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孟称舜
孟称舜——明末清初戏曲作家。字子若、子适、子塞,会稽人。崇祯时诸生。作传奇五种,现存《二胥记》、《贞文记》、《娇红记》,杂剧六种,以《英雄成败》、《桃花人面》最为着名。又编选元明杂剧五十六种成《柳枝集》、《酹江集》二集,合称《古今名剧合选》。
诗变为辞,辞变为曲。其变愈下,其工益难。吴兴藏晋叔之论备矣:一曰情辞稳称之难,一曰关目紧凑之难,又一曰音律谐叶之难。然未若所称当行家之为尤难也。
盖诗辞之妙,归之乎传情写景。顾其所谓情与景者,不过烟云花鸟之变态,悲喜愤乐之异致而已。境尽于目前,而感触于偶尔,工辞者皆能道之。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时而庄言,时而谐诨,狐末靓狚,合傀儡于一场,而征事类于千载。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非作者身处于百物云为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曲则恶能工哉!
吾尝为诗与词矣,率吾意之所到而言之,言之尽吾意而止矣。其于曲,则忽为之男女焉,忽为之苦乐焉,忽为之君主、仆妾、佥夫、端士焉。其说如画者之画马也,当其画马也,所见无非马者。人视其学为马之状,筋骸骨节,宛然马也,而后所画为马者,乃真马也。学戏者不置身于场上,则不能为戏;而撰曲者不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则不能为曲,此曲之所以难于诗与辞也。
若夫曲之为词,分途不同,大要则宋伶人之论柳屯田、苏学士者尽之。一主婉丽,一主雄爽。婉丽者如十七八女娘,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雄爽者如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词也。后之论辞者,以词之源出于古乐府,要须以宛转绵丽、浅至儇俏为上,挟春华烟月于闺幨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慨慨磊落,纵横豪健,抑亦其次。故苏、柳二家,轩轾攸分。曲之与词,约亦相类。而吾谓此固非定论也。曲本于辞,辞本于诗。诗三百篇,国风雅颂,其端正静好与妍丽逸宕,兴之各有其人,奏之各有其地,安可以优劣分乎?
今曲之分南北也,或谓“北主劲切,南主柔远”,“辟之同一师承而顿渐分教,俱为国臣而文武殊科”。是谓北之词专似苏,而南之辞专似柳。柳可为胜苏,则北遂不如南欤?夫南之与北,气骨虽异,然雄爽婉丽二者之中亦皆有之。即如曲一也,而宫调不同,有为清新绵邈者,有为感叹伤悲者,有为富贵缠绵者,有为惆怅雄壮者,有为飘逸清幽者,有为旖旎妩媚者,有为凄怆怨慕者,有为典雅沉重者,诸如此类,各有攸当,岂得以劲切、柔远画南北而分之邪?曲莫盛于元,而元曲之南而工者,《幽闺》、《琵琶》止尔,其他杂剧无虑千百种,其类皆出于北,而北之内,妙处种种不一,未可以一律概也。
予学为曲而知曲之难,且少以窥夫曲之奥焉。取元曲之工者分其类为二,而以我明之曲继之。一名《柳枝集》,一名《酹江集》,即取[雨淋铃]“杨柳岸”及“大江东去”、“一樽还酹江月”之句也。元曲自吴兴本外,所见百余十种,共选得十之七。明曲数百种,共选得十之三。善美生于所尚,元设十二科取士,其所习尚在此,故百年中作者云涌,至与唐诗宋辞比类同工。而明之世相习为时文,三百年来,作曲者不过山人俗子残沈,与纱帽肉食之鄙谈布已矣。间有一二才人,偶为游戏,而终不足尽曲之妙,故美逊于元也。
迩来填辞家更分为二,沈宁庵专尚谐律,而汤义仍专尚工辞,二者俱为偏见。然工词者不失才人之胜,而专尚谐律者则与伶人教师登场演唱者何异?予此选去取颇严,然以辞足达情者为最,而协律者次之。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赏观者其以此作《文选》诸书读可矣。
崇祯癸酉夏会稽孟称舜题。
——《古今名剧合选序》
[注释]
吴兴藏晋叔以下(数句)——见藏懋循《元曲选序二》。
因事以造形(两句)——意谓按照客观事物的面貌进行形象创作。
狐末靓狚——即孤、末、净、旦,戏曲脚色名。狐,《元曲选》附载《丹丘先生论曲》:“狐,当场妆官者也,今讹为狐。”末即扮生者,净扮花脸,旦扮妇人。
