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想知道这个故事究竟是怎么来的吗?
说起来这很有意思,这个故事是从一个大的木桶里找到的。这木桶里面装了许许多多的旧纸,这个故事就是在这些旧纸上面翻到的。现在这个时候,要找好书、有价值的书就得到食品店店主和杂店店主的铺子里去找,在这些店铺里它们不是供人赏读的,而是包包淀粉、包包糖果、包咖啡豆,当然,那些鲭鱼、黄油和奶酪等各种用纸包的东西全部是用这些旧纸作为包装袋的。从这件事上看,上面写满字的纸,哪怕是这些字一点价值都没有了,而这些旧纸也有它重要的用途——用来包裹东西。
这样看来,没有一张旧废纸应该被扔到垃圾桶里,但现在还有许多不该扔的东西被扔进了垃圾桶里,被视为一文不值,其实是大错特错的。
我有一个不算很熟悉的朋友,他是这个杂货店里的小伙计,而且也是旁边这家食品店店主的儿子,这两家铺子都是他家开的,食品店由父亲看管,杂货店由儿子看管。他同我讲过,他们家最早开的是最简陋的地下室店铺,一点一点把生意做大,前两年才搬到地面上的店铺里来,并添置了一家杂货店。这个食品店店主的儿子读过许多许多的东西,全都是从杂货店用来包东西的那些写满字的纸张上读到的。当他照看店的时候,一有空闲时间他便看这些纸上面的字,遇到有趣的,或是他认为有价值的旧纸,他便把它拿进自己的小屋。在这些被杂货店伙计收藏的纸张里既有一些匆匆忙忙粗心大意的政府官员一气之下扔进纸篓的重要文件,又有一些这个女人写给那个女人,或者这个男人写给那个男人的密信。而这些纸上的内容都是些不该走露风声,不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能成为人们用来取乐的笑料,这些东西都是些奇闻轶事。从这点上看,这个杂货店小伙计是一名出色的抢救队队员,在他的抢救下,多少重要的文稿重新得到收藏或利用。因这个年轻人工作范围广泛,既能在父亲照看的食品店里找到好的文章,又能在自己看管的杂货店里找到好的文稿,所以在他手下抢救了很多值得一看再看的文稿和书籍,不管是哪种,这都是些不该扔掉不该用来包东西的纸张。
我这个不算熟的杂货店的小伙计朋友,曾经把他从木桶里捡到的手写本和印刷拿出一部分给我看,其中有几张散页是从一个很厚的写字本上撕下来的,这些纸上写满了秀气、清晰的文字。这些很漂亮的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些字是一个大学生写的!”杂货店小伙计说,“写字的大学生原来就住在我家对面,在一个月前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他的牙上人们一眼便看出,他患有极其严重的牙痛病。如果你把这篇文章读完,你会知道一切的,这篇文章很有意思!这几张是他写的那篇文章的一小部分,刚拿回来时本来是厚厚的一大本,是我的父母花了半块肥皂的价钱从这位死去的大学生的房东老太太那里买来的。还和以前一样是用来包东西用的,在我发现时已经用了一大半,那一大半现在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而这几页就是我抢救下来的很小的一部分。”
我从杂货店小伙计那里借来读了一下,觉得还挺有意思,还有些价值,所以就把它发表出来,让大家也看一看。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
牙齿疼痛的姨妈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姨妈总是给我一些糖果吃。那个时候,我的牙齿还能抵抗得住糖果的攻击,所以没有一颗蛀牙,更没有一颗牙齿被龋掉。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现在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成了一名能闯荡的大学生了,而姨妈还是像对待孩子一样,常把一些特甜的东西给我吃,而且还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这种说法的确有些吹捧,我自己了解自己,我的身上的的确确或多或少的有些诗人的气质,但并不像姨妈说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大诗人,成为大诗人我还差得很远呢!我每次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时,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我总是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图书馆里。每幢房子都是一个大的书架,而房子的每一层就是摆满书的书架格子,在这些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有现在最流行的小说,有早已被搬到舞台上的古老喜剧,有关于各方面的学术论著,也有高雅脱俗的散文和诗集,每当我看到这些,它们总会勾起我大脑深处的幻想,使我琢磨那里所蕴含的丰富哲理。
