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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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印论(2)

——《赠唐克谦图书序》

[注释]

摩挱——同“摩挲”。抚摩。

自牧卑捐——自我修养,舍弃卑劣。牧:修养;教养。

王礼把欣赏唐克谦印章时所带来的感受,比作如同欣赏石鼓文、李斯小篆、蔡邕隶书那样令人心动,并称之为“艺苑快事”。而在“篆古而制雅,布置得宜,运削匀洁”的句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王礼对字法、布局、刀法这些篆刻的技法概念,已经有了一定认识。

此史料首见于《孤山证印》中孙向群文《寻找真实的宋元》。

明·周应愿

周应愿——字公谨,吴江人。晚明印学家。《印说》约成书于万历十五年(1587)。是明代颇有影响力的一部印学着作,论述范围极广,从印章的起源、用途以及技法、品评赏鉴等诸多方面进行阐述,分为二十个条目,见解深,视角广,正如杨士修所形容的“如入山阴道中,应接不暇”。后世许多论印着作都受到其美学见解的影响。在中国印论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但全书重文采,有铺陈过于繁冗之弊病,故时人评为“言多迂阔,不切事情”。此段文献摘自庞士龙所藏万历年间《印说》刻本。

所以阳文,文贵清轻;阴文,文贵重浊。重非重滞,浊非污浊。方平正直,无纤为巧,无悬无剩,转运活而布置密,乃为上乘。清轻象天,重浊象地,物各从其类也。

予所刻白文印十之七,朱文印十之三,凡物相杂,故曰文,五色错综,乃成华美;经纬就绪,乃成条理。此言虽大可以喻小。有慕古之士,欲废阳文,谓非汉以前法,不知一显藏间唐其文,汉其法,追蹄逓之始,穷孶乳之原,通昼夜之象,明幽明之故,妙矣。其不测也哉,所恶于朱者,恶其如唐也、如宋也,如汉则不恶于朱矣。庄子善虚,以其虚虚天下之实,太史公善实,以其实实天下之虚。印之有阴阳也,其文之有虚实乎。故曰,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乃生。

白文印,须仍摹篆,字不可圆,或遇斜笔,取巧写过。文须逼边,不可使空,空便不古。朱文印,第不可盘曲如唐篆,或取杂体,不妨旁通。其太奇险费辞说者,亦须谨避。文不可太逼边,逼边便板,须当以字中空白得中处为相去,庶免印出与边相倚,惟四出笔乃可着边。

印有可创新者,盖篆印与篆扁额异,扁额一点一画悉就古法,不得稍以己意,出入增损。印全在配合,古法固须完,新意亦可参。假如少一点不为损,加一画不为增,一字僭,一大半地不为出,数字合,一小半地不为入。又如上字之尾,如作下字之头,下字之头,如作上字之尾,右字之左,如作左字之右,左字之右,如作右字之左。或甲乙相循;或去来相让;或虚实相倚;或有无相生;或刚柔相推;或清浊相和;或主客相酬;或彼我相借,乍看令人目眩神摇,浑无叚落,再看文理井然,三看似合似离,恍忽莫定,妙不可言。

昔人论篆有云:“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方不变,谓之斗;圆不变,谓之环。”可谓善状。又若为刀法发者。凡篆之害三:闻见不博,学无渊源,一害也;偏旁点画,凑合成字,二害也;经营位置,疏密不匀,三害也。刀之害六:心手相乖,有形无意,一害也;转运紧苦,天趣不流,二害也;因便就简,颠倒苟完,三害也;锋力全无,专求工致,四害也。意骨虽具,终未脱俗,五害也;或作或辙,成自两截,六害也。除此九害,然后可通于印。

论篆又云:摹印有四,功侔造化,冥契鬼神,谓之神;笔画之外,得微妙法,谓之奇;艺精于一,规矩方圆,谓之工;繁简相参,布置不紊,谓之巧。又传把笔诀: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缓纫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又论:作书艺如印印泥,如锥画沙,如屋漏雨,如折钗股。虽论真体,实通篆法,惟运刀亦然,而印印泥语于篆更亲切。盖古白文印以印泥,故谓子泥封诰,今仓敖印似之锥画沙,于刀画石,其法一耳。但作书妙在第四指得力,作印妙在第三指得力。俯仰进退,收往垂缩,刚柔曲直,纵横转舒,无不如意。非真得力者不能。

一画失所,如壮士折一肱;一点失所,如美女眇一目。味此二语,印法大备。毫发少不如意,不妨全体重磨,至于再,至于三。杂诸秦、汉旧印中,简择不出,如诗家拟古乐府,才是当家。

