呢。”
李田世笑道:“死老头子,当年批斗你个大资本家,我就跟着站了会儿台,还记仇呢?后来不是我和赵老头保你,没准儿你早和成净贤在丰都合伙开茶馆呢。”
两个老人的斗嘴让郁捷琳的心绪平复下来,说单位里确实出了点儿事,本来符合条件加工资的她,却得知自己有可能又被刷掉了。分房子没分到,郁捷琳也就忍了,毕竟是让给老同志;可这原本该加给自己的工资,竟又要被刷掉,这就难以让人接受了。
李田世问:“为什么刷掉你?是不是今年年初我病了那几个月,你请假照顾我给闹的?”
郁捷琳点点头:“有这个原因。单位里有些人说我成天请假,就没资格加工资,还说我要能加了这工资,他用手板心儿煎鱼给大家吃。”
万高升倒乐了:“那家伙也是个珍珠蘸酱油,宝得是有盐有味的。琳儿不用心急,我看这事儿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去找你们领导说。”
郁捷琳一见这架势,赶紧劝住了老人,说自己能处理好这些事的,只是突然得到这个消息后,心里转不过弯来。等明天上班自己会去单位争取的,那么多案卷摆在那里,不用担心。
两个老人心里石头算是落了地,万高升就抱怨这李田世惊风火扯的,害得自己又输了两角五分钱。
李田世此时也乐呵起来,就说你也莫老伤心了,我明天做红烧狮子头,你这“下江人”过来吃就是。
万高升说:“你这一辈子就记住我是下江人嘛,下江人可是把这镇子里某些人的菜摊给弄成了蔬菜公司哟。”
天色暗下去,雨也渐渐小了。郁捷琳弄好了饭就招呼了李田世和一双儿女坐过来。可刚端上饭碗没吃几口,气喘吁吁的金怀远便踏进门来。
他一进门就愣住了,待气息喘匀了才说:“家里出啥事了?”
李田世白他一眼:“你也知道急哟,我还以为你天生地长就不晓得还有娃儿婆娘哟。”
郁捷琳明白过来,金怀远突然从几十里外跑回来,就为了下午自己的低声哭泣。她赶紧起身替金怀远拿过饭碗,还给他倒上一小杯高粱白酒。
金怀远说:“看来是出事了,我都有点受惊若宠了。”
金杰说:“老汉儿你这知识分子也乱用成语呀,真让人失望。”
金郁将一块肉片丢进金杰的碗里说:“各人没得文化还要说老汉儿用错了成语,你不晓得是妈把老汉儿吓惨了哟。”
一顿饭吃得快乐。吃完饭金怀远又抢着洗碗,这让金杰和金郁更加快乐。金郁说:“爸爸你要天天在家就好了,我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金杰在门外喊起来:“金郁,有人找你哟,说是温习功课也。”
金郁一听这话就紧张起来,探头进屋去看郁捷琳在做什么?见郁捷琳在李田世的小屋里说话就赶紧往外溜。刚跨出门就听见郁捷琳说:“有人最好乖点啊,革命要自觉哦。”
金郁吐吐舌头,冲等在门外的孟锦野扮个鬼脸儿就只好走回去。孟锦野跑两步过来,把一个凉凉的东西塞在她手里就跑了。
金郁坐到书桌前悄悄打开手一看,见是一颗很大的七彩玻璃珠就笑了。她的班里女同学们正流行收集玻璃珠,这种七彩的玻璃珠是最受人羡慕的。她赶紧把珠子塞进书包里,才愉快地做起了作业。
郁捷琳见家里脏衣服多了,便拿出木盆来在街边洗起衣服来。金怀远大老远跑回来,见家里并不像李田世在电话里所说跟火已上房似的就端着茶杯去隔壁又跟万高升下起象棋来。
郁捷琳正在忙着洗衣的时候,就感觉有人走到身边来。一抬头,正是王永正。他蹲下身来说:“你还好吧?”
郁捷琳笑一笑:“过日子呗,有什么好不好的?”
王永正说:“衣服等会儿洗,出去走走吧。”
郁捷琳拖过旁边的一张小木凳给王永正说:“不去了,就坐着说会儿话吧。你也是,不在家陪老婆孩子,跑出来买盐巴啊?”