还是那样,我的身上的确有点儿诗人所特有的气质,然而比起真正的诗人来这一切还不够。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更小的范围里,在这个城市里,有许许多多同我一样的人,也具有诗人那特有的气质。然而,他们中没有一个挂上“诗人”这块牌匾,或者系上写有“诗人”二字的帽子或领带,他们谁也没有向众人宣称,自己是个诗人。
这些人同我一样,都得到了我们仁慈的上帝的慷慨馈赠,一个真挚的祝福。这些对于我自己已经够用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如果要把它再分给其他人的话,就有些不够用了。它像一道猛烈的阳光直射进来,占据了整个思想和灵魂;它又像一股浓郁的花香向这方袭来,沁人肺腑;它又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虽然我们不知道它的来历,但那悦耳的歌声同样在我们的耳畔回响。
在前几天一个清幽的夜晚,我独自坐在房间的椅子上,感到有些寂寞,很想读点东西充实一下自己。然而,在我这空荡荡的小屋里什么可读的都没有,书、杂志、报纸什么都没有。正在我寂寞的看着前方时,突然,从窗前的椴树上掉下了一片翠绿的椴树叶,风儿把这片树叶从打开的窗子送了进来,送到了我的椅子前,送到了我的怀里。
我拿起被椴树抛弃的这片绿叶放在掌心上,看着它散布在叶子上的许多叶脉。一只小甲壳虫在叶子上爬着,好像是在数叶子上有多少条叶脉,也好像是在对这片叶子做全面的考察,进行深一步的研究。此时,我联想到了人类的智慧和经验是怎样积累的?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叶片上爬着,相比这片叶片只不过稍大些,我们也清楚我们爬的是什么东西。然而,我们偏要到处宣扬,宣扬整棵大树,从粗大的树根到那茂密的树冠。但是我们哪里知道这棵长着茂密枝叶的大树是上帝——世界和永恒的有机结合体。而对于所有一切来讲,我们知道的也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叶子,不会比这更多。
正当我沉思这一切的时候,我亲爱的米勒姨妈看望我来了。
我把手中绿叶上的小虫子指给米勒姨妈看,并把她进屋之前我的大脑里想到的一切讲给她听。她听完后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而且充满了惊奇。
“我的孩子,你真是个诗人,一个天才诗人!”米勒姨妈惊奇的说,“很可能你是我们这个年代里最伟大的诗人呢!假如我能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亲眼看到你有大诗人的特点,我死也能安稳了。自从那次酿酒人拉斯姆森举行葬礼以后,你的那种超凡的想象力一直让我震惊不已!这是一个诗人的条件呀!”
米勒姨妈有些激动地吻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对我说,努力干吧,小伙子。
我在这里说到的米勒姨妈是谁呢?那个死去的酿酒人拉斯姆森又是谁呢?在我小的时候总是管我母亲的姨妈也叫做姨妈,因为我无法再用别的叫法来称呼她,只好也叫她姨妈。她是个善良的老太太,总是买些好吃的果子酱和糖果给我们吃,虽然这些特别甜的食品对我们牙齿很有害,会让蛀虫在牙上住下来。但是,米勒姨妈这个和蔼的老太太一看到我们这些天真可爱,活泼好动的孩子,她的心便软了下来,忍不住为我们弄些可口的食品来。因为每一个小孩子对糖果的热爱不亚于一个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如果真不给他们吃这些东西,那将是世间最残酷的一件事。
也就因为米勒姨妈这么疼爱我们,我们同样地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我的米勒姨妈是一个没有出嫁的老姑娘,在我的头脑里,她的面目总是那么苍老!但是,她的年龄好像一直没有改变似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都很苍老。
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常常牙疼,她总是对别人说她的牙齿疼得很厉害。所以,米勒姨妈的一个老朋友——那个早已死去的酿酒人拉斯姆森——总是很风趣地把米勒姨妈叫做“牙齿疼痛的姨妈”。
酿酒人拉斯姆森——米勒姨妈的老朋友,到了晚年的时候也就不酿酒了。大概是年龄大了,要享几天清福了,他主要靠年轻时挣下的积蓄过日子。这个老人经常到姨妈那里看望姨妈,他比我的米勒姨妈年龄要大几岁,从苍老的程度上就可以看得出。因为他的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了,只剩下掉了牙后留在牙床上的黑黑的牙窟窿。
每当我们问起他的牙齿都到哪里去了时,他总是笑着对我们这些孩子说,这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没有好东西吃,吃着糠过日子,也正因为吃的糠太多了,所以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且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现在不对这方面注意的话,那么,等我们老时,也会变成他这个样子。
