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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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书论(21)

初作字,不必多费楮墨。取古拓善本细玩而熟观之,既复,背帖而索之。学而思,思而学,心中若有成局,然后举笔而追之,似乎了了于心,不能了了于手,再学再思,再思再校,始得其二三,既得其四五,自此纵书以扩其量。总在执笔有法,运笔得宜。真书握法,近笔头一寸。行书宽纵,执宜稍远,可离二寸。草书流逸,执宜更远,可离三寸。笔在指端,掌虚容卵,要知把握,亦无定法。熟则巧生,又须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但忌实掌,掌实则不能转动自由,务求笔力从腕中来。笔头令刚劲,手腕令轻便,点画波掠腾跃顿挫,无往不宜。若掌实不得自由,乃成棱角,纵佳亦是露锋,笔机死矣。腕竖则锋正,正则四面锋全。常想笔锋在画中,则左右逢源,静燥俱称。学字既成,犹养于心,令无俗气,而藏锋渐熟。藏锋之法,全在握笔勿深,深者,掌实之谓也。譬之足踏马镫,浅则易于出入,执笔亦如之。

楷法如快马斫阵,不可令滞行,如坐卧行立,各极其致。草如惊蛇入草,飞鸟出林,来不可止,去不可遏。先作者为主,后作者为宾,必须主宾相顾,起伏相承,疏取风神,密取苍老。真以转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劲。用骨为体,以主其内,而法取乎严肃;用肉为用,以彰其外,而法取乎轻健。使骨肉停匀,气脉贯通,疏处平处用满,密处险处用提。满取肥,提取瘦。太瘦则形枯,太肥则质浊。筋骨不立,脂肉何附?形质不健,神彩何来?肉多而骨微者谓之墨猪,骨多而肉微者谓之枯藤。书必先生而后熟,既熟而后生。先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违;后生者不落蹊径,变化无端。然笔意贵淡不贵艳,贵畅不贵紧,贵涵泳不贵显露,贵自然不贵作意。盖形圆则润,势疾则涩。不宜太紧而取劲,不宜太险而取峻。迟则生妍而姿态毋媚,速则生骨而筋络勿牵。能速而速,故以取神;应迟不迟,反觉失势。无论藏锋出锋,都要章法安好,不可亏其点画而使气势支离。

夫欲书先须凝神静思,怀抱萧散,陶性写情,预想字形偃仰平值,然后书之。若迫于事,拘于时,屈于势,虽钟、王不能佳也。凡书成宜自观其体势,果能出入古法,再加体会,自然妙生。但拘于小节,畏惧生疑,迷于笔先,惑于腕下,不成书矣。今人作书,如新妇梳妆,极意点缀,终无烈妇态也,何今之不逮古欤。(《总序》)

——《书法约言》

[注释]

背帖而索之——熟背字帖而求得它。

举笔而追之——提笔而追求它。

纵书以扩其量——放开手来书写而扩其数量。

拙多于巧——质朴多于灵巧。

笔机——作书时的灵感。

锋全——锋毫齐备。

斫阵——冲阵。

风神——风彩有神韵。

提——书写时将笔上提。

先生而后熟,既熟而后生——先由生疏到熟练,已经熟练了而后再创新。

作意——故意做作。

取峻——选取峻拔。

迟则生妍而姿态毋媚——缓慢就生妍巧而姿态不美好。

速则生骨而筋络勿牵——运笔快则产生骨力而筋络不连贯。

支离——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屈于势——屈服于权势。

不逮——赶不上,不及。

客谓射陵子曰:“作书之法有所谓执,可得闻乎?”射陵子曰:“非深浅得宜、长短咸适之谓乎。”

曰:“其次谓使,可得闻乎?”曰:“非纵横不乱、牵掣不拘之谓乎。”

曰:“次谓转,可得闻乎?”曰:“非钩镮不乖、盘纡相属之谓乎。”

曰:“次谓用,可得闻乎?”曰:“非一点分向背,一画辨起伏之谓乎。”

曰:“又有淹留劲疾之法,可得闻乎?”曰:“非能速不速,是谓淹留;能留不留,方能劲疾之谓乎。”

曰:“不可使状如算子,大小平齐一等,可得闻乎?”曰:“非分布不可排偶,体势不可倒置,各尽其字之真态之谓乎。”

曰:“又有体用兼收,脱化无我,可得闻乎?”曰:“非要领了然,意先笔后,导之如注,顿之若山,电激龙飞之势,云崩兽骇之奇无所不至之谓乎。”

曰:“又有蹇钝滑突之弊,可得闻乎?”曰:“非以狐疑而故作淹留,以狼藉故称疏脱之谓乎。”

曰:“如巨石当路,枯槎架险,可得闻乎?”曰:“非妍姿不足,体质犹存,有意刚方而终为强项之谓乎。”

