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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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书论(22)

论画人物点睛,如能左右顾者,只是点得最正,即能尔。此固然,然亦须于左右观视之物上用情。画视难,画听尤难。写字之妙,亦不过一正。然正不是板,不是死,只是古法。且说人手作字,定是左下右高,背面看之皆然,对面不觉。若要左右最平,除非写时令左高右下。如勒横画,信手画去则一,加心要平,则不一矣。难说此便是正耶?

作小楷须用大力,柱笔着纸,如以千金铁杖拄地。若谓小字无须重力,可以飘忽点缀而就,便于此技说梦。写《黄庭》数千过,了用圆锋笔、香象力,竭诚运腕,肩臂供筋骨之输。久久从右天柱涌起,然后可语奇正之变。

小楷辵波不难,而勒落尤难,刻亦难之。此法书者、勒者,皆等闲置去。

写字只在不放肆,一笔一画,平平稳稳,结构得去,有甚行不得。静光好书法,收此武拔甫数纸,皆是兢业谨慎时作,惜乎死矣。静光颇学此笔法,而青于蓝矣。水木之源,装而藏之,礼也。

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时,但于落笔时先萌一意,我要使此为何如一势,及成字后与意之结构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为能,迩言道破。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年后无意合折,遂能大家。

晋自晋,六朝自六朝,唐自唐,宋自宋,元自元。好好笔法,近来被一家写坏:晋不晋,六朝不六朝,唐不唐,宋元不宋元,尚暖暖姝姝,自以为集大成,有眼者一见,便窥见室家之好。

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赋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与时高下,亦犹气运,不独文章然也。

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相有乖左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也。吾复何言,盖难言之。(《家训·字训》)

——《霜红龛集》卷二十五

[注释]

数千过——数千遍。

香象力——无穷大的力量。

右天柱——人脑后的右天柱穴位。

辵波——辵,奔走。辵波,即横波。

勒者——刻也。

等闲置去——随意安排。

天倪造作——天然之道不能随意造作。

迩言道破——浅近之言说穿了。

暖暖姝姝——柔和自得。

室家之好——一般人之好。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墨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腕是取。永真朔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不大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着。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作字示儿孙》)

——《霜红龛集》卷四

[注释]

人奇字自古——人超群字自然就古朴。

纲常——即三纲五常。三纲指君臣、父子、夫妻。五常指仁、义、礼、智、信。

诚恳——柳公权,字诚恳。

笔墨不专主——不要专一注重笔墨。

乾卦六爻——乾卦为八卦之首卦。六爻,六十四卦中每卦六爻,合为六十四卦。

永——指智永。羲——指王羲之。

诂——解释字义谓之训诂。

平原——指颜鲁公,曾官平原太守。

毛颖——毛笔的别称。

而无尔我者然也——而彼此不分的样子。

行大薄其为人——其为人品行低劣。

徐偃王——传为周穆王的徐国国君。

何莫非然——没有不是这样。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钟、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第功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草、隶本无区别。

写字忌作宽扁之形,即本等宽扁,如西、而、四、皿之类,亦径神行之,令不觉为宽扁乃妙。然此亦非专责之令窄长也。河东王孙抑甫学褚河南行书,专以窄长为诀,亦弄死蛇手段也。(《杂记二》)

——《霜红龛集》卷三十七

[注释]

阿堵——六朝时口语“这个”。

书法于今,此道甚难。吾书于古人,一毫不似,而又多为牵率人事之书,那能少有合处?试向诸帖内简之,有此等一画否?徒坏绢素作乐耳。

凡字、画、诗文,皆天机浩气所发。一犯酬酢请祝,编派催勒,机气远矣。无机无气,死字死画死诗文也,徒苦人耳。(《拾遗》)