听他这样讲,大家都知道了,米勒姨妈小的时候也没吃过现在这样的糖果,所以米勒姨妈的牙齿雪白雪白的,漂亮极了。
然而,米勒姨妈很注意保护她的牙齿健康,酿酒人拉斯姆森总是很幽默地说,米勒姨妈从不把牙齿带着一起睡觉。
但是,他这样讲米勒姨妈,我们这些都非常喜欢姨妈的孩子,显然都认为他说的话太没有礼貌了。然而,姨妈却笑着对我们说,酿酒人拉斯姆森是个大好人,他说这些并没恶意,只是一个玩笑罢了。在一天早晨,大家都坐在餐桌前吃早饭的时候,米勒姨妈对家人说,她在夜里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她嘴里的一颗牙齿脱落了。米勒姨妈在说这些时显得很伤感的样子。
“在梦里脱落一颗牙齿,也就是在世间失去了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这太令人伤心了!”米勒姨妈惆怅地说。“可你若是掉了一颗假牙齿的话,”酿酒人拉斯姆森面带微笑地说,“那么,这是件好事,你失去了一个虚情假义的朋友!”
“你怎么这样戏谑别人的感情呢,你真是一位不懂礼貌的老家伙!”姨妈非常生气地说,这次米勒姨妈是真的生气了,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样气愤过,以后也没有这样动过火。
然而,过后她又给我们解释,说这也是拉斯姆森老爹开的一个玩笑而已。米勒姨妈还说拉斯姆森老爹是世界上人品最好的人,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一定会进入天堂,变成善良的天使。
我对米勒姨妈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瞑思苦想,但是还是想不明白,假如拉斯姆森老爹变成天使,我们再见到他时还能认得出他吗?
在米勒姨妈还很年轻,拉斯姆森也很年轻的时候,拉斯姆森老爹向米勒姨妈求过婚。但她没有果断地答应下来,总是对这件事犹豫不决,思前想后。大概是米勒姨妈在那里犹豫的时间太长了,拉斯姆森的耐性已经被米勒姨妈耗尽,所以姨妈才成了一位没出嫁的老姑娘。但是,米勒姨妈和拉斯姆森老爹成了对非常要好的好朋友。这样过了好些年,突然,有一天酿酒人拉斯姆森老爹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到欢乐祥和的天国去了。
拉斯姆森老爹的尸体被装在棺材里,用一辆豪华的灵车送到我们那时的教堂墓地。有许许多多的善良人带着徽章,穿着黑色的丧服为这个可爱、善良的老人送葬。
当然这些人中少不了米勒姨妈,因为米勒姨妈是拉斯姆森老爹生前最要好的朋友。米勒姨妈在送葬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带着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直把拉斯姆森老爹送到教堂墓地。除鹳鸟在一星期前给我们送来的那个小弟弟没在场外,其余的所有孩子都在场。
灵车在我们眼前慢慢地行驶着,送葬的人都流下同情的泪水,这泪水是对拉斯姆森人格的肯定,也是感情的流露。姨妈流的眼泪最多,那是友情的泪滴,拉斯姆森已经躺在墓地上了。所有的人们都散去了,米勒姨妈和我们这些孩子还站在拉斯姆森老爹的墓前等待酿酒人拉斯姆森变成善良的天使。特别是我们这些孩子,相信老爹此时,已经变成了伟大上帝身边的一个长翅膀的孩子,我们相信他一定会在那里出现。
“姨妈!”我小声说,“你信不信,拉斯姆森现在已经在我们身边了!很可能就是鹳鸟给我们送来那可爱的小弟弟的时候,把拉斯姆森变成的天使给我们送来了。”
米勒姨妈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她当时被我的幻想给震惊了,她有些惊诧说:“这个聪明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从那时起,她一直重复这句话,在我还是个小学生时,米勒姨妈就重复这句话,在我参加了成人礼以后,我进入大学成了大学生,米勒姨妈还在重复当年拉斯姆森老爹墓地上说的那句话。
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在诗痛方面,还是在牙痛方面,米勒姨妈都是最了解我的人。因为,这两种毛病我都常犯,而姨妈又是最了解这种痛苦的人。
“你没必要苛求太多,你只要把自己的灵感和思想写在纸上,”米勒姨妈说,“然后把这些放进你书桌的抽屉里边就够了。保罗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他就成了一位不朽的诗人。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喜欢保罗,因为他是一位并不能让人激动起来的诗人,而你必须要让人兴奋、激动。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并能做得很好!”
