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让我难忘的一个,矮,胖,还驼着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爱漂亮的年纪,她不,整天穿着长衫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人时,她的眼里布满惊恐,仿佛一头受了伤准备随时逃离的小兽。
第一天,我到她所在的班级上课,课上到中途,她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往教室外面走。我叫住她,她瞪眼看着我,那眼神,像草尖儿上的露,稍一碰,就会掉落。我的心,很疼地跳了一下,我问,你怎么了?这时,底下的学生忽然笑起来,说,老师,你不要管她,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下课到办公室,我跟同事说起这事,同事笑了,原来是她呀。竟都知道有她这样一个学生,都知道她的“怪”,说她很难坐满一节课的,往往坐一会儿就会站起来,外出走一圈,又走回来,完全无意识的。像梦游。
便常常在校园里看到她。上课的铃声已安静了好久,整个校园里,静得只听见花开的声音,她一个人,佝着身子,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阳光落在她身上,碎碎的。
渐渐地,知道了她的故事,有过天真烂漫的童年,活泼可爱,能歌善舞,小学时,曾参加过市少儿舞蹈比赛获过奖。父母对她寄予了无限厚望,送她进各种辅导班。她也一直表现得很出色。
一转眼,她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学习成绩却不是父母期望中的那么拔尖,因为她爱玩。又一次期中考试,她考出的分数与父母定下的目标,相差很大。望女成凤心切的父亲,再也沉不住气了,在痛斥了她一顿后,突然给了她一巴掌,并把她推进储藏室,关了起来。储藏室在楼梯口,窄小,且暗,当时正是晚上,外面的天黑沉沉的,一场雷雨就要来了。她从小就怕黑,怕打雷,当她被推进储藏室,她害怕得发出刺耳的惊叫。父母听到她的叫声,起初并不介意,认为让她反省反省有好处。等到他们开门放她出来时,发现她已两眼发直,浑身颤抖不已。
从此,她的世界一片混沌。中考时,她未能考上高中,她的父母托了关系,并捧出一大笔借读费,这才进了我们学校。
她的父母我见过,那是一对望上去面容和善的中年人,看见我们,他们脸上立即现出谦卑且羞愧的笑,老师,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们陪着她来上学,一左一右地护着她,跟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她多半不答话。放学的时候,他们又双双来接她回家,仍是一左一右地护着她,仍是轻声细语地跟她说着话。他们三个走在路上,本应是和谐的幸福的,却每每让人看出疼痛来,只觉得他们头顶上的天空矮矮的,阳光也比别处的暗淡。
她的书仅仅念到高二,就念不下去了,原因是,她的每门功课都不及格,有的学科,甚至考了零分。她的父母领着她来跟我们告别,她一声不吭,面无表情。我悄悄问她,想不想继续上学?她看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惊恐,有茫然,是凌乱的花瓣,纷纷落。
好几年过去了,她当年的同学,早考到外地读大学去了。假期里那些学生回来看我,身上散发着鲜嫩的气息,脸上的青春肆意流淌。这时,我总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想她,若不是中途折了翅膀,现在,定也在蓝蓝的天空中飞翔吧?
感悟心语
一条幽径,曲折迂回中总会激起心旷神怡的向往;一种巨澜,潮起潮落时更能迭出惊心动魄的鸣响。一个故事,遗憾悲婉里才有肝肠寸段的凄凉。一种人生,跌宕困顿中方显惊世骇俗的豪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