——《傅山全书》

清·笪重光

笪重光(1623-1692)——清书画家。字在辛,号江上外史,又号郁冈扫叶道人。江苏句容人,一说丹徒人。顺治九年中进士。官至湖广道监察御史,后归隐。与恽南田、王翚友善,书法苏、米,与姜宸英、汪士宏、何焯称“四大家”。着有《画筌》、《书筏》。

笔之执使在横画,字之立体在竖画,气之舒展在撇捺,筋之融结在纽转,脉络之不断在丝牵,骨肉之调停在饱满,趣之呈露在勾点,光之通明在分布,行间之茂密在流贯,形势之错落在奇正。

横画之发笔仰,竖画之发笔俯,撇之发笔重,捺之发笔轻,折之发笔顿,裹之发笔圆,点之发笔挫,钩之发笔利,一呼之发笔露,一应之发笔藏,分布之发笔宽,结构之发笔紧。

数画之转接欲折,一画之自转贵圆。同一转也,若误用之必有病,分别行之,则合法耳。

横之住锋或收或出(有上下出之分),竖之住锋或缩或垂(有悬针、摇缕之别),撇之出锋或掣或卷,捺之出锋或回或放。

人知起笔藏锋之未易,不知收笔出锋之甚难。深于八分章草者始得之,法在用笔之合势,不关手腕之强弱也。

——《书筏》

[注释]

纽转——连接转折。

奇正——起伏变化。

发笔——起笔。

住锋——止笔。

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画能如金刀之割净,白始如玉尺之量齐。

精美出于挥毫,巧妙在于布白,体度之变化由此而分。观钟、王楷法殊势而知之。

真行、大小、离合、正侧,章法之变,格方而棱圆,栋直而纲曲,佳构也。

人知直画之力劲,而不知游丝之力更坚利多锋。

磨墨欲熟,破水用之则活;蘸笔欲润,蹙毫用之则浊。黑圆而白方,架宽而丝紧(黑有肥圆、细圆、曲折之圆,白有四方、长方、斜角之方)。

古今书家同一圆秀,然惟中锋劲而直、齐而润,然后圆,圆斯秀矣。

劲拔而绵和,圆齐而光泽,难哉,难哉!

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亦逆数焉。

卧腕侧管,有碍中锋;伫思停机,多成算子。

——《书筏》

[注释]

匡廓——指字的轮廓,或边廓。

真行——真书与行书。

破水——将浓墨用水冲淡。

蹙毫——急笔。

——用手指按捺。

活泼不呆者其致豁,流通不滞者其机圆,机致相生,变化乃出。

一字千字,准绳于画,十行百行,排列于直。

使转圆劲而秀折,分布匀豁而工巧,方许入书家之门。

名手无笔笔凑泊之字,书家无字字叠成之行。

黑之量度为分,白之虚净为布。

横不能平,竖不能直,腕不能展,目不能注,分布终不能工。分布不工,规矩终不能圆备。规矩有亏,难云法书矣。

起笔为呼,承笔为应,或呼疾而应迟,或呼缓而应速。

横撇多削,竖撇多肥;卧捺多留,立捺多放。

骨体筋而植立,筋附骨而萦旋,骨有修短,筋有肥细,二者未始相离,作用因而分属。勿谓“绵软”二字为劣,如掣笔非第一品紫毫,不能绵软也。

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何谓丰筋?察其纽络一路。

筋骨不生于笔,而笔能损之、益之;血肉不生于墨,而墨能增之、减之。

能运中锋,虽败笔亦圆;不会中锋,即佳颖亦劣。优劣之根,断在于此。

肉托毫颖而腴,筋藉墨沈而润。腴则多媚,润则多姿。

以上论书,言浅而旨确,非工力深者不解其难也。

——《书筏》

[注释]