傀儡——原指木偶戏中之木偶,此处借指戏剧中各登场脚色。
征事类——即征引典故,故事。
百物云为——指事物的变化。语本《易·系辞》:“变化云为。”孔颖达《正义》曰:“《易》既备含诸事,以是之故,物之或以渐变改,或顿从化易,或口之所云,或身之所为也。”
佥夫、端士——佥夫:指一般群众。端士:指品行方正之士。
婉丽者(四句)——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云:“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杨柳岸晓风残月”系柳永词[雨淋铃]中的名句。“大江东去”系苏轼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首句。
后之论辞者(一段)——语见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之一五二,此处文字稍有变动。
北主劲切,南主柔远(数句)——见本书王世贞《曲藻》,文字亦稍有变动。
吴兴本——即藏懋循《元曲选》本。
元设十二科取士——参阅本书《元曲选序二》注释。
沈——音审,汁也。
纱帽肉食——谓居高位享厚禄者。
崇祯癸酉——公元1633年。
《古今名剧合选序》——《古今名剧合选序》是孟称舜最重要的戏曲专论。在这篇曲论中,他把作曲与作诗词进行比较,认为戏剧要反映的历史现象或现实生活容量很大,而且要写出男女、贵贱、善恶各类人物的苦乐真情,因而要复杂得多。为此他提出剧作家要“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孟称舜在这篇序文中还着重论述了艺术风格问题。他把杂剧分为婉丽、雄爽两类,把这两种风格放在平等的地位上进行分析。他还对明后期汤显祖、沈璟的创作风格作比较分析,简明地指出汤、沈二人作品的风格特征及其创作偏见。
明·祁彪佳
祁彪佳(1602-1645)——明代戏曲作家、理论家,字虎子、幼文,号世培,名所居曰“远山堂”,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历官至右佥都御史,苏松总督,1645年清兵占杭州后,投水自沉。主要戏曲理论着作为《远山堂剧品》及《远山堂曲品》,剧作有《全节记》、《玉节记》两种,均未传。
予素有顾误之僻,见吕郁蓝《曲品》而会心焉。其品所及者,未满二百种;予所见新旧诸本盖倍是而且过之。欲嚽评於其末,惧续貂也;乃更为之,分为六品,不及品者,则以“杂调”黜焉。《品》成作而叹曰:词至今日而极盛,至今日而亦极衰。学究、屠沽尽传子墨,黄钟瓦缶杂陈,而莫知其是非。予操三寸不律,为词场董狐,予则予,夺则夺,一人而瑕瑜不相掩,一帙而雅俗不相贷,谁其能幻我以黎丘哉。然《阳春》调寡,《巴人》之和者众,必且不自安其位,齐起而为楚咻,予舌危,予笔且为南山之移矣。不知夫予之品也,慎名器,未尝不爱人材。韵失矣,进而求其调;调讹矣,进而求其词;词陋矣,又进而求其事。或调有合于韵律,或词有当于本色,或事有关于风教,苟片善之可称,亦无微而不录。故吕以严,予以宽;吕以隘,予以广;吕后词华而先音律,予则赏音律而兼收词华。要亦以执牛耳者代不数之,虑词帜之孤标,不得不奖诩同好耳。世有知者,吾言不与易也。如或罪我,吾亦任之。
——《远山堂曲品叙》
[注释]
顾误之僻——对戏曲有所僻好,语本于有关周瑜的“曲有误,周郎顾”的故事。
吕郁蓝曲品——即吕天成及其所着《曲品》,参见《曲品》注释。
惧续貂也——用“狗尾续貂”成语,比喻不敢在吕天成《曲品》原书上加以增益。
分为六品——祁氏《曲品》、《剧品》将所录传奇、杂剧分为妙、雅、逸、艳、能、具六个品级品评,另附“杂调”一类。
子墨——汉代扬雄的《长杨赋》假借子墨客卿和翰林文人二者的问答为文,后因以子墨客卿为文士的代称,又省称“子墨”。
黄钟瓦缶杂陈——黄钟:乐器;瓦缶:小口大腹的瓦器。习用以分别比喻高尚或低劣的乐舞、文艺。
董狐——人名,春秋晋灵公时的史官,以严于是非、直书不讳着称。
予则予,夺则夺——予:赐予;夺:剥夺。引申分别有赞许、贬抑意。
贷——假借、借换。
谁其能幻我以黎丘哉——《吕氏春秋·疑似》载有一则寓言,称黎丘之地有奇鬼,喜效人子弟之状以惑人。这里是说对剧本的瑕瑜雅俗,看得准确,而不会受剧中如黎丘之鬼般的幻象所迷惑。
齐起而为楚咻——咻:喧嚷。《孟子·滕文公下》说楚大夫请一齐国人教其子说齐语,因地处楚国,所以结果是“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这里只是用其喧嚷之意,比喻不同意祁氏评价的作者,将群起而争议、驳难。