文有法,印亦有法;画有品,印亦有品。得其法,斯得其品,婉转绵密,繁则减除,简则添续,终而复始,死而复生,首尾贯串,无斧凿痕,如元气周流一身者,章法也。圆融洁净,无懒散,无局促,经纬各中其则,如众体咸根一心者,字法也。清朗雅正,无垂头,无锁腰,无软脚,如耳、目、口、鼻,各司一职者,点画法也。法由我出,不由法出,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如飞天仙人,遇游下界者,逸品也。体备诸法,错综变化,莫可端倪。如生龙活虎,捉摸不定者,神品也。非法不行,奇正迭运,斐然成文,如万花春谷,灿烂夺目者,妙品也。去短集长,力追古法,自足专家,如范金琢玉,各成良器者,能品也。

凡印,字简须劲,令如太华孤峰;字繁须绵,令如重山叠翠;字短须狭,令如幽谷芳兰;字长须阔,令如大石乔松;字大须壮,令如大刀入阵;字小须瘦,令如独茧抽丝。字太缠须带安适,令如闲云出岫;字太省须带美丽,令如百卉争妍;字太紧须带宽绰,令如长霞散绮;字大疏须带结密,令如窄地布锦;字太板须带飘逸,令如舞鹤游天;字太佻须带严整,令如神鼎足立;字太难须带摆撇,令如天马脱羁;字太易须带艰阻,令如雁阵惊寒;字太平须带奇险,令如神鳌鼓浪;字太奇须带平稳,令如端人佩玉。刻阳文须流丽,令如春花舞风;刻阴文须沉凝,令如寒山积雪;刻二三字以下,须遒朗,令如孤霞捧日;五六字以上,须稠叠,令如众星丽天。刻深须松,令如蜻蜓点水;刻浅须入,令如蛱蝶穿花;刻壮须有势,令如长鲸饮海,又须俊洁勿拥尰,令如绵里藏针;刻细须有情,令如时女步春,又须隽爽勿离澌,令如高柳垂丝。刻承接处须便捷,令如弹丸脱手;刻点缀处须轻盈,令如落花在草;刻转折处须圆活,令如顺风鸿毛;刻断绝处须陆续,令如长虹竟天;刻落手笔处须大胆,令如壮士舞剑;刻收拾处须小心,令如美女拈针。

执政家印,如凤池添水,鸡树落英;将军家印,如猛狮弄球,骏马衔勒;卿佐家印,如器列八琏,乐成六律;学士家印,如凤书五色,马鬣三花;内史家印,如孤凤朝阳,五龙夹日;御史家印,如絮萦骢马,蝶绕绣衣;督学家印,如艺海泛澜,文江翻浪;法司家印,如绣斧凝霜,乌台列栢;牧民家印,如五马鸣珂,双凫飞舃;经叶家印,如骅骝汗血,蚌蛤藏珠;隐士家印,如泉石吐霞,林花吸露;文人家印,如屈注天潢,倒流沧海:游侠家印,如吴钩带雪,胡马流星;登临家印,如海鸥戏水,天鸡弄风;豪士家印,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贫士家印,如三径孤松,五湖片月;鉴赏家印,如骊龙吐珠,冯夷击节;好事家印,如五陵裘马,千斤少年;僧道家印,如云中白鹿,洞里青羊;妓女家印,如春风兰若,秋水芙蓉。

大抵制作须着刽子手叚,鉴赏须着金刚眼睛。

——《印说》

[注释]

蹄逓——遗迹。

僭(音见)——差失;过分。

叚(音假)——借。此处与最后“刽子手叚”当为“段”字。刻本将“段”字讹为“叚”字。

纫——音刃,柔软而结实。

泥封——古人封书函,用泥封于绳端打结处,上盖印章,称泥封。

仓敖——粮库。

佻——浅薄,轻薄。

稠叠——多而密。

拥尰——即臃肿。

离澌——断开,竭尽。

马鬣(音“列”)——马颈上的长毛。

舃(音“却”)——同鹊。

杨士修在完成《印母》后,曾删节成《周公谨〈印说〉删》。

《印说》的另一删本为署名赵宧光的《篆学指南》,其叙中说:“余读周公谨所着《印说》,叙论精确,前辈文、何多宗之。第稍嫌其繁冗,特节录数则,语虽不多,而作引之要已备。因名之曰《篆学指南》,以贻同好云。”此作后被收入到多部丛书中,因此影响甚为广泛。

清人陈克恕在其着作《篆刻针度》卷五中大量引用周应愿的《印说》。

《篆学琐着》中程远《印旨》有:“气韵高举,如碧虚天仙游下界者,逸品也。”其余三品评论文字与《印说》皆同。

明·沈野

沈野——字从先,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有印癖,治印谨严不苟,自称:“每作一印,不即动手,以章法、字法往复至眉睫间隐隐见之,宛然是一古印,然后乘兴下刀,庶几少有得意处。”沈野《印谈》受诗论的影响,崇尚自然天成,并以禅理论印,在明代印论中颇有独到之处。《印谈》有《遯庵印学丛书》本。沈野亦工诗,着有《卧雪集》、《闭门集》、《榕城集》等。

