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若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二,赵州和尚,人不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不知道有个“无”字。
四十三,赵州和尚,人不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亦不记道有个“无”字。
四十四,《西厢记》正写《惊艳》一篇时,他不知道《借厢》一篇应如何。正写《借厢》一篇时,他不知道《酬韵》一篇应如何。总是写前一篇时,他不知道后一篇应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气力,他只顾写前一篇。
四十五,《西厢记》写到《借厢》一篇时,他不记道《惊艳》一篇是如何。写到《酬韵》一篇时,他不记道《借厢》一篇是如何。总是写到后一篇时,他不记道前一篇是如何。用煞二十分心思,二十分气力,他又只顾写后一篇。
四十六,圣叹举赵州“无”字说《西厢记》,此真是《西厢记》之真才实学,不是禅语,不是“有无”之“无”字。须知赵州和尚“无”字,先不是禅语,先不是“有无”之“无”字,真是赵州和尚之真才实学。
四十七,《西厢记》只写得三个人;一个是双文,一个是张生,一个是红娘。其馀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马将军,如欢郎,如法聪,如孙飞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他俱不曾着一笔半笔写,俱是写三个人时,所忽然应用之家伙耳。
四十八,譬如文字,则双文是题目,张生是文学,红娘是文字之起承转合。有此许多起承转合,便令题目透出文字,文字透入题目也。其馀如夫人等,算只是文字中间所用“之乎者也”等字。
四十九,譬如药,则张生是病,双文是药,红娘是药之炮制。有此许多炮制,便令药往就病,病来就药也。其馀如夫人等,算只是炮制所用之姜醋酒蜜等物。
五十,若更仔细算时,《西厢记》亦止为写得一个人。一个人者,双文是也。若使心头无有双文,为何笔下却有《西厢记》?《西厢记》不只是写双文,只为写谁?然则《西厢记》写了双文,还要写谁?
五十一,《西厢记》只为要写此一个人,便不得不又写一个人。一个人者,红娘是也。若使不写红娘,却如何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写红娘,当知正是出力写双文。
五十二,《西厢记》所以写此一个人者,为有一个人要写此一个人也。有一个人者,张生是也。若使张生不要写双文,又何故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又有时写张生者,当知正是写其所以要写双文之故也。
五十三,诚悟《西厢记》写红娘,只为写双文,写张生,亦只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无暇写他夫人、法本、杜将军等人。
五十四,诚悟《西厢记》只是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不许写到郑恒。
五十五,《西厢记》写张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门子弟。异样高才,又异样苦学;异样豪迈,又异样淳厚。相其通体,自内至外,并无半点轻狂、一毫奸诈。年虽二十有馀,却从不知裙带之下有何缘故,虽自说“颠不刺的见过万千”,他亦只是曾不动心。写张生直写到此田地时,须悟全不是写张生,须悟全是写双文。锦绣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六,《西厢记》写红娘,凡三用加意之笔:其一于《借厢》篇中,峻拒张生;其二于《琴心》篇中,过尊双文;其三于《拷艳》篇中,切责夫人。一时便似周公制礼,乃尽在红娘一片心地中,凛凛然,侃侃然,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写红娘直写到此田地时,须悟全不是写红娘,须悟全是写双文。锦绣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七,《西厢记》亦是偶尔写他佳人才子。我曾细相其眼法、手法、笔法、墨法,固不单会写佳人才子也。任凭换却题,教他写,他俱会写。
五十八,若教他写诸葛公白帝受托,五丈出师,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孤忠老臣满肚皮眼泪来。我何以知之?我读《西厢记》知之。
五十九,若教他写王昭君慷慨请行,琵琶出塞,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高才被屈人满肚皮眼泪来。我读《西厢记》知之。
六十,若教他写伯牙入海,成连径去,他便写出普天下万万世无数苦心力学人满肚皮眼泪来。我读《西厢记》知之。
六十一,《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