听了米勒姨妈这番话后,在谈话的第二天夜里,我就失眠了,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并在不安和渴望中寻找答案,内心迫切希望马上让姨妈在我身上看到,那样伟大的诗人。我现在还害着严重的“诗痛”病,然而,更让人痛苦的是牙痛,它们简直就要把我折腾得死在这张床上。在此时,我就是一条痛得乱滚的小虫,尽管腮帮子上托着一个草药袋,贴着一块膏药,但我仍然疼痛难忍。“我深知牙痛的痛苦滋味,因为我也经常牙痛!”米勒姨妈知道后,安慰我说。
她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嘴角上挂上了一丝悲苦的微笑,露出她那雪白雪白的牙齿,还是那样漂亮。然而,我要在米勒姨妈和我的故事里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搬到一个新的住所,在那里开始所谓新的生活,这种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一个月了,我同米勒姨妈说过搬家这件事。
我的新房东是一个安静的人家,安静得有些过份,有时我把门铃拉响三次,我们的房东都不会出来给我开门。还有一件事需要向大家讲清楚一些,那就是我的新住房是一所热闹非凡的房子。在这里你能感受街中心闹市一样的气氛,而我就住在大门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生活,是一种难得的感受,每当街上驶过来或者驶过去一辆车子时,墙上的画都被震得摇晃起来。破旧的大门嘭嘭作响,整座房子都剧烈摇晃起来,好像发生地震一样,而且震中就在不远处。假如此时我躺在床上的话,那么这种剧烈的振动就会波及我的全身。但是,这对我的健康有好处,就好像是医生的按摩一样,让我的每根神经都得到锻炼。当遇上刮风的天气——这个地方这样的天气常有,窗钩就会随着风的方向晃来晃去,碰得窗户框和墙壁上叮当作响。除此之外,每次刮风邻居家的门也来凑热闹,也会在风中不停地叫喊着。
也像我这样寄住在这里的人不少,而这些人经常都是几个人分批的回来,而且每次回来的时间都是深更半夜。住在我头顶上的这个房客,每天为了多挣些钱,每次回来总是最晚。他还是一个总爱穿一双钉子钉掌的靴子的人,每次回来以后,总是踱着步子在我的头上——他的房间走来走去时间很长。直到他走得有些累了,这才躺下来休息。
“这里的窗子都是单层玻璃,而且有一块玻璃在我搬来之前便打碎了,女房东为了省钱在窗子上糊了一层报纸。但是,根本挡不住,凛冽的风仍从窗子的缝隙中钻进来,而且发出像牛虻似的嗡嗡声,成了每夜伴我入睡的催眠曲。等我睡着以后,过了不多大一会儿,房东家的那只大公鸡的啼叫声便把我叫醒。房东把地下室用来养鸡,在鸡笼里养了一只公鸡和五六只母鸡,它们每天都喊:‘天亮了,起床了’,烦人极了。这个院里不只这些,还有一些个子矮小的挪威马,由于这里没有马厩,晚上只好拴在楼梯下的走廊里。它们每次身子一转动,就会碰到门和门框,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在这种环境下,怎能安然入睡?”
