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上达
徐上达——字伯达,新都人,工篆刻,生平事迹失考,活动于万历年间。《印法参同》三十六卷,完成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是书有理论,亦有自刻印章,叙论尤重技法,详细精微,言论务实,授人以法,晓之以理,很多精辟之处,堪称晚明印学昌盛期一部有代表性的印学巨着。
有法者,有法法者。法之为法者非,将法法者亦非,非则法何贵有;法之为法者是,将法法者亦是,是则法何可无。故规者圆之法,规一设而天下不能过为圆;矩者方之法,矩一设而天下不能加为方。岂其方圆之必期于规与矩,而规与矩实出自方圆之极也,方圆复何能外规矩哉。知方圆之法自规矩定,又知规矩之为法从方圆生,斯知我印法矣。我恶知印,冥搜于法,我恶知法,默会以印。初何有独智之可自为法也,亦因法知法,知法乃法尔。脱自为法,方门张户设,人各一家,法安所法。惟不其然,则得方之妙为方矩;得圆之妙为圆规;得印之妙为印法。
尝闻篆刻小技,壮夫不为,而孰知阿堵中固自具神理之妙,尤自寓神理之窍,正不易为者也。
篆刻之道,譬之其犹大匠造屋者也。先会主人之意,随酌地势之宜,画图象,立间架,胸中业已有全屋,然后量材料,审措置,校尺寸,定准绳,慎雕斫,稳结构,屋如斯完矣。且复从而润色之,由是观厥成者,无不称赏,此创造则然,即有成屋结构可观,亦可因以更改整顿。
格式既定,自决从违。如从秦则用秦文,从汉则用汉篆。从朱则用小篆,取其潇洒;从白则用大篆,取其庄重。仿玉则随察玉之性,仿铜则因会铜之理。裁酌成章,使自外护以至居中,安排各当,将弹丸之地亦见备无限精深,更不见寸收百衲,斯称妙合自然。
运刀时,须先把得刀定,由浅入深,以渐而进。疾而不速,留而不滞,宁使刀不足,莫使刀有余。盖不足更可补,有余不可救也。此须是手知分晓,亦全凭眼察毫芒,所谓得以心、应以手也。即有笔画当偏曲处,亦须先限以绳直,令笔有依据,刀随转移,将见风度飘然,终不越规矩准绳之外矣。由是笔笔着意,字字精思,了无苟且遗失,斯称完美。
取法乎上,犹虑得中;取法乎中,犹虑得下。如之何取法乎下也?故学者先须辨得何篆为至正,何刻为大雅,然后定其趋向,不惑他歧。,鼓其迈往,不参贰志,庶几近之。不然而法中,又不然而法下,将愈进愈弛,终身陷溺,即有怃然悔悟,毅然更改,弗可为矣。
人有千态,印有千文,吾安能逐一相见摹拟,其可领略者,神而已。神则四体皆一物,一真一切真,苟神之不得,即亲见摹拟,亦未必肖也。是故,有不法而法自应者;亦有依法而法反违者。
朱文,须得空处深平起处高峻意,若白文,又须悟得款识条内所云仰互等说,总贵浑成无刀迹也。
凿印须得简易而无琐碎意,更要俨如凿形,笔画中间深而阔,两头浅而狭,遇转折稍瘦,若断而不断才是。如有联笔,则转折处稍轻,重则势将出头矣。但可下坠处深阔些,与单画另有不同。
工夫或有所未到,则篆刻必有所未精,此何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也。须是凝神定志,精益求精,篆刻既成,印越纸上,一番一吹求,一疵一针灸,历试数十,不可但已,将目睇毫末,心算无垠,尽美且尽善矣。毋曰篆刻几何,工力安用,乃卤莽灭裂,草草完事。
正而不雅,则矜持板执,未离俗气。故知雅者,原非整饬,别是幽闲。即如美女,无意修容,而风度自然悦目,静有可观也,动亦有可观也,盖淡而不厌矣。
窃以为字之相集于一印,即如人之相聚于一堂,居左者须令顾右,居右者须令顾左,居中者须令左右相顾,至于居上者,亦须令俯下,居下者,亦须令仰上,是谓有情。得其情,则生气勃勃;失其情,则徒得委形而已。
布置无定法,而要有定法。无定法,则可变而通之矣;有定法,则当与时宜之矣。是故,不定而定者安,定而不定者危。去危即安,乃所以布置也。