六十二,《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六十三,《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
六十四,《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
六十五,《西厢记》必须尽一日一夜之力,一气读之。一气读之者,总揽其起尽也。
六十六,《西厢记》必须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读之。精切读之者,细寻其肤寸也。
六十七,《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美人并坐读之者,验其缠绵多情也。
六十八,《西厢记》必须与道人对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者,叹其解脱无方也。
六十九,《西厢记》前半是张生文字,后半是双文文字,中间是红娘文字。
七十,《西厢记》是《西厢记》文字,不是《会真记》文字。
七十一,圣叹批《西厢记》则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
七十二,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
七十三,《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父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
七十四,想来姓王字实父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厢记》?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心里偷取出来。
七十五,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
七十六,若世间又有不妙之文,此则非天下万世人人心里之所曾有也,便可听其为一人自己文集也。
七十七,《西厢记》,便可名之曰“西厢记”,旧时见人名之曰“北西厢记”,此大过也。
七十八,读《西厢记》,便可告人曰“读《西厢记》”,旧时见人讳之曰“看闲书”,此大过也。
七十九,《西厢记》乃是如此神理,旧时见人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扮演之,此大过也。
八十,读《西厢记》毕,不取大白酬地赏作者,此大过也。
八十一,读《西厢记》毕,不取大白自赏,此大过也。
——《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注释]
拨舌地狱——佛教认为人生前毁谤佛法,死后将进入受拨舌刑罚的地狱。
此一事——指男女性爱。作者在《酬简》总批中亦云:“自古至今,有韵之文,吾见大抵十七皆儿女此事。此非以此事真是妙事,故中心爱之,而定欲为文也;亦诚以为文必为妙文,而非此一事,则文不能妙也。”
朴——通“扑”,戒尺、鞭子,用作责罚生徒的教刑。
冬烘先生——指迂腐浅陋的书生。
《世说新语》云(三句)——见《世说新语·文学》:“《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外。”
一上——谓用一番心力向上求索。《朱子语类·学工》:“学者做工夫,当废寝食做一上,使得些入处。”
支公、许史——支公,东晋名僧支遁,字道林,善清言,以好谈玄理出名。后因以“支公”泛指高僧。许史,许洵、字玄度。《世说新语》注引《高僧传》载:晚出山阴讲《维摩经》,遁为法师,许洵为都讲。遁通一义,众人咸谓洵无以厝难。洵每投一难,亦谓遁不复能通。如此至竟,两家不竭。
小史——侍僮。
公、谷、史、汉、韩、柳、三苏——指《公羊传》、《谷梁传》、《史记》、《汉书》及韩愈、柳宗元、苏洵、苏轼、苏辙的着作。
丧乱——指清兵下江南。
阿堵——六朝人口语,犹言这、这个。
泥牛入海,永无消息——语本《景德传灯录》卷八《龙山和尚》:“洞山又问和尚:‘见个什么道理,便住此山?’师云:‘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如今无消息。’”
六色——指掷骰时所显出的六种点数。
鸳鸯绣出从君看(二句)——语见金元好问《论诗》诗之三:“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意为不把某种技术的决窍授与他人。
贫汉自称王夷甫(二句)——穷人无钱,却自比雅士王夷甫,不愿说钱事。王夷甫,名衍,晋时人,官高家富,却又好谈老庄,性尚玄远。在家口不愿说“钱”,曾称钱为“阿堵物”。详见《世说新语·规箴》。
吕祖——既吕洞宾。传说中人物。元明以来称为八仙之一,道家正阳派号为纯阳祖师,故俗称吕祖。
《西厢记》之一十六章——金圣叹认为《西厢记》只有前四本十六折为王实甫原作,后四折系他人所续,而且不足取,所以说《西厢记》十六章。