“天刚有点亮,看门的那个人和他的家人——住在那间阁楼上的那家,此时便起床了。他们下楼梯的咚咚声这时便在耳畔响起。木拖鞋和地板的碰撞声,”呱哒呱哒“地便在整个楼里回响,还有大门的砰撞声,震得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了。这一切稍微平息之后,住在我头顶上的那位房管又开始做他的早间运动了。他看来是个愿意健身的人,每次他的手里都举着一个很重的大铁球,不幸的是,他时常举不起这沉重的家伙。于是,那个大铁球便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我头上的地板上,发出嗵嗵的响声,振得我的耳朵都快聋了。此时,屋子里的小男孩们又要去上学了,他们一路喊着跑下楼梯,跑出院子。我只好起来,我走到窗子跟前,伸个懒腰,打开那扇糊着报纸的破窗子,呼吸一下清晨的新鲜空气。假如住在后面屋子的那位年轻妇女没有把那沾满漂白粉的手套放在那还好,我还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否则,新鲜空气也呼不到。但是,洗沾满漂白粉的手套是这位妇女的谋生手段啊!大家是否觉得这是一座可爱的房子,这里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家庭呢!”
我就是这样给我那可爱的米勒姨妈描述我的新住房的效果,我尽量使用了所有的生动词汇,让我的描述更具体一些,但口头叙述总比书面描写更清新、更生动一点。
“你真是了不起的诗人!”米勒姨妈听完以后喊了出来:“你只须把你对我讲的这些用文字表达出来,那就完全可以和伟大的小说家狄更斯媲美了!真的,我现在对你的希望更高了!你讲的每句话都那么富有诗意,像画家手里的山水画一样生动逼真。你刚才对你的新住处的那番描述,就像是人们亲身经历的一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请把你的诗继续写下去再添些更有活力的东西,例如在形容人时,尽量用可爱的人,或者不幸的人,这样会更增强生动效果。”
在米勒姨妈的鼓励下,我把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写在纸上,那所房子也就真真切切的立在这张纸上。但是,文章里的人物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其中没有任何故事情节,也没有任何感情波折。当然,这都是以后发生的事。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夜色已经达到了最深的程度,这座城市里的各家剧院都已经关上了大门。这时,天空刮起猛烈而可怕的风暴,鹅毛大雪在风中飘荡,街上的行人根本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天气变得越来越冷,风也刮得越来越急。
晚上姨妈去剧院看戏了,散场以后我要把可爱的老人送回她的住处。但是,在这恶劣的天气里,我一个人单独行走都很困难,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老人呢。我本想雇辆马车,但是出租马车都被大家哄的一下全都抢着雇走了。而米勒姨妈又住在离剧院很远的地方,相反我的住处却离这家剧院很近。如果不是后来这个原因,我们决不会在凛冽的寒风中行走,哪怕是在岗亭里一直等到下一辆马车来。
我们一老一少就在这已埋小腿的雪里艰难的向前走着,我们的周围全都是随风飞舞的雪花,我挟着苍老的米勒姨妈、拉着她的手,在风雪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艰难地迈着步子。在路上我和米勒姨妈跌倒了两次,幸运的是,我们每次跌得都很轻。
我们终于在风雪中走到了我住的那所房子的大门口,在门洞里,我们把身上的积雪拍打了一下,等到我们爬上楼梯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再拍拍身上的雪,因为当我们走进我的房门前时,我们身上仍积雪很多。抖掉身上的积雪,把门前的地板都盖满了。
进屋之后,我们脱掉了大衣,把皮腿套也脱掉了,总之,我们把所有能脱的全脱了,因为已被雪给打湿了。我从女房东那里借了一双干净的袜子和一件睡衣给米勒姨妈穿上,女房东认为,这样做非常必要。她还补充道,看样子,今天晚上米勒姨妈是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住处了,所以,请老人家将就一下,在她的房间里面睡一夜。女房东倒是挺心善的,她用家里的沙发当床,这张旧沙发就摆在通向我房间的门口,而这扇门在平时总是上着锁。