致豁——情趣豁达。

直——设置。

凑泊——凑合。

量度——审度。

横撇多削——横撇多瘦。

卧捺——即平捺、平、横波。

立捺——即拔笔、抽笔、纵波。

损——减少。

佳颖——好的笔。

毫颖——毛笔尖。

清·郑板桥

郑板桥(1693-1765)——清文学家、书画家。名燮,字克柔,江苏兴化人。早年家贫,应科举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曾任山东范县(今属河南)、潍县知县,后以助农民胜讼及办理赈济,得罪豪绅而罢官。作官前后均居扬州卖画。擅写兰竹,以草书中竖长撇法运笔,体貌疏朗,风格峻峭。工书法,用隶体参入行楷,自称“六分半书”,能诗文,描写人民疾苦颇深刻,为“扬州八怪”之一。有《郑板桥全集》。

平生爱学高司寇且园先生书法,而且园实出于坡公,故坡公书为吾远祖也。坡书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学山谷书,飘飘有欹侧之势,风乎?云乎?玉条瘦乎?元章多草书,神出鬼没,不知何处起,何处落,其颠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学,不敢学。东坡以谓超妙入神,岂不信然?蔡京字在苏、米之间,后人恶京,以襄代之,其实襄不如京也。赵孟頫,宋宗室,元宰相,书法秀绝一时,予未尝学,而海内尊之。今四家书缺米,而补之以赵,亦何不可?板桥道人郑燮。(《论书》)

[注释]

高司寇且园——即高其佩,号且园,清汉军镶蓝旗人。官至刑部侍郎,古代刑部称司寇。

其颠放殆天授——他的狂放恐怕为上天所授。

襄——蔡襄。北宋书家。

书法与人品相表里。方炀帝征辽时,世南草檄,袁宝儿顾盼殿上,帝佯优之,命赋一诗而罢,终身不复见用。及太宗皇帝定天下,乃起从之。卓为学者宗师,可不谓神龙出没隐现,各得其时哉!士固有遇有不遇,藉使开皇之末,仍然五季,天下土崩,无复圣天子出,虽终其身蓬室枢户可也,岂区区于仕进乎?夫区区仕进,必不完于炀帝时矣。今观其所书《庙堂碑》及《破邪论序》,介而和,温而栗,峭劲不迫,风雅有度,即其人品,于此见矣。昔有评右军书云:“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华未泯,翰牍仍存。”题《破邪论序》后。时乙巳清明后一日。板桥郑燮。(《题宋拓虞永兴破邪论序册》)

[注释]

世南——即虞世南,南朝陈至唐贞观间人。书家。草檄——草拟檄文。

佯优——假装褒奖。

遇——得意。

开皇——隋文帝年号。

五季——即五代,为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蓬室枢户——草屋和以绳编织的门枢。

仕进——入朝做官。

介而和——耿介平和。

温而栗——温顺而刚毅。

峭劲不迫——挺拔刚劲而不窘迫。

声华未泯——美誉未消失。

翰牍——文章书籍。

黄涪翁有杜诗抄本,赵松雪有《左传》抄本,皆为当时欣慕,后人珍藏,至有争之而致讼者。板桥既无涪翁之劲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异,创为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以行草,究之师心自用,无足观也。博雅之士,幸仍重之以经,而书法之优劣,万不必计。(《四书手读序》)

[注释]

黄涪翁——即黄庭坚,号涪翁。

赵松雪——即赵孟頫,号松雪道人。

徒矜奇异——徒然矜夸奇巧。

相参——互相参照。

师心自用——主观自以为是。

重之以经——重之以常道。

黄山谷云:“世人只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也。况《兰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桥道人以中郎之体,运太傅之笔,为右军之书,而实出以己意,并无所谓蔡、钟、王者,岂复有《兰亭》面貌乎?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故作此破格书以警来学,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乾隆八年七月十八日,兴化郑燮并记。(《跋临兰亭序》)

[注释]

中郎之体——中郎即蔡邕,官至左中郎将,故称。体:字体。

太傅之笔——太傅即钟繇,官至太傅。笔:笔法。

遗意荡然——留下的情趣已荡然无存。

才子俱归恶道——有才德的人都趋向不正之道。

来学——后来的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