……要不见矫强拂逆为当,如六骸备而成人,有分形,自有分位,增减不得,颠倒不得,而千态万状,常自如也。故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曲处有筋,直处有骨,包处有皮,实处有肉,血脉其通,精神其足,当行即流,当住即峙,遇周斯规,遇折斯矩,坐俨如伏,立俨如起,动不嫌狂,静不嫌死,咸得之于自然,不借道于才智,是笔法也。笔法既得,刀法即在其中,神而悟之,存乎其人。
动,言笔飘然飞动也;静,言笔肃然镇静也。尝见风于柳矣,动与俱动,静与俱静,一枝如是,百枝如是,固势然尔,亦理然尔。
太作聪明,则伤巧;过守成规,则伤拙。须是巧以藏其拙,拙以藏其巧,求所谓大巧若拙斯可矣!然而巧成迟,拙成速,巧拙之窍,当在迟速之间。
不奇则庸,奇则不庸,而或失之怪;不正则怪,正则不怪,而或失之庸。果能奇而复正,斯正而奇也,不怪矣;果能正而复奇,斯奇而正也,不庸矣。然不极怪,必不能探奇;不至庸,必不能就正。则欲奇欲正者,此又不可不知。
肥或涉于粗,瘦不失于秀。与其秀而软弱,不若粗而遒劲。然而,朱文又难为粗而易为秀,白文又难于秀而易于粗。总之期于劲尔,劲则无可无不可。
……然而刀法古意,却不徒有其形,要有其神,苟形胜而神索然,方不胜丑,尚何言古,言法。
(篆刻)如画家一般,有工有写,工则精细入微,写则见意而止。工则未免脂粉,写则徒任天姿。故一于写而不工,弊或过于简略而无文;一于工而不写,弊或过于修饰而失质。必是工写兼有,方可无议,所谓既雕既琢,还返于璞是也。
刻印难于大,不难于小。难于白,不难于朱。小与朱,群丑可掩,大与白,微疵毕露。
笔法老练,刀法老干,皆老也。不如此,皆谓之嫩。知嫩,知避,自能得老。老也者,固篆刻画一之法也,愿与学者守之矣。老不在文粗,嫩不在文细。若果老,愈细愈老;若果嫩,愈粗愈嫩。
斯之为道若浅,而浅未能窥其奥;为事若粗,而粗未能臻其妙。是究道之心亦欲深,执事之心亦欲细也。稍参一毫浮躁鄙略,则其艺必不精矣!能善习者,直可以收放心,熔俗气,岂特精艺乎哉。
——《印法参同》
[注释]
阿堵——指“这个”。《晋书》卷九十二,列传第六十二,记顾恺之时,曾谈到“恺之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
歧——或作“岐”。岔道。
凿印——凿印以锤凿成文,成之甚速,笔划草率,不加修饰,意到笔不到,军中急于拜将无暇铸造,往往凿之,故又称“急就章”。
睇——斜视,流盼。
矜持板执——庄重,拘谨,呆板,含有做作、不自然的意思。
秾纤——犹大小粗细。
文、质——《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本文借“文、质”来比喻工写运用时的调和与搭配。
疵——小病。引申为过失,缺点。
明·王野
王野——太原人。生平事迹未详。《鸿栖馆印选》,明吴忠刻印,二卷。吴氏为何震入室弟子和主要传人,恪守师法,所作能乱真。是书成于万历乙卯年(1615)。
然泥法则无生气,离法则失矩矱,以有意则不神,无意则又不能研精,惟不即不离,有意无意之间,而能事毕矣。
——《鸿栖馆印选》序
明·吴正旸
吴正旸(1593-1624)——字午叔,休宁(今属安徽)人。工篆刻,得何震法,为雪渔派。《印可》二卷,由其侄继心、子维心集辑,成书于天启乙丑年(1625)。
盖印有古法、有笔意,古法在按古不可泥古,笔意若有意又若无意,意在笔先,得心应手,可以自喻,不可以告人。
——《印可》自序
明·邵名世
邵名世——字翼兴,明末锡山人(今江苏无锡),生平事迹不详。
《曲水轩印志》二卷,明黄赏篆并辑。黄赏,字茂公,洪都人(今江西南昌),明末印人。初学何震,后宗法秦、汉古印,在其《曲水轩印志自叙》中云:“余自垂髫酷嗜摹古,……孟浪十年,究搜宇内,得其法而雅重者,惟海阳何雪渔不佞,愧未获其化工神巧,而更参以秦汉八代,稍窥一斑,独嗜之僻,自成一家,集就《印志》一书。”此谱前有邵名世、葛鼎端及自叙三篇。此本据南京图书馆所藏明刻钤印本抄录。