今天晚上的事就这样解决了,我的米勒姨妈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我在我的壁炉里烧着水,放了两块大木头,在桌子上摆好茶壶和茶杯,事实上,我的这间小屋还是挺舒服的,虽然同姨妈的家里比起来还有些差距。但是,也是挺不错的,在米勒姨妈的家里,天冷的时候,门厅的门上总是挂着厚厚的棉门帘,窗户上也挂上厚厚的棉窗帘。地板上铺着双层的羊毛地毯,羊毛地毯上还垫着三层厚厚的纸板。你在这样的房子里呆着,就像呆在装满热气、塞得严实的瓶子里一样。然而,正像我刚才讲过的那样。我的米勒姨妈家也是挺舒服的,再凛冽的风也只能在窗前呼啸而过。
姨妈每当这时候便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没了。她总是讲自己小时候和酿酒人拉斯姆森,而且米勒姨妈的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小的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齿的时候,全家人当时那种兴奋的样子,这一切她记得清清楚楚。人的第一颗牙齿!这颗幼稚的小牙齿,就像一滴亮晶晶的牛奶,人们总管这颗牙叫乳牙。
第一颗牙长出以后,又有好几颗牙齿接二连三地长出,最后,长出了整整一排洁白的牙齿,一颗紧挨着一颗,在嘴的上下各有一排,这些都是人们所谓的乳牙。但是,这些乳牙只是排头兵,还不是在我们嘴里伴我们一辈子的那些牙齿。
那些伴我们一辈子的牙齿在这些乳牙脱落后才长出来,这时两颗智牙,也叫门牙长了出来,它们总是排在队伍的两头,这两颗牙齿是在艰难痛苦中连到这个世界的。
而姨妈的牙齿并没陪姨妈一辈子,没有到姨妈离开这个世界便一颗颗地掉了下来,像长牙齿时,有秩序地离开了姨妈的牙床,他们的义务还没有尽到就离开了米勒姨妈的牙床,甚至一颗也没有留下。这种事情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而是让人伤感的事情。这预示着一个人老了,尽管她在心情上还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活力和激情。
像这样的想法和谈话并不令人愉悦,然而,我们还得谈纸上的这些事情。此时的我们仿佛都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们在一起就这样不停说着自己的过去。
等到米勒姨妈在房东的房间里睡熟时,城里的大钟刚好敲完十二下。
“可爱的孩子,晚安!”米勒姨妈大声说,“我要睡觉了,我要在甜美的梦里遨游,就像睡在自己宽大的床上一样。”
米勒姨妈静静地睡了,然而屋里屋外却没有寂静下来,猛烈的寒风吹打在窗子上,把窗钩子吹得呼呼直响,后面的那个破门铃又在风中狂乱地叫了起来。楼梯下的小矮马又在那里转来转去弄出声响,楼上的房客又穿着带有钉着铁掌的靴子回来了,而且一如既往地在屋子里又踱了起来。然后,把他的靴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才爬上床睡觉,然而,今天他好像凑热闹似的,他的鼾声大得出奇。估计没有这么大的风声,整个楼里的人都可能听得见。
我被搅得无法入睡,我也不可能安静下来。因为外面猛烈的风暴也像我一样不能安静下来,它显得生机勃勃、活跃异常。它用自己那古老且一直没变过的方式唱着自己的歌谣。而此时,我的牙齿也活跃起来了!它们像风一样用自己的老方法,在我的口腔里呜呜地叫着、唱着,折腾得我整个头都跟着痛了起来。
一股冷风从窗子的纸缝间吹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冷冷的月光直射到地板上,时明时暗。云彩在风中被吹来吹去,在冷冷的月光中和时明时暗的阴影下,好像隐藏着一种秘密。最后,所有的阴影在地板上组成了一个奇妙的图形。我静静地盯着这会动的奇妙图形,又感到一股冷气侵入了我的体内,此时的地板上出现了一个瘦瘦的人的身影,就像一个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抽象的图画。一条细细的长线代表着人的躯干,另外两条较短的代表人的胳臂,两条最长的代表人的腿和脚,而人的头看上去更抽象,是个看似像六边形的东西。
这个身影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它的服装很特别,薄薄的,看上去是那样飘逸。但是,还是能看得出这是一个女性。这时,我的耳畔突然想起一阵呼呼声,不知是那个女性发出来的,还是从窗缝里刮进来的风声,不停地像牛虻嗡嗡地叫着。
上帝呀,这是个女性——牙痛太太!她那副可怕至极、穷凶极恶的魔鬼形象在那里展示,愿仁慈的上帝发发慈悲,不要让她在我的床前徘徊,不要让她在这里呆上一会儿,哪怕一秒钟也别让!