印章兴废,绝类于诗。秦以前无论矣,盖莫盛于汉、晋。汉、晋之印,古拙飞动,奇正相生。六朝而降,乃始屈曲盘回如缪篆之状。至宋则古法荡然矣。我朝至文国博,始取汉、晋古章步趋之。

印虽小技,须是静坐读书,凡百技艺,未有不静坐读书而能入室者。

印章工拙,殊为易辨,试以己作杂之古章,人不能辨,斯真古人矣。至离而合、合而离,则又难为俗人言也。余见古印,虽一字不辨者,必印于简编,玩其苍拙,取以为法。或以为字且不辨,何法之取,而玩之如是耶?余答曰:譬如郊祀、铙歌等章,多不易解矣,然自是可玩。余尝选汉人诗,无一章敢遗者,亦是此意。

……盖效古章必在骊黄牝牡之外,如逸少见鹅鸣之状,而得草书法。下刀必如张颠作书,乘兴即作,发帚俱可。

印章不关篆隶,然篆隶诸书,故当潜玩,譬如诗有别裁,非关学也。然自古无不读书之诗人,故不但篆隶,更须读书。古人云:画中有诗。今吾观古人印章,不直有诗而已,抑且有禅理,第心独知之,口不能言。

不着声色,寂然渊然,不可涯涘,此印章之有禅理者也;形欲飞动,色若照耀,忽龙忽蛇,望之可掬,即之无物,此印章之有鬼神者也;尝之无味,至味出焉,听之无音,元音存焉,此印章之有诗者也。

……用尽神通,不及自然之妙。印章亦尔。

刻古人未尝刻之字,全在处置得宜,刻古人未尝刻之刀法,全在心得之妙,谓之不离不合,又谓之即离即合,彼不能法古者无论矣。即步亦步、趋亦趋,笑颦秦、汉者,亦不如无作。

奇不欲怪,委曲不欲忸怩,古拙不欲做作。

细文劲易,满白劲难。满白之劲,不在剞劂,恐识者亦不易得也,妙在形骸之外。

“眼前光景口头语,便是诗人绝妙词”。此最知诗者。即如“青青河畔草”一句,试问耕夫牧稚,谁不能言。乃自汉、魏以后,文章之士钩玄致远,尽生平之力,毕竟无有及之者,信“眼前光景口头语”之不易及也。后世印章,以奇怪篆、不识字藏拙,去古弥远矣。

——《印谈》

[注释]

文国博——文彭(1498-1573),字寿承,号三桥,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文征明长子,官至南京国子监博士,世称“文国博”。幼承家学,书法造诣颇深,亦善绘画,尤精篆刻,后世将其与何震并称“文何”。据周亮工《印人传》中记载:“先是,公所为皆牙章,自落墨而命金陵人李文甫镌之”。后偶然发现青田灯光冻石,可以治印,遂自篆自刻,并在文人中唤起提刀刻石的风气。被后人视为明代流派印章的开山鼻祖,在印章艺术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

郊祀——古于郊外祭祀天地。郊谓大祀,祀谓群祀。

铙歌——军乐,又谓之骑吹。行军时马上奏之,通谓之鼓吹。

逸少——即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321-379,一说303-361),字逸少,原籍琅岈临沂(今属山东),居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官至右将军,会稽内史,人称“王右军”。

张颠——即张旭。

涯涘——界限,边际。

剞劂(音“击决”)——刻刀,此指不取决于刻技。

沈野论印首重学养,提出了“印虽小技,须是静坐读书”,这对后世印人极其重视文字学、诗、书、画等综合修养有着重要的意义。朱简曾在《印章要论》中说:“摹印家不精《石鼓》、款识等字,是作诗人不曾见《诗经》、《楚辞》,求其高古,可得乎哉!”都是强调印人的综合修养。

林霔(音“住”)在《印说十则》中也曾谈到:“刻印虽小技,非胸有书卷,终不免俗乎。”

对于继承与创新,沈野主张不可亦步亦趋地摹拟古人,“即步亦步、趋亦趋,笑颦秦、汉者,亦不如无作”,要求学古而知变通,强调“自然之妙”。

齐白石也曾谈到:“刻印,其篆刻别有天趣胜人者,唯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昔人绳墨,而时俗以为无所本。余尝哀时人之蠢。不思秦、汉人,人子也,吾侪(音柴:辈,类),亦人子也。不思吾侪有独到处?如令昔人见之,亦必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