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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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剧论(32)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琶》,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张大公之疏财仗义,皆由于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记》之主脑也。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余剧皆然,不能悉指。后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尽此一人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则可,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作者茫然无绪,观者寂然无声,无怪乎有识梨园望之而却走也!此语未经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后,吾知鲜矣!(《立主脑》)

——《李笠翁曲话》

[注释]

拐儿之骗财匿书——高则诚《琵琶》第二十六出《拐儿绐误》中的情节。写蔡邕招赘牛相府后,仍然日夜思念父母,托人带书信、金珠回家,但所托的是个骗子,金珠都被他中饱。在剧中,这一偶然事件是造成蔡邕父母饥饿病因而死的重要原因。

白马解围——《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习或称为《寺警》)中的情节。写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欲掳崔莺莺为妻。崔母在危急形势下应允“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是时,张君瑞献策,写信召白马将军杜确率兵来打败孙飞虎,解救了崔府危难。

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西厢记》第五本第三、四折(或称《争艳》、《荣归》,《郑恒求配》、《衣锦还乡》)中的情节。写张君瑞进京赴考后,崔夫人的侄儿郑恒凭仗莺莺与他原有婚约,用造谣中伤张生等卑劣手段来争娶莺莺。后谣言被拆穿,未能得逞。

孔多——甚多,很多。

鲜——少,不多。

《李笠翁曲话》——这是一部体系化的戏剧学着作。在戏曲创作、教学、导演、演出诸方面都作了精密的研究和总结。其论述的创新性、通俗性、生动性出类拔萃,影响极为深远。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为旧,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间焉,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所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欲为此剧,先问古今院本中曾有此等情节与否。如其未有,则急急传之。否则枉费辛勤,徒作效颦之妇。东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为效颦于人,遂蒙千古之诮;使当日逆料至此,即劝之捧心,知不屑矣。

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吾观近日之新剧,非新剧也,皆老僧碎补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取众剧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但有耳所未闻之姓名,从无目不经见之事实。语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以此赞时人新剧,可谓定评!但不知前人所作,又从何处集来?岂《西厢》以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乎?若是则何以原本不传而传其抄本也?窠臼不脱,难语填词,凡我同心,急宜参酌!(《脱窠臼》)

《李笠翁曲话》

[注释]

戛戛乎陈言务去——戛戛:困难貌。陈言:陈旧的言词、言论。语出韩愈《答李翊书》“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间——这里是距离、差别的意思。

院本——金朝时称戏剧演出的脚本为“院本”,这里用以代称戏剧。

效颦之妇——代指西施。颦:皱眉。《庄子·天运》载有一则比喻不根据自己条件,机械模仿,反而弄巧成拙的寓言说: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因心痛而蹙额皱眉时,姿态非常可爱,于是东邻的一个丑妇人也学她的样子捧心而颦,效果却恰恰相反,显得更丑了。后来人们又为这一丑妇人起了名字,称之为东施。

衲衣——僧衣。僧人为了“苦修”,用陈旧杂碎的布片缝纳为衣,称为衲衣。衲:补缀、缝补。

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价值千金的贵重皮裘,是由许多好的狐皮拚凑集中而成。语出《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原意是借以比喻集小始能成大、集众力才能成一事。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用它所含的“拚凑集中而成”的意思,来讽刺某些“盗袭窠臼”、拚凑而成的剧作。“腋”,胳肢窝,这里指腋下的毛皮。

剪发之赵五娘——《琵琶记》第二十四出《祝发买葬》,写赵五娘无钱埋葬死去的公公,只得剪下头发卖钱,以作送终之用。

窠臼——固定、陈旧的格式,老套子。

“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作者逐句凑成,遂使观场者逐段记忆,稍不留心,则看到第二曲,不记头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当。是心口徒劳,耳目俱涩,何必以此自苦,而复苦百千万亿之人哉?故填词之中,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

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血脉相连;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

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辩说“良知”二字。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的了。”照此法填词,则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

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人问:性之有无,何从辩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即知之矣。说话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益之地。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不独填词一节。凡作诗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重机趣》)