“在这里倒挺舒服的!”牙痛太太恶狠狠地说,“这个地方真是挺舒服的!潮冷的地方,长满了杂草的沼泽地!这里的大蚊子长有毒的长夹针,嗡嗡嗡地叫个不停,而现在我也拥有这样的毒针了。这根针,只需在人们的牙齿上把它磨得飞快。而睡在床上的年轻人,满口的牙齿都是雪白明亮的。它们在嘴里经受了甜和酸、冷和热,硬果壳和梅李核!然而,再坚硬的牙齿我也有信心把它们摇松,把它们拉动,让冷冷的风吹到它们的根里去,让它们都得寒脚疯!让它们变得都松动起来。”
这是多么令人害怕的话语,她是多么令人恐惧的客人。
“你原来还是个诗人呀!”这个可恶的牙痛太太说,“我要用所有的痛苦的语言把你写进诗里去!我还要在你的躯体里灌满铁水和钢水,在你每根跳动的神经上拴着铁丝,让你不能动弹。”此时我的身体就好像有一根烧得火红的铁签捅进了我的脊椎,我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多么漂亮的一口牙齿啊!”牙痛太太又说,“一架十分顺手的管风琴,再配上口琴的声音,真是美妙极了!在这里不仅有铜鼓、小号、高音大笛,而这对美丽的智齿就是最好的巴松管。您真是伟大的诗人,同时也是伟大的音乐家。”
的确,她马上演奏起来了,她的样子恐惧到了极点,现在除了她的两只手外,根本看不到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她那双酷似鹰爪的阴冷的手上,长着瘦长然而畸形的指头。而每一根畸形的手指都是一件刑具:那稍有点粗的大姆指和食指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和一把锐利的螺丝刀。中指则是一把尖锥,无名指则是一个小铁钻样子的东西,小指头则是那喷毒的小尖针。
“现在让我来帮你找到诗韵吧!”她讲,“有名气的大诗人应该获得大牙痛,而那些小诗人没有资格得到大牙痛,只有资格获得小牙痛!”
“那还是让我做一个不出名的小诗人吧!”我哀求着说,“不不,还是让我什么也不是吧!我也不是诗人了,我平时那都是诗痛发作,正如我很多时候牙痛发作一样。请离开这里,赶快走吧!”
“可以,当然可以,那你现在承认不承认,我比诗、散文、哲学、艺术还有数学更具有魅力呢?”牙痛太太威胁着说,“比所有画家笔下和雕刻家手下的所有形象更具有力量!我是否比这一切更古老、更有价值得多。我生活在天国花园附近,狂风从这里猛烈地刮过,所有的毒菌都在这里把根扎下,并开始蔓延生长。我会出于同情让夏娃在寒冷的冬季穿上厚厚的大衣,也让亚当穿上厚厚的棉袄。现在你相信了,开始时的牙痛是相当有威力的!”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说,“快离开这里吧,赶快离开吧,我求您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从今以后再也不想当什么一文不值的诗人,再也不在纸上、墙上、石板上或者任何能写字的东西上写你的什么灵感的诗句。那么,我现在就饶过你,但是,只要你再写诗,哪怕有写诗的念头,我都会返回来!”
“我保证,不,我发誓!”我说,“只要你不在我面前出现,不再让我感觉撕心裂肺的牙痛,我什么都答应你!”
