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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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印论(3)

明·甘旸

甘旸——又名旭,字旭甫,号寅东,江宁(今江苏南京)人,隐居鸡笼山,以书刻自娱。精于篆刻,尤嗜秦、汉玺印,尝叹顾从德《集古印谱》木刻本(即《印薮》),摹刻失真,神理不存,为“辨邪正法”,乃以秦、汉原印为范本,用铜玉摹刻,尽数载之功,于万历丙申年(1596)成《集古印正》五卷。前有孙旭、汪廷讷、徐熥、潘锡祚所作序言,及甘旸自序。《印章集说》即附于《集古印正》之后。甘旸自言“癖古印久矣,摹拟间有不得者,虽废寝食,期必得之”,是篇多出自心得,故颇有价值。此本据日本京都大学藏明钤印本录。

汉因秦制,而变其摹印篆法,增减改易,制度虽殊,实本六义,古朴典雅,莫外乎汉矣。

唐之印章,因六朝作朱文,日流于讹谬,多屈曲盘旋,皆悖六义,毫无古法。印章至此,邪谬甚矣。

宋承唐制,文愈支离,不宗古法,多尚纤巧,更其制度,或方或圆,其文用斋堂馆阁等字,校之秦、汉,大相悖矣。

胡元之变,冠履倒悬,六文八体尽失,印亦因之,绝无知者。至正间,有吾丘子衍、赵文敏子昂正其款制,然时尚朱文,宗玉箸,意在复古,故间有一二得者,第工巧是饬,虽有笔意,而古朴之妙,则犹未然。

印之所贵者文,文之不正,虽刻龙镌凤无为贵矣。时之作者,不究心于篆,而工意于刀,惑也。如各朝之印,当宗各朝之体,不可溷杂其文,以更改其篆,近于奇怪,则非正体,今古各成一家,始无异议耳。

欲臻其妙,务准绳古印。明六文八体,字之多寡,文之朱白,印之大小,画之稀密,挪让取巧,当本乎正,使相依顾而有情,一气贯串而不悖,始尽其善。

篆故有体,而丰神流动,庄重典雅,俱在笔法。然有轻有重,有屈有伸,有仰有俯,有去有住,有粗有细,有强有弱,有疏有密,此数者各中其宜,始得其法。否则一涉于俗,即愈改而愈不得矣。

挪移法,印之字有稀密不均者,宜以此法,第不可弄巧作奇,故意挪凑。有意无意,自然而然方妙。

古之印章,各有其体,故得称佳,毋妄自作巧弄奇,以涉于俗而失规矩。如诗之宗唐,字之宗晋,谓得其正也。印如宗汉,则不失其正矣。而又何体制之不得哉?

古之印,未必不欲齐整,而岂故作破碎?但世久风烟剥蚀,以致损缺模糊者有之,若作意破碎,以仿古印,但文法、章法不古,宁不反害乎古耶?

玉箸即李斯小篆,唐、宋朱文皆用此文,若以此为白文印,则太流动而不古朴矣。

古印原不务深细,深则文不自然,细则体多娇媚,虽有得处,亦不无失处,纵极工巧,终难为赏鉴者取也。

印之佳者有三品:神、妙、能。然轻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婉转得情趣,稀密无拘束,增减合六文,挪让有依顾,不加雕琢,印之妙品也。长短大小,中规矩方圆之制,繁简去存,无懒散局促之失,清雅平正,印之能品也。有此三者,可追秦、汉矣。

——《印章集说》

[注释]

胡元——我国古代泛称北方边地与西域的民族为胡。此处指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建立元朝。

至正——元顺帝年号(1341-1368)。

溷杂——溷,音“混”,即混杂。

甘旸《印章集说》构建了明晰的理论框架,具有印学理论的典范性,流传甚广,明末书商为了牟利,曾将其篡改为文彭之作,并被清人曹溶辑入《学海类编》。1921年吴隐主编的《遯庵印学丛书》中所收入的文彭《印史》,亦是篡改甘旸《印章集说》的一部伪书。

明·杨士修

杨士修——字长倩,号无寄生,云间(今上海松江)人。活动于万历年间。杨氏童年即嗜好印学,刻印宗法何震。万历三十年(1602)着《印母》三十三则,外总论一首。多出自个人的创作感受,在印章审美方面尤为精辟,对后世影响颇深。此据民国赵诒琛辑《艺海一勺》本收录。

刀笔在手,观则在心。

情者,对貌而言也。所谓神也,非印有神,神在人也。人无神,则印亦无神。所谓人无神者,其气奄奄,其手龙钟,无饱满充足之意。譬如欲睡而谈,既呕而饮,焉有精彩?若神旺者,自然十指如翼,一笔而生意,全胎断裂而光芒飞动。

兴,兴之为物也无形,其勃发也莫御,兴不高则百务俱不能快意。印之发兴高者,时或宾朋浓话,倏而成章,半夜梦回,跃起落笔,忽然偶然而不知其然,即规矩未遑。譬如渔歌樵唱,虽罕节奏而神情畅满,不失为上乘之物。