曰:“如秋蛇缠物,春林落蕊,可得闻乎?”曰:“非骨气相离,专事柔媚,存心纡缓而终为俗胎之谓乎。”

曰:“又有脱易不收,轻琐任意,全无纪律,随手弊生,可得闻乎?”曰:“非失于规矩,流于酬应,挠于世务,染于俗吏之谓乎。”

曰:“善哉言乎,愿请其详。”

曰:“书法之要,先别乎古今。今不逮古者,古人用质而今人用妍,古人务虚而今人务满。质所以违时,妍所以趋俗。虚所以专精,满所以自画也。予弱冠知书,留心越四纪,枕畔与行麓中,尝置诸帖,时时摹仿,倍加思忆,寒暑不移,风雨无间。虽穷愁患难,莫不与诸帖俱。复尝慨汉、晋以逮有唐,诸先正已远,无从起而质问。间有所会,或亦茫然。所谓功力智巧,凛然不敢自许。大约闻之古人云:‘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而规矩所在,必从古人。学规矩则老不如少,思运用则少不如老。’老不如少者,期其可勉;少不如老者,愈老愈精。又要于竿头进步,时得取势取致之妙。非劲利不能取势,非使转不能取致。

若果于险绝处复归平正,虽平正时亦能包险绝之趣,而势与致两得之矣。故志学之士,必须到愁惨处,方能心悟腕从,言忘意得,功效兼优,性情归一,而后成书。”客退而书诸绅。

射陵逸史曰:兹篇作问答语,间用《笔阵图》与《书谱》成句,非亵取也,不过假此以为注疏,俾志学之士,一见了然,岂不快欤?(《答客问书法》)

——《书法约言》

[注释]

咸适——都合适。

转——转笔。

钩镮——转笔的两种动作钩与镮。不乖——连绵不断。

淹留——迟缓。

一等——相同。

脱化无我——发展变化中不含我。

导之如注——导之如水注下。

蹇钝——缓迟停滞。

狼藉——凌乱不堪。疏脱——闲散不受约束。

槎——枝干。

强项——强劲。

俗胎——庸俗胚胎。

脱易不收——轻率简易没有约束。

轻琐——轻浮猥琐。

挠于世务——屈从于权势。

务虚——求稀疏。务满——求充满。

越四纪——古代十二年为一纪。四纪:四十八年。越:超过。

俱——同来往。

先正——前贤。

竿头——竹竿的顶端。喻最高顶点。

取势取致——谋求态势,谋求雅致。

书诸绅——写在腰带上。

亵取——轻慢不恭敬取之。

伏羲一画开天,发造化之机,而文字始立。自是有龙书、穗书、云书、鸟书、虫书、龟书、螺书、蝌蚪书、钟鼎书以至虎爪、蚊脚、虾蟆子,皆取形而作书。古帝启萌,仓颉肇体,嗣有六书,而书法乃备。史籀从此变而为大篆,李斯又变而为小篆,王次仲又变而为八分,程邈又变而为隶书,蔡邕又变而为飞白。飞白者,隶书之捷也,隶书又八分之捷也。八分减小篆之半,小篆又减大篆之半,去古渐远,书体渐真,故六义八体既行于世,而楷法于是乎生矣。(《论作字之始》)

——《书法约言》

[注释]

伏羲一画开天,发造化之机——伏羲开始书写文字而启发人的造化天颖。

古帝启萌——古时列圣启发智慧开始。

仓颉肇体——黄帝左史仓颉开创字体。

六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六义——即六书。八体——八种书体。有二义:一为秦代八体,即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八种。一为楷书出现后的八体,即古文、大篆、小篆、隶书、飞白、八分、行书、草书。

盖作楷先须令字内间架明称,得其字形,再会以法,自然合度。然大小、繁简、长短、广狭,不得概使平直如算子状,但能就其本体,尽其形势,不拘拘于笔画之间,而遏其意趣。使笔笔着力,字字异形,行行殊致,极其自然,乃为有法。仍须带逸气,令其萧散,又须骨涵于中,筋不外露。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方是藏锋,方令人有字外之想。如作大楷,结构贵密,否则懒散无神,若太密恐涉于俗。作小楷易于局促,务令开阔,有大字体段。易于局促者,病在把笔苦紧,于运腕不灵,则左右牵掣;把笔要在虚掌悬起,而转动自活。若不空其手心而意在笔后,徒得其点画耳,非书也。

总之,习熟不拘成法,自然妙生。有唐以书法取人,故专务严整,极意欧、颜。欧、颜诸家,宜于朝庙诰敕。若论其常,当法钟、王及虞书《东方画赞》、《乐毅论》、《曹娥碑》、《洛神赋》、《破邪论序》为则,他不必取也。(《论楷书》)

——《书法约言》

[注释]