“不看见我是不可能的,只是你再次见到我时,我不会是现在这副可怕的样子,我的样子会很可爱,丰富的身体,亲切的面容!你再次看见我时,我就是你那可爱的米勒姨妈。而且对你说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苛刻,我会对你说:我可爱的孩子,继续写你的诗吧。你将会成为伟大的诗人,你会成为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中最伟大的大诗人!然而,假如你相信了这些话,又开始写你的什么感情诗,我会立刻给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你的口琴上把它奏响!让你再次挣扎、求饶。你这可爱的大孩子——当你再次看见你可爱的米勒姨妈时,你一定要想起我,想想我今天的话。”
说完,这个可恶的老太婆便不见了。
她在向我告别时,大概还吻了我一下,因为我的脸颊像被火块烧了一下一样。但是,不一会儿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此时的我,飘飘然,如同飘到了美丽的湖面上,我的眼前白色的睡莲和绿色的叶子,它们被我的身体压得弯了下去,渐渐地枯萎了,沉了下去,接着根也脱落了。我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跟着一起沉了下去。我这次是彻底解脱了,终于可以不受约束,自由地、安静地休息了。
“死去吧,像冰雪一样慢慢融化吧!”水底响起了这种声音,同时唱起了动听的歌曲,“化为天上的白云,在风中飘向远方吧!”
诗人,伟大的名字,象征胜利的旗帜上的美丽文字,写在蝴蝶翅膀上的伟大论著,都从地面穿进水里向我袭来。
我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中,但并没有遨游在美丽的梦中。此时我既听不到那凛冽的寒风咆啸而过的声音,也听不到砰砰响的关门声。还有邻居的破门铃声音,更听不见那位穿钉子铁掌靴子的房客那沉重的铁球掉在地上的声音。这太安静,太幸福了,我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突然,外面刮进来一股阴冷的风,通向房东卧室也就是姨妈现在住的那间房,房门被这股风吹开了。姨妈从床上跳下来,穿上衣服,穿上套鞋,赶紧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她对我说,我睡得是那样安稳,睡得像上帝的天使那样,她根本不忍心打搅我这难得的熟睡。
我自己从睡眠中醒来,睁开了双眼,我根本不记得米勒姨妈在我的房间里。但是,我马上清醒了过来,想起了自己牙痛时的悲惨情景和那位牙痛太太的恐怖场面,一想到这些,我又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我终于把梦和现实分离开来了。
“可爱的孩子,昨天晚上我们说了晚安后,你可能没有写上一句诗吧?”米勒姨妈问我,“假如你写了一些诗,那就最好不过了,那请你给你的米勒姨妈读一读,让我再次感受一下你的思想。你是我心目中的诗人,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诗人。”
我抬头看了看米勒姨妈那满带笑容的脸孔,我总有种感觉,感觉姨妈那可亲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诡诈。我真弄不清楚,这位在我面前的老太太是我一直敬爱的米勒姨妈呢?还是昨天夜里让我苦苦求饶,面目可憎,恐怖至极的那个牙痛太太呢?
“你写诗了吗?快拿给我看看,我心目中的大诗人?”
“什么诗?没有,没有!”我对面前的老人大声喊到,“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米勒姨妈!”
“你在说什么呢,难道你还有别的米勒姨妈吗?”老太太有些迷惑地问。
看来这位还真是我一直敬爱的米勒姨妈,而不是那可怕的恶魔。
米勒姨妈走上前吻了我的脸颊一下,然后坐在一辆出租马车上,回自己的家去了。
我只写了上面这些对话,没敢再写一句诗,诗在这里永远不会被人看到了。
的确,这篇手稿就这样中断了,看上去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我的读者朋友们,那家食品店店主的儿子,杂货店的伙计还在旧纸里找这样的文稿,但是,他无法找到这篇故事的另一部分。大概另一部分的文稿,它们早就包了咖啡豆、鲭鱼、黄油和肥皂,散落到千家万户去了吧!它们虽没有在读者面前一起出现,很可能你买的黄油就有用那篇手稿中的一张或几张包裹的,它们同样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酿酒人拉斯姆森死去了,米勒姨妈也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有诗人气质,有诗人才华,有诗人感悟的年轻人的灵感和思想也被扔进了木桶里——在那里安然地死去了。
这就是整篇关于患牙痛的姨妈的故事,现在也只好收笔了,因为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