古,有古貌,古意,古体。貌不可强,意则存乎其人,体可勉而成也。貌之古者如老人之黄耉,古器之青绿也。在印则或有沙石磨荡之痕,或为水火变坏之状是矣。意在篆与刀之间者也。刀笔崚嶒曰高古,气味潇洒曰清古,绝少俗笔曰古雅,绝少常态曰古怪。此不但纤利之手绝不可到,即质朴者亦终于颓拙而已。若古体,只须熟览古篆,多观旧物。

坚,言不可动也。横如斩,直如劈,点如刺,弯如欲发之弩,一刀便中,毫不假借,令人视之笔笔如铜柱铁栋,撑柱牢固,可以为坚矣。

雄,具坚之体,其势为雄。如持刀入阵,万夫披靡,真所谓一笔千钧者也。

清,雄近乎粗,粗则乱而不清。须似走马放雕,势极勇猛。而其间自有矩矱、有纪律,井然可循,划然爽目也。

纵,拘守绳墨得清之似,而不可谓能纵。能纵者,方其为印也,不知有秦,不知有汉,并不知有刀与金石也。凝神直视,若痴若狂,或累日一字不就,或顷刻得意而疾追之,放胆舒手,如兔起鹘落,则分寸之间,自有一泻千里之势。

活,有纵之势,厥状若活,如画龙点睛,便自飞去。画水令四壁有崩毁之意,真是笔底飞花,刀头转翅。

转,纵之流弊为直。直者径而少情,转则远而有味。就全印论之,须字字转顾,就一字论之,须笔笔转顾,乃至一笔首尾相顾,所谓步步回头,亦名千里一曲。

净,大凡伶俐之人,不善交错,而善明净。交错者如山中有树,树中有山,错杂成章,自有妙处,此须得老手乘以高情。若明净,则不然,阶前花草位置有常,池上游鱼个个可数,若少杂异物便不成观。

娇,娇对苍老而言也。刀笔苍老者,如千年古木,形状萧疏。娇嫩者,落笔纤媚,运刀清浅,素则如西子淡妆,艳则如杨妃醉舞。

松,运刀过实,便觉字画有粘滞之态。善运刀者,要在相其局势,徐徐展手,毋过用力,毋过着意,不患不松活矣。

称,字各异形,篆有定法,布置匀称,出自胸中。不称者,虽假借迁就,终有一字似两字,两字似一字之病。善于布置者,即字位大小截然不同,称也,地有空白,亦称也。此所谓因物变化之妙,可与伶俐者道也。

整,束而不轶也。篆文清晰,界限分明,如两阵相对,戈矛簇出,各有统摄,整齐不乱也。

丰,纤利单薄,是名不丰。丰者,笔端浓重,刀下浑厚,无皮不裹骨之态。

庄,巧意舞弄,失于不庄。然庄之流弊,或趋于呆。须在篆法端方,刀法持重,如商彝、周鼎何等庄严,亦自有神采。

变者,使人不可测也。可测者,如作书作画,虽至名家,稍有目者便能定曰:此某笔,此仿某笔,辄为所料。大家则不然,随手拈就,变相迭出,乃至百印、千印、万印同时罗列,便如其人具百手、千手、万手,若海中珍,若山中树,令人但知海阔山高耳,岂容其料哉?惟山知山,惟海知海,惟大家能知大家。

死,笔不联属,刀不圆活,其病为死。如痿痹之人,手足虽具而神色耗矣。

肥,淡云几片,新柳数条,自饶轻逸之趣。若天资鲁钝,一笔不妥,润至数笔;一刀不妥,修至数刀。甚至本文之外,杜撰增叠。譬如画兔生角,洒汤融冰,无有是处。不如磨落劣迹,重加思想,俟心手已具全印,而后一刀直中,自有疏散轻清之态矣。

单,肥而学省又谓之单。譬如花木丛杂则繁,有意删削,不论绿柳妍桃,概拟以老梅古柏为单瘦而已。

促,虽分寸之间,数十点画,位置有法,自不促迫。或不善于斯,顿形局促。或故为巧态,则又令空地有余。

苟,兴本不到,因求者催索,一时苟完;或意本欲却,因旁人怂恿,勉强敷衍;又或急于毕事,漫试刀笔,此则决无佳作。坏品而亦损名,故大凡精一业者,每不肯草率从事。

造,或文原径直,拗直作曲;或文实繁衍,改多为寡;或篆法本闲,故意脱讹;或边旁式样,目不经见;或脱手完好,强加敲击,总名曰造。皆俗所惊。

饰,犯造之法,惟饰为易。刀笔之下,天然成章。乃非法增添,无端润色,毕竟剪花缀木,生气何有?

巧,造之惑人,反类乎巧。盖刀笔杜撰,容或创昔所无,如出巧手,易眩人目,而实不合于规矩,堕落小家。

乱,言其文法错杂,刀法出入也。乱之弊,起于学纵。夫善纵者,行乎不得不行之谓,岂举阵伍悉乱之哉?

