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有十忌:一,忌死闷,画葫芦全无生面;二、忌堆砌,假字面不近人情;三,忌犯葛藤,客多主少;四、忌直铺叙,不生情态;五、忌押韵求尖得拗,不入宫商;六、忌夸丽,对类塞白,聱牙难唱;七,忌白语板整,不肖本脚;八、忌关目太俗,难谐雅调;九、忌做作有心,易涉酸涩;十、忌悲喜失窾,观听起厌。
词有七要:一,要曲折,有全部中之曲,有一出中之曲,有一曲中之曲,有一句中之曲;二,要安详,生旦能安祥,丑净亦有安详,插科打诨皆有安详处;三、要关系,布局修词皆有度世之音,方关名教,有助风化;四、要声律亮,去涩就圆,去纤就宏,如顺水之溜,调舌之莺;五、要情景真,凡可挪借,即为泛涉,情景相贯,不在衬贴;六、要串插奇,不奇不能动人(如《琵琶》,“糟糠”即接“赏夏”,“望月”又接“描容”等类);七、要照应密,前后线索,冷语带挑,水影相涵,方为妙手。
词有六反:清者以浊反;喜者以悲反;福者以祸反;君子以小人反;合者以离反;繁华者以凄凉反。
——《啸台偶着词例》
[注释]
忌白语板整——参明徐渭《题昆仑奴杂剧后》:“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补少,促作整句。”
本脚——原来脚色。
《啸台偶着词例》——丁耀亢是戏曲作家,因而论曲时有创作实感,这篇《啸台偶着词例》就是作者创作经验的概括。在这里提出的作曲“三难”、“十忌”、“七要”和“六反”等见解,开启了清初戏剧理论家精研戏曲创作方法的风气。这一篇纲要式文章和《赤松游题辞》的精神,在稍后《李笠翁曲话》中都可以看到反响。
清·金圣叹
金圣叹(1608-1661)——名喟,一名人瑞,字若采。一说本姓张,名采。江苏吴县人。明诸生,入清后以哭庙案被杀。少有才名,喜批书。曾以《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与《西厢》合称“六才子书”,并对后两种进行批改。又能诗,有《沉吟楼诗选》。
一,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二,《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三,人说《西厢记》是淫书,他止为中间有此一事耳。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之?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自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一部书,有如许洒洒洋洋无数文字,便须看其如许洒洒洋洋是何文学,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开,如何捏聚,何处公行,何处偷过,何处慢摇,何处飞渡。至于此一事,直须高阁起不复道。
四,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只须朴,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从幼学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于耳,便牢在心,他其实不曾眼见《西厢记》,朴之还是冤苦。
五,若眼见《西厢记》了,又说是淫书,此人则应朴乎?曰:朴之亦是冤苦,此便是冬烘先生耳。当初造《西厢记》时,原发愿不肯与他读,他今日果然不读。
六,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有大功德。何也?当初造《西厢记》时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骂是淫书时,其势必至无人不读,泄尽天地妙秘,圣叹大不欢喜。
七,《世说新语》云:“《庄子·逍遥游》一篇,旧是难处。”开春无事,不自揣度,私与陈子瑞躬,风雨联床,香炉酒杯,纵心纵意,处得一上。自今以后,普天下锦绣才子,同声相应,领异拔新,我二人便做支公、许史去也。
八,圣叹《西厢记》,只贵眼照古人,不敢多让。至于前后着语,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写,并不更曾点窜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当意处。盖一来虽是圣叹天性贪懒,二来实是《西厢》本文珠玉在上,便教圣叹点窜杀,终复成何用?普天下后世,幸恕仆不当意处,看仆眼照古人处。
九,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
十,子弟至十四五岁,如日在东,何书不见?必无独不见《西厢记》之事。今若不急将圣叹此本与读,便是真被他偷看了《西厢记》也。他若得读圣叹《西厢记》,他分明读了《庄子》、《史记》。
十一,子弟欲看《西厢记》,须教其先看《国风》。盖《西厢记》所写事,便全是《国风》所写事。然《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敢疗子弟笔下雅训不透脱,透脱不雅驯之病。
十二,沉潜子弟,文必雅驯,苦不透脱;高明子弟,文必透脱,苦不雅驯。极似分道扬镳,然实同病别发。何谓同病?只是不换笔,盖不换笔,便道其不透脱;不换笔,便道其不雅驯也。何谓别发?一是停而不换笔,一是走而不换笔。盖停而不换笔,便有似于雅驯,而实非雅驯;走而不换笔,便有似于透脱,而实非透脱也。夫真雅驯者,必定雅驯者,必定透脱;真透脱者,必定雅驯。问谁则能之?曰:《西厢记》能之。夫《西厢记》之所以能之,只是换笔也。
十三,子弟读得此本《西厢记》后,必能自放异样手眼,另去读出别部奇书。遥计一二百年之后,天地间书,无有一本不似十日并出。此时则彼一切不必读、不足读、不耐读等书,亦既废尽矣,真一大快事也。然实是此本《西厢记》为始。
十四,仆昔因儿子及甥侄辈,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将《左传》、《国策》、《庄》、《骚》、《公》、《谷》、《史》、《汉》、韩、柳、三苏等书,杂撰一百馀篇,依张侗初先生《必读古文》旧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读书”,盖致望读之者之必为才子也。久欲刻布请正,苦因丧乱,家贫无资,至今未就,今既呈得《西厢记》,便亦不复更念之矣。
十五,文章最妙,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若有时必欲目注此处,则必手写彼处。一部《左传》,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处,手亦写此处,便一览已尽。《西厢记》最是解此意。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且住;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迄逦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迄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西厢记》纯是此一方法。《左传》、《史记》亦纯是此一方法。最恨是《左传》、《史记》急不得呈教。