学士家曰:图书者文章之府也,余曰:图书者天地之始也。天地间日星云汉,虫鸟禽鱼,悉摄入于形声,点画之间,莫遁其情伪,以类万物。以前民间传而造为八体,其三曰:刻印,以施之符,传其四曰:摹印,以施之印玺。作者代兴,多依稀仿佛雕镂为工,而余友西江黄茂公氏,清姿颖敏,傲骨嶙峋,厌薄世荣,研心古趣,思以其学创见于天下,平生所最醉心者,近代惟何雪渔一人,得其意而师之,神游象表,巧运个中。其章法之妙,则古隽玄淡,悠然可思;其刀法之妙,则俊劲森严,肃然可畏者。人评坡公作书,学问文章之气,茀茀从十指间出。以茂公之得心应手,划然天解,非腕中有神当不至此。乃痛篆籀之失真,愤庸工之窜窃,作为《印志》一书,公诸同好。是书出而《印薮》、《印苑》、《印选》、《充栋》诸编,俱可庋阁置矣,海内钜公按谱而求,必有穆然玄赏于中者,当无俟余言之毕也。
——《曲水轩印志》序
[注释]
茀茀——草茂盛的样子,此处比喻东坡之书文人气息浓郁。
钜公——同巨公,即伟人、名士。
明·陈赤
陈赤——字文达,生平事迹不详。《忍草堂印选》二卷,明程朴摹辑何震印作。程朴,字元素,安徽歙县人,寓吴兴(今浙江湖州)。工摹印,醉心何震之学。是书成于天启丙寅年(1626)。
向尝与友人较论刀法,有直入刀,相石理,按字形,握刀一下,划然天开,如五丁之启蚕丛,故其文劲拔而高古。有借势刀,刀力所入,劲不及折,因势利导,转益神巧,如木以瘿而奇,诗以拗而趣,故其文虬结而苍寒。有空行刀,细若气,微若息,神在法先,腕在刀先,水流云行,如化工之肖物,故其文或偃、或仰、或瘦、或肥,无不中程。有徐走刀,按刀不下,如捧盈,如执玉,如开万石之弓,如按康庄之辔,故其文银钩铁画,刻发镂尘,迥出思议之外。有救敝刀,锋刃太锐,或狂花,或病柳,亟转一笔,如僧繇之画蝇,故其文若断若续,似合似离,而天趣不减,此非夙具慧眼,益以十年御气,十年学道,未有能工者也。
——《忍草堂印选》序
[注释]
五丁之启蚕丛——五丁:五个力士。蚕丛:相传为蜀王之先祖,喻指蜀地。
亟——赶快,急速。
僧繇——张僧繇。南朝粱吴(今江苏苏州)人。天监(502-518)中为五陵王国侍郎,直秘阁,知画事,善道释人物。
明·潘茂弘
潘茂弘——字符道,新都(今安徽歙县)人,工篆刻,通印学。着有《印章法》,刊于崇祯八年(1635)。
空处立得马,密处不容针,最忌笔画匀停,尤嫌棱角峭厉。错综中齐整,飞动里庄严;壮健如铁枪铁棒,流丽似活龙活蛇;字字相亲,笔笔顾盼;秦文游丝袅娜,汉篆玉箸端庄;烂铜有烂有锈,急就有正有斜;龙章缪篆,屈曲盘旋,汉印朱文,平方正直;官印略而私印工,备成体制;篆法古而章法奇,心须有本;肥文贵在骨胜,小篆贵在得体;有骨自然高妙,无征便觉憎人。
增省务从古法,巧妙非由自才;落墨勿令轻易,行刀切莫矜持;多见自然悟入,操久渐得安闲。
夫作篆凝神静思,预想字形,须相亲顾盼,意在笔前,刀在意后。运刀之法,悬刀而行。悬提则筋骨有余力,缓急勿失其宜。筋骨者胜,软弱者败。苛使成,功不就,虚费精神。若非博物之士,不可与辩斯道也。秦文美人纤丽,汉篆隐士精神,六朝云中飞鹤。肥文壮士力刀,烂铜连理相携。缓者不得刀急,急者不可刀缓。心手不齐,意后刀前者败,须要飘扬洒落,出入精神,玄妙之艺也。篆不一体,或平列,或相让,或大小,或长短,装束必须疏密不杂,密者欲其舒畅,疏者空处新奇。未作之始,结思成章。然下笔不欲急而须迟,墨先淡而后浓。立志要坚,刀法要力,石色要佳。分清布白,去浊求清。来往莫相混。平头齐足,量前顾后。不欲左高而右低,不欲上长而下短。不欲肥,肥则败;不欲瘦,瘦则病。左右若群臣顾主,转折如万水朝宗。苍古中稍加风味,平淡处略起波澜。太露锋芒则字无润泽,深藏圭角则体不精神。放意则荒,工严则胜。
秦文难于飘扬,汉篆难于严重,大印难于坚密,小印难于舒畅。
错综中偏宜齐整,工致处洒落其风情,智者过之,愚者不及矣。
——《印章法》
[注释]
烂铜——指烂铜印,剥蚀严重的古印。
急就——即“将军印”。汉魏时颁于军中武