怪,世有古木怪石,不缘人造,奈何存厌常之心。文不师古,以为变怪,刀不循笔,以为奇怪,适成其为鬼怪耳。

坏,古印之坏,其故有二。其一,历年既久,遭遇不幸,无不坏者。然《印薮》姓氏中坏者甚少。其一,军中卒用如“牙门”、“部曲”等,不暇完好。至于今印,亦有坏者,则是老手酒酣兴发时作耳。舍此三者何以坏哉?

……盖立志不虚,则见闻必寡;赏鉴不博,则杜撰必多,纵能独创一家,终堕野狐下乘。是以有志之士,秦玺汉章不徒见其文,必如见其人。或成有徐疾,或手有轻重,或心有粗细,或时有闲忙,或兴有浓淡,虽破坏刓缺,必洞见其血脉而后已。……然而,有不可强者,机也。情神不畅则机不满,兴致不高则机不动,胆力不壮则机不远,此皆不可猝办,甚矣,“养”之一字为要也。不得其时,则累月而不就,不遇其人,虽藏器而不悔,而耳之,目之,饮之,食之,无非是者,此所谓养机之诀。有不鸣,鸣必惊人,有不飞,飞必冲天者也。

——《印母》

[注释]

全胎断裂——此处讲即使笔画全部断开,尤云笔断意连。

倏而——忽然间,极快的。

黄耉——黄谓白发落更生黄者也。耉,指老人面色不净如垢也。

崚嶒——高峻重叠貌。

矩矱——法则,法度。

厥——其。

轶——散失。

痿痹(音“委闭”)——肢体不能动作之病。痿,指身体肌肉萎缩、偏枯之病。痹,通常指风、寒、湿等侵犯肌体引起的关节或肌肉疼痛肿大和麻木的病状。

牙门、部曲——此处均指急就而成的官印。

杨士修在着完自己的《印母》后,从其叔父处得以拜读周应愿《印说》,并被其深深震撼:“《印母》成,以告予从父茂谦氏。从父适出《印说》示予,读之竟日,真如说中所云:如入山阴道中,应接不暇。其援引处凿凿有据,立论处咄咄逼人。列之案头,备我展阅,诚大观也。然施之实际,犹不免说龙肉也。用是摘可刀可笔者,若而条名《印说删》,庶几与不妄所说,皆猪肉耳,置之道旁,道旁人辄饱之矣。”杨士修在对《印说》的删减过程中,多处在删节后又稍作改动,其删减观势必受到《印母》的影响。(详见拙作《周公瑾〈印说〉删节本考辨》,载《中国书画》2008年第三期。)

杨士修在开篇即提出了:“刀笔在手,观则在心”以及“人无神,则印亦无神”的观点,尤为强调艺术创作中,个人性情对作品的影响。篇末又提出了:“情神不畅则机不满,兴致不高则机不动,胆力不壮则机不远,此皆不可猝办,甚矣,‘养’之一字为要也。”阐述艺术家的个性气息重在能“养”。这一观点与当时的书论家项穆在《书法雅言》中所提出的“未书之前,定志以帅其气;将书之际,养气以充其志”的观点极为相通,可前后联用。足见当时印人与书家的创作观有颇多暗合之处。

明·程远

程远——字彦命,梁溪(今江苏无锡)人。篆书、篆刻具佳。万历壬寅(1602年)汇摹印成《古今印则》,附《印旨》一卷。

笔有意,善用意者,驰骋合度;刀有锋,善用锋者,裁顿为法。

神欲其藏,而忌于暗;锋欲其显,而忌于露;形贵有向背、有势力;脉贵有起伏,有承应。一画之势,可担千钧;一点之神,可壮全体。泥古者患其牵合,任巧者患其纤丽。

印有法、有品,婉转绵密,繁简得宜,首尾贯串,此章法也;圆融洁净,无懒散、无局促,经纬各中其则,此字法也;清朗雅正,无垂头、无锁腰、无软脚,此点画法也。气韵高举,如碧虚天仙游下界者,逸品也;体备诸法,错综变化,如生龙活虎者,神品也;非法不行,奇正迭运,斐然成文,如万花春谷者,妙品也;去短集长,力遵古法,如范金琢玉,各成良器者,能品也。

——《印旨》

[注释]

裁顿——此处“顿”通“钝”。以避免不锋利为法则。

明·赵宧光

赵宧光(1559-1625)——字凡夫,一字水臣,号广平,别署寒山长,江苏苏州人。一生隐居不仕。精文字学,工篆书,创草篆体。偶亦治印,今不多见。着有《说文长笺》、《六书长笺》、《寒山蔓草》、《寒山帚谈》、《九圜史图》等。此文为朱简《印书》之叙。朱简《印书》明依山堂抄本标注:“(明)朱闻撰,赵宧光删。”此段文献据朱简《印书》依山堂抄本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