予笔且为南山之移矣——唐代时太平公主与僧寺争产,李元纮将产业断还僧寺,惧公主势者劝其改断,李于判词后大书曰:“南山或可改移,此判终无摇动”。
执牛耳者——先秦诸侯会盟时,有割牛耳取血,由主盟者执盘分与会盟诸侯共尝的仪式。后因称在某一方面居领导地位的人为“执牛耳”。
《远山堂曲品叙》——叙中说明,撰作《远山堂曲品》的标准是“赏音律而兼收词华”,具体包括三项,即:调合韵律、词当本色、事关风教。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然则,诗而不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者,非天下之真诗也。
呜呼!今天下之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者,其孰过于曲者哉?盖诗以道性情,而能道性情者,莫如曲。曲之中有言夫忠孝节义、可忻可敬之事者焉,则虽呆童愚妇见之,无不击节而忭舞;有言夫奸邪淫慝、可怒可杀之事者焉,则虽呆童愚妇见之,无不耻笑而唾詈。自古感人之深而动人之切,无过于曲者也。故人以词为诗之馀,曲为词之馀。而余则以今之曲即古之诗;抑非特古之诗,而即古之乐也。
乐有歌有舞,凡以陶淑其性情而动荡其血气。诗亡而乐亡,乐亡而歌舞俱亡。自曲出而使歌者按节以舞,命之曰乐府。故今之曲即古之诗;抑非仅古之诗,而即古之乐也。
特后世为曲者,多出于宣邪导淫,为正教者少,故学士大夫遂有讳曲而不道者。且其为辞也,可演之台上,不可置之案头,故谭文家言,有谓词不如诗而曲不如词者。此皆不善为曲之过,而非曲之咎也。会稽孟子塞先生之为曲,则真古之诗也。抑非仅古之诗,而即古之乐也。
先生前后有曲五种。《二胥》、《二乔》则所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道毕备:《二胥》则遭国之难,而艰难,痛哭以全忠孝;《二乔》则逢世之乱,风流慷慨以立功名。《赤伏符》则言天命有定,奸邪不得妄干;大业世授,子孙不容轻弃。《鸳鸯冢》、《鹦鹉墓》则专言男女夫妇之情。《娇红》变而卒返于正;《贞文》正而克持其变。至其为文也,一人尽一人之情状,一事具一事之形容;雄壮则若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之辞,妩媚则如十七八小女娘唱“晓风残月”之句。按拍填词,和声协律,尽善尽美,无容或议。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诗》三百篇,莫能逾之。则以先生之曲为古之诗与乐可;而且以先生之五曲作《五经》读,亦无不可也。昔人谓梨园子弟有能唱孟家词者,其价增重十倍,夫犹仅以其情、文之特绝言之耳。
《娇红》、《二胥》久行于世,《二乔》、《赤伏符》俱后出,而斯记则携至金陵,同志诸子为之锓而传焉。
——《孟子塞五种曲序》
[注释]
子曰(数句)——语见《论语·阳货》,谈的是对诗歌性质和作用的基本看法,指出诗可以有“感发志意”(“兴”),“考见得失”、“观风俗之盛衰”(“观”),“群居相切磋”,“和而不流”(“群”),“怨刺上政”(“怨”)四种作用。
忻——同“欣”,欣喜、歆羡。
忭舞——欢欣起舞。
慝——邪恶,过错。
《二胥》——《二胥记》,写春秋时伍子胥覆楚、申包胥复楚事,有《古本戏曲丛刊》影印本流行。
《二乔》——此剧未见他书着录,亦无传本。三国时乔公的两个女儿,一嫁孙策,一嫁周瑜,合称“二乔”,故揣想剧本当系写孙策、周瑜等“风流慷慨以立功名”的故事。
《赤伏符》——此剧未见他收着录,亦无传本。《后汉书·光武帝记》载:“建武元年春,……光武先在长安时同舍生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光武于是命有司设坛场于鄗南千秋亭五成陌,六月已未,即皇帝位。”所以剧本当是写东汉刘秀建立帝业事。
大业——原意为伟大的事业,在这里则指帝王世业。
《鸳鸯冢》——全称《节义鸳鸯冢娇红记》,习简称为《娇红记》。取材于元代宋梅洞着传奇小说《娇红传》。写申纯与表妹王娇娘相爱。因婚事屡受间阻,双双忧郁而死,合葬一处,化为一对鸳鸯,相向而鸣。有《古本戏曲丛刊》本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