王永正说,“是啊,可不就是买盐么,你就是该吃咸一点儿;凡事吃咸点儿看淡点儿嘛。”
郁捷琳洗着衣服,突然就把已经沾满肥皂泡的手就冲着王永正一甩,弄了男人一脸肥皂泡,然后说:“你也要看淡一点儿,没啥了不得的嘛。”
两人正说话,李田世就拄着拐杖走出来,见着王永正就笑呵呵地道谢。王永正起身告辞走了,李田世却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屋了。
郁捷琳苦笑一下,更加用力地洗着衣服却始终觉得这搓衣板有些滑,有些使不上劲儿呢。
从来很马虎的金怀远到了晚间又主动把床给铺好,然后把洗脚水给郁捷琳弄好,这让两个小家伙更加啧啧称奇,都说自家老汉儿该不是被河里的鱼给咬了吧?
郁捷琳躺上床就主动说话了:“你有话要问我?”
金怀远打个哈欠说:“工资的事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特别是接在房子的事情以后,换谁都难以接受。不过你要想开些,都是我的责任。”
郁捷琳打他一下:“你说得轻松,这是少十几块钱的事儿么?这回我忍了,不就真成了落后分子了么?”
金怀远叹口气:“都说这镇上的女人厉害,我看是此言不虚。”
郁捷琳被逗笑了:“你永远都要这样酸是不是?你今晚不仅仅为此吧,有话不说什么意思?”
金怀远说:“你那同事挺关心你啊。”
郁捷琳说:“是啊,对我挺好的,难道你金工程师还会吃醋,很难得哟。”
金怀远侧过身子来面对着郁捷琳说:“你又错了。我是觉得你有朋友关心挺好,平时我在家少,有人帮帮你我挺放心;再说,我连你都不信,岂不是很可怜?”
郁捷琳满心期待的一次略带酸味的精彩对决又给工程师的严谨的数理化与哲学方程给弄破了,只好在被窝里猛蹬这瓜得可恶的男人一脚表示了不满。
金怀远把女人搂过来:“你没道理嘛,我不吃醋你还气,我真可怜。”
郁捷琳使劲掐男人的肩膀一把:“可怜?我才可怜。”
入夜的黄葛村显出了寂静,村里人都习惯于早睡。村子里除了四处游走的土狗时不时一阵无目的地乱吠一阵,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黄葛村的布局是各个院落围绕着村委会的大院子呈现了散射状,一条碎石混杂着泥土的乡村公路横贯村子的东西。一切都似乎太过于安静了,而从文峰山斜着插向黄葛村的小路上若即若离的晃着一些光亮,这点儿光亮很快就飘到了村里。
那些‘光亮’似乎很熟悉村里的道路,进了村便四散开去但很快就又聚集到了村西头一所独立小院的外边。院子里游走着一条黑背狼犬,它突然发现了什么就走向院子边上。就在狗走到院子的篱笆门边的时候,一道黑影直飞出来就往狗的脖颈处咬去。狗身子一颤,被咬中了,但狗的反应也不慢,身子一窜开的瞬间竟将那条黑物抖落下来,紧接着上去也是一口咬中了那黑物。但狗并没有英雄多久就在院子里走起了醉步,不大会儿功夫就一跤跌倒……那几点‘光亮’在狗跌倒以后,很快就又从院子边上散了开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孟长江一早回到黄葛村,就有人向他报告昨晚在他幺爸孟朝富的院子里发生了蛇咬狗的蹊跷事。他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黄葛村里每年打死的蛇都在十条以上,大惊小怪的干嘛?等他走进村委会办公室就又看见林国斤和村里的支部书记林雄坐在一起议论,见着他就又赶紧说了一遍已经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怪事。林国斤去看过现场,他说:“真是怪了,一条烂草蛇居然咬死一条大狼狗,而狗在死前又弄死了蛇,这两个畜生都死在你幺爸的院子里了。村里人都说这是不祥的事。”
林雄虽然担任着村支书,却是个好好先生的性儿,本是从不多管事的。他也说:“长江,你还是去看看吧,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幺爸呀;又是前任的支书,真有有什么不测也是不好嘛。”
孟长江笑了说:“你们俩还有点正经事儿没有?林国斤。你还不赶快去叫齐了村委会委员来商量搞水泥厂的事儿。”
林国斤一听这事儿顿时来了精神:“镇里还是决定在我们这里搞?”