十七,文章最妙,是先觑定阿堵一处,已却于阿堵一处之四面,将笔来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再不放脱,却不擒住。分明如狮子滚球相似,本只是一个球,却教狮子放出通身解数。一时满棚人看狮子,眼都看花了,狮子却是并没交涉。人眼自射狮子,狮子眼自射球。盖滚者是狮子,而狮子之所以如此滚、如彼滚,实都为球也。《左传》、《史记》便纯是此一方法,《西厢记》亦纯是此一方法。
十八,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今《西厢记》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灵眼忽然觑见,便疾捉住,因而直传到如今。细思万千年以来,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觑见,却不曾捉得住,遂总付之泥牛入海,永无消息。
十九,今后任凭是绝代才子,切不可云“此本《西厢记》我亦做得出也”。便教当时作者而在,要他烧了此本,重做一本,已是不可复得。纵使当时作者,他却是天人,偏又会做得一本出来,然既是别一刻所觑见,便用别样捉住,便是别样文心,别样手法,便别是一本,不复是此本也。
二十,仆今言灵眼觑见,灵手捉住,却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觑见,只是不捉住。盖觑见是天付,捉住须人工也。今《西厢记》实是又会觑见,又会捉住。然子弟读时,不必又学其觑见,一味只学其捉住。圣叹深恨前此万千年,无限妙文,已是觑见,却捉不住,遂成泥牛入海,永无消息。今刻此《西厢记》遍行天下,大家一齐学得捉住,仆实遥计一二百年后,世间必得平添无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
二十一,仆尝粥时欲作一文,偶以他缘,不得便作,至于饭后方补作之,仆便可惜粥时之一篇也。此譬如掷骰相似,略早略迟,略轻略重,略东略西,便不是此六色。而愚夫尚欲争之,真是可发一笑。
二十二,仆之为此言何也?仆尝思万万年来,天无日无云,然决无今日云与某日云曾同之事。何也?云只是山川所出之气,升到空中,却遭微风,荡作缕缕。既是风无成心,便是云无定规,都是互不相知,便乃偶尔如此。《西厢记》正然,并无成心之与定规,无非佳日闲窗,妙腕良笔,忽然无端,如风荡云。若使异时更作,亦不妨另自有其绝妙,然而无奈此番已是绝妙也,不必云异时不能更妙于此,然亦不必云异时尚将更妙于此也。
二十三,仆幼年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君”之二句,谓此必是贫汉自称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计耳。若果知得金针,何妨与我略度?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绣出,金针亦尽度,益信作彼语者,真是脱空谩语汉。
二十四,仆幼年曾闻人说一笑话云:昔一人苦贫特甚,而生平虔奉吕祖。感其至心,忽降其家,见其赤贫,不胜悯之,念当有以济之。因伸一指,指其庭中盘石,灿然化为黄金。曰:“汝欲之乎”?其人再拜曰:“不欲也。”吕祖大喜,谓:“子诚如此,便可授子大道。”其人曰:“不然,我心欲汝此指头耳。”仆当时私谓此固戏论耳,若真是吕祖,必当便以指头与之。今此《西厢记》,便是吕祖指头,得之者,处处遍指,皆作黄金。
二十五,仆思文字不在题前,必在题后,若题之正位,决定无有文字。不信,但看《西厢记》之一十六章,每章只用一句两句写题正位,其馀便都是前后摇之曳之,可见。
二十六,知文在题之前,便须恣意摇之曳之,不得便到题;知文在题之后,便索性将题拽过了,却重与之摇之曳之。若不解此法,而误向正位多写作一行或两行,便如画死人坐像,无非印板衣褶,纵复费尽渲染,我见之,早向新宅中哭钟太傅矣。
二十七,横直波点,聚谓之字,字相连谓之句,句相杂谓之章。儿子五六岁了,必须教其识字;识得字了,必须教其连字为句;连得五六七字为句了,必须教其布句为章。布句为章者,先教其布五六七句为一章,次数其布十来多句为一章。布得十来多句为一章时,又反教其只布四句为一章,三句为一章,二句乃至一句为一章。直到解得布一句为一章时,然后与他《西厢记》读。
二十八,子弟读《西厢记》后,忽解得三个字能为一章,二个字亦能为一章,一个字亦能为一章,无字亦能为一章。子弟忽解得无字亦能为一章时,渠回思初布之十来多句为一章,真成撒吞耳。
二十九,子弟解得无字亦能为一章,因而回思初布之十来多句为一章,尽成撒吞,则其体气便自然异样高妙,其方法便自然异样变换,其气色便自然异样姿媚,其避忌便自然异样滑脱。《西厢记》之点化子弟不小。
三十,若是字,便只是字;若是句,便不是字;若是章,便不是句。何但不是字,一部《西厢记》真乃并无一字;岂但并无一字,真乃并无一句:一部《西厢记》只是一章。
三十一,若是章,便应有若干句;若是句,便应有若干字。今《西厢记》不是一章,只是一句,故并无若干句。乃至不是一句,只是一字,故并无若干字。《西厢记》其实只是一字。
三十二,《西厢记》是何一字?《西厢记》是一“无”字。赵州和尚,人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曰:“无。”是此一“无”字。
三十三,人问赵州和尚,一切含灵,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却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四,人若问赵州和尚,露柱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五,若又问,释迦牟尼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六,人若又问,“无”字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七,人或又问,“无”字还有无字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了。
三十八,人若又问,某甲不会。赵州曰:“你是不会,老僧是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九,何故《西厢记》是此一“无”字?此一“无”字,是一部《西厢记》故。
四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