殊致——不同的标致。

骨涵于中——骨力包容其中。

凡作书要布置、要神采。布置本乎运心,神采生于运笔,真书固尔,行体亦然。盖行书作于后汉刘德昇,魏钟繇亦善作行书,所谓行者,即真书之少纵略。后简易相间而行,如云行水流,秾纤间出,非真非草,离方遁圆,乃楷隶之捷也。务须结字小疏,映带安雅,筋力老健,风骨洒落。字虽不连而气侯相通,墨纵有余而肥瘠相称。徐行缓步,令有规矩;左顾右盼,毋乖节目。运用不宜太迟,迟则痴重而少神;亦不宜太速,速则窘步而失势。布置有度,起止便灵;体用不均,性情安托?有攻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攻,神采不变。若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笔,无机智之迹,无驰骋之形。要知强梁非勇,柔弱非和;外若优游,中实刚劲;志专神应,心平手随;体物流行,因时变化;使含蓄以善藏,勿峻峭而露巧;若黄帝之道熙熙然,君子之风穆穆然。如此作行书,斯得之矣。又有行楷、行草之别,总皆取法右军《禊帖》、怀仁《圣教序》、大令《鄱阳》、《鸭头丸》、《刘道士》、《鹅群》诸帖,而诸家行体次之。(《论行书》)

——《书法约言》

[注释]

固尔——固然如此。

刘德昇——东汉书法家。字君嗣,颍川(郡治今河南禹县)人。善行书。有其创行书的传说,唐张怀瓘《书断》:“行书者,刘德昇所作”。

离方遁圆——离开方避开圆,超过真书草书。

小疏——稍微稀疏。

毋乖节目——不要背离程序。

窘步——快步。

心不疑乎手——心不集中于手。

无机智之迹,无驰骋之形——没有灵巧的笔迹,没有豪放之体势。

强梁非勇,柔弱非和——强横不是勇敢,柔和不是平和。

外若优游,中实刚劲——外表像似悠闲,内里却是刚劲。

志专神应,心平手随——专一则精神相呼应,内心宁静则笔随手顺。

使含蓄以善藏——要善于收藏含蓄。

勿峻峭而露巧——不要严峻而露出纤巧。

熙熙然——温和。

穆穆然——融和。

汉兴有草书。徐锴谓张竝作草,竝草在汉兴之后无疑。迨杜度、崔瑗、崔寔草法始畅。张伯英又从而变之。王逸少力兼众美,会成一家,号为“书圣”。王大令得逸少之遗,每作草,行首之字,往往续前行之末,使血脉贯通,后人称为“一笔书”,自伯英始也。卫瓘得伯英之筋,索靖得伯英之骨,其后张颠、怀素,皆称“草圣”。颠喜肥,素喜瘦,瘦劲易,肥劲难,务使肥瘦得宜、骨肉相间,如印泥、画沙,起伏随势。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侧。草书时用侧锋而神奇出焉。逸少尝云:作草令其笔开,自然劲健,纵心奔放,覆腕转促,悬管聚锋,柔毫外托。左为外拓,右为内伏,内伏有度,始为藏锋。若笔尽墨枯,又须接锋以取兴,无常则也。

然草书贵通畅,下墨易于疾,疾时须令少缓,缓以仿古,疾以出奇,或敛束相抱,或婆娑四垂,或阴森而高举,或脱落而参差,勿往复收,乍断复连,承上生下,恋子顾母,种种笔法,如人坐卧、行立、奔趋、揖让、歌舞、擘踊、醉狂、颠伏,各尽意态,方为有得。若行行春蚓,字字秋蛇,属十数字而不断,萦结如游丝一片,乃不善学者之大弊也。古人见蛇斗与担夫争道而悟草书,颜鲁公曰:张长史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与公孙大娘舞剑器,始得低昂回翔之状,可见草体无定,必以古人为法,而后能悟生于古法之外也。悟生于古法之外而后能自我作古,以立我法也。

射陵逸史曰:作行草书须以劲利取势,以灵转取致,如企鸟跱,志在飞,猛兽骇,意将驰,无非要生动,要脱化,会得斯旨,当自悟耳。(《论草书》)

——《书法约言》

[注释]

印泥、画沙——印印泥、锥画沙的简称。

笔偃——笔倒伏。

笔开——笔舒展开来。

外托——笔柔毫向外推出。

下墨——落笔。

敛束——收聚。

勿往复收——按勿为错字,应为匆。匆忙。匆往又不中收。

乍断复连——突然断了又连接起来。

自我作古——由我开始不按古法。

企鸟跱——竦立的鸟在站着。

明末清初·傅山

傅山(1607-1684)——明末清初思想家、书画家。字青主,别字公它,山西阳曲人。明亡后,衣朱衣,居土穴中,养母,号朱衣道人。博通经史诸子和佛道之学,兼工诗文、书画、金石,又精医学。着作有《霜红龛集》、《荀子评注》等。其书论散见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