《李笠翁曲话》

[注释]

王阳明之讲道学(一节)——王阳明,明代着名哲学家,详见本书《王阳明论戏子》注释。良知,中国古代哲学术语。王阳明所解说的“良知”,是指“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的存在于人心中的天理。三昧,原是佛教梵语名词的音译,后多用来指事物的奥妙之处或深入的精义。笠翁的这一段话,重点并不在于阐述、介绍或评价王阳明的“良知”说,而只是利用这一事例来说明通过形象来表达思想,是艺术创作的客观规律,是“词中三昧”。所谓“机趣”和“板实”、“道学气”的区别,也应当这样理解。

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无此种,几于闷杀才人,困死豪杰。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藕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篯之上。非若他种文字,欲作寓言,必须远引曲譬,酝藉包含。十分牢骚,还须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学,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纵送,即谓失风人之旨,犯佻达之嫌,求为家弦户诵者难矣!填词一家,则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尽。

是则是矣,须知畅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斯称此道中之绝技。果能若此,即欲不传,其可得乎?(《语求肖似》)

——《李笠翁曲话》

[注释]

僭作两间——僭:超越本分。两间:天地之间。

致仕——交还官职,辞官。致:归还,送还。

西天、蓬岛——西天:佛教名词,极乐世界的俗称。蓬岛:中国古代神话中神仙住的地方。

可跻尧、舜、彭篯之上——跻:上升,攀越。彭篯:古代传说中以长寿着称、活到八百岁的人,姓篯名铿,封于彭城,所以称为彭篯。

风人之旨——风人即诗人,此地借指儒家所宣扬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以“温柔敦厚”教人等诗人之旨。

舍经从权——放弃正常的作法,因时因事而权宜变通。

吴道子——唐玄宗时的着名画家,又名道玄,有“画圣”之称。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如铜器、玉器之在当年,不过一刮磨光莹之物耳。迨其历年既久,刮磨者浑全无迹,光莹者斑驳成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使其不异当年,犹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则与今时旋造者无别,何事什伯其价而购之哉!旧剧之可珍,亦若是也。

今之梨园,购得一新本,则因其新而愈新之,饰怪装奇,不遗余力。演到旧剧,则千人一辙,万人一辙,不求稍异。观者如听蒙童背书,但赏其熟,求一换耳换目之字而不得。则是古董便为古董,却未尝易色生斑,依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观之,犹觉耳目一新。何必定为村学究听蒙童背书之为乐哉?

然则生斑易色,其理甚难,当用何法以处此?曰:“有道焉:仍其体质,变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别一神情也。”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已;丰姿维何?科诨与细微说白是已。曲文与大段关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费一片心血,自合常留天地之间,我与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没?且时人是古非今,改之徒来讪笑。仍其大体,既慰作者之心,且杜时人之口。科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得为鸡皮三少之女、前鱼不泣之男,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而忍以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而群罪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此言润泽枯藁,变易陈腐之事。予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科诨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试旧新;业经词人谬赏,不以点窜为非矣。(《变旧成新》)

——《李笠翁曲话》

[注释]

什伯——其价十倍、百倍地提高它的价格。

鸡皮三少之女——意指永不衰朽,长葆青春。传说春秋陈灵公时大夫苗徵舒之母夏姬,“内挟技术,”“老而复壮”。所以有“夏姬得道,鸡皮三少”的谚语。鸡皮三少,皱缩得像鸡皮似的皮肤三次恢复成少女般,指老而复壮。

前鱼不泣之男——意指不因新作日多而被抛弃。故事说战国时魏王的宠臣龙阳君在钓鱼时忽然哭起来,魏王问他原因,他说:“我开始钓到鱼时,感到高兴,后来又钓到许多更大的鱼,就打算扔掉起初钓到的鱼。由此又联想到我现在虽然得宠于王,但一定会有许多人来争宠,我的命运恐怕也将像起初钓到的鱼一样!”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所以说“前鱼不泣”。

矫制——假托上命,更改制度。这里即指对古人剧作进行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