钟太傅——钟太傅,三国时魏大臣钟繇,系着名的书法家,魏明帝时,曾为太傅,人称“钟太傅”。《世说新语·巧艺》载:荀勖善画,曾画钟太傅形象,“衣冠状貌如平生”,骗得了钟繇二子的感情。
撒吞——痴呆。
赵州和尚(数句)——唐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世称赵州和尚。《五灯会元》第四记载一段关于“狗子佛性”的对话。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无”。僧曰:“上自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甚么却无?”师曰:“为伊有业识性在。”又有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否?”师曰:“有”。僧曰:“既是佛性,为什么撞入这个皮袋里?”师曰:“为他知故犯。”
不是有无之无字——佛家认为“无”有两种:惑智之“无”与圣智之“无”。惑智之“无”,仅为“断见”;圣智之“无”,则超于“有无”之“妙无”也。按:佛家称有情之身心为“见限”,一期而断绝,谓之“断见”;反是,则为“定见”。
双文——指崔莺莺。
周公制礼——周公名姬旦,周文王子,辅助武王灭商。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相传周代的礼乐制度都是周公所制订。
诸葛公白帝受托五丈出师——三国蜀主刘备在白帝城临死时,嘱托诸葛亮辅佐子刘禅治国。诸葛亮晚年率兵出师五丈原,病死于此地。
王昭君慷慨请行琵琶出塞——王昭君,名嫱,西汉人。元帝时被选入宫,后自请嫁匈奴,对和亲事业作出贡献。据称她出塞时,胡服乘马,身背琵琶。
伯牙入海,成连径去——伯牙、成连,都是春秋时的着名乐师。传说伯牙曾向成连学琴,三年不能精通。成连就与伯牙同往东海中蓬莱山,然后一人径自离去,旬月不返。伯牙独宿海上,闻海水激荡、林鸟悲鸣的声音,心有所感,琴艺大进,终于成为天下妙手。
《会真记》——唐元稹所作的传奇小说,亦名《崔莺莺传》,记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后来各种《西厢记》故事,都取材于此。
大白——古时称酒杯为大白。
清·黄宗羲
黄宗羲(1610-1695)——明清之际思想家、史学家。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曾领导复社成员坚持反宦官权贵的斗争。清兵南下,他召募义兵武装抗清。明亡后隐居着述。着作有《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南雷文案》等。
诗降而为词,词降而为曲。非曲易于词、词易于诗也,其间各有本色,假借不得。近见为诗者袭词之妩媚,为词者侵曲之轻佻,徒为作家之所俘剪耳。余外舅叶六桐先生,工于填词。尝言: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若于此一恧缩打扮,便涉分该婆婆,犹作新妇少年,正不入老眼也。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补少作整句。锦糊灯笼,玉镶刀口,非不好看,讨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处矣。正法眼藏,似在吾越中,徐文长、史叔考、叶六桐皆是也。外此则汤义仍、梁少白、吴石渠,虽浓淡不同,要为元人之衣钵。张伯起、梅禹金,终是肉胜于骨。顾近日之最行者,阮大铖之偷窃,李渔之蹇乏,全以关目转折,遮伧父之眼,不足数矣。子藏院本,在浓与淡之间,若入词品,如风烟花柳,真是当行。其务头亦得元人遗意。可笑杨升庵以务头为部头,谓教坊家有色有部,部有部头,色有色长,以之訾周德清,他又何论哉!
——《胡子藏院本序》
[注释]
徒为作家之所俘剪——俘剪:俘获、斩杀:见《左传》成公十三年:“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浮我王官,剪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
叶六桐——明戏曲作家叶宪祖(1566-1641),字美度、相攸,号六桐、桐柏、槲园居士,余姚人。戏曲作品今知有传奇七种,杂剧二十四种,现存传奇《鸾记》、《金锁记》(一说袁于令作)和杂剧《四艳记》、《骂座记》、《易水歌》等多种。
语入要紧处(一段)——此段话本徐渭《题昆仑奴杂剧后》中语。
正法眼藏——禅家语,指佛所说的正法。
徐文长——徐渭字文长。
史叔考——名盘(1531-1630),会稽人。明晚期戏曲作家,所作传奇今知有《樱桃记》、《鹣钗记》等十五种,另作有杂剧三种。
汤义仍——汤显祖字义仍。
梁少白——名辰鱼(约1521-约1594),字伯龙,号少白、仇泄外史,昆山(今属江苏)人。明戏曲作家。所作传奇《浣纱记》对昆腔的发展和传播有相当影响。
吴石渠——名炳(?-约1647),号粲花主人,宜兴(今属江苏)人,明末戏曲作家,作有传奇《绿牡丹》、《疗妒羹》、《画中人》、《西园记》、《情邮记》五种,合称《粲花别墅五种》,也叫《石渠五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