孟长江说:“是呀。不过郭镇长说了,咱们这个厂子要算镇办企业,毕竟前期投资全部由镇里去争取到的资金来投入,所以厂子的人事安排要镇里的小企业办公室来决定。”
林国斤听见这话就又泄了气,嘟囔说:“既然交给我们建就由我们自己安排嘛,难不成以后出效益了他们还要分一半?”
孟长江呵呵一笑:“自己安排?你林国斤有多少闲钱用不完?十几万的前期投资把你一家人卖了都不够。”
孟长江说:“郭镇长说了,这个摊子镇里只收管理费,利润留给企业发展。我和林书记也会尽力保你当厂长的。”
林国斤喜滋滋地去通知人来开会。孟长江对林雄说:“书记。如今村里的事儿是越来越多,有很多事又是大家都没经历过的,你得给我们当个主心骨啊。”
林雄给孟长江泡一杯茶:“我还是那个意见,建议你一身兼两职;如果上级要问我的意见,我就全力支持你,凡事你放手****没有意见。”
孟长江说:“书记。你这话说哪去了,凡事我们得商量着来呀,农村的很多政策如今都在大幅度改变,我们得一起来弄懂啊。”
林雄说:“我现在就喜欢读报纸,每天新鲜事都很多。我理解啊,农村要搞改革就是党和国家给个大方向,还是希望我们自己好好干,靠自己的力量吃饱饭。”
林国斤叫来了村里的妇女干部和其他两个委员,其中一个就是当年的民兵队长如今管着广播的乔明。对于村里搞小企业的事,大家都是高兴的,很快就通过了所有预备方案。在孟长江的提议下,林国斤作为这个小水泥厂的厂长,承包了两个石塘口的乔明当副厂长。林雄兼着党委书记的人事安排方案就准备往镇里报了。
会散了,乔明没走。他执意陪着孟长江去孟朝富家看看。乔明走着走着,见前后村路上没人,就从内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元硬塞到孟长江的手里,说感谢他的不记仇。
孟长江说:“有啥仇好记嘛,赶上了好时候就多挣点钱这才是硬道理。”又把钱硬塞回给乔明。
走进孟朝富的院子里,孟长江就看见一堆人里郭是非摇着铃铛蹲在那一具已经发黑的狗尸体旁,嘴里念念有词。狗尸体旁边还有条大蛇的尸体。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郭是非做法事。
郭是非念完了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后,起身对孟朝富说:“都是孽缘,把这两个畜生都弄到文峰山上的西坡埋了吧。”说完就转身往外走。经过孟长江身边的时候,叹口气又说一声:“孽缘。”
孟朝富吩咐自家儿子孟长信按郭半仙说的做,却远远冲着孟长江说:“大村长,带起民兵队长来,是不是抓我搞封建迷信嘛?”
孟长江笑一笑说:“我没见过蛇咬狗,看个新鲜嘛。”
孟朝富立刻大笑起来:“你孟长江啥没见过?堂客偷人你都看得下去,这个算啥子。”
孟长江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又笑一笑就拉着乔明转身离开了。他对乔明说:“我这幺爸人穷气大,惹不起。”
乔明说:“你就是当官的料,有气度。”
孟长江大笑着拍了乔明的肩膀说:“你看看咱们这个村子的地势,三面是山围着,一面临着野林河,按郭是非的说法风水极好。可村里的房子几十年来依然大多是土墙,家家都还过得紧巴巴,不趁着现在的东风好好干,还等什么呢?成天骂来骂去没意思嘛。”
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分手道别。林雄在村口等着孟长江去镇里汇报水泥厂的具体实施方案,一见面就说:“听说你又忍了?”
孟长江说:“忍一时海阔天空嘛。”
刘撇子重新在自家的老房子开起了祖传的“竹园”餐厅。有郭全礼的协调,供销社便越过区餐饮服务公司直接将房子让给了刘撇子,这让餐饮公司很冒火。刘撇子的餐馆一开业就红火起来,也几乎把镇上国营餐厅的客人抢个精光。这一来更惹恼了主管着全区餐饮的饮食服务公司,告状材料就到了主管的副区长老徐手里,要求浮图镇立即归还房产,还要区里立即处理刘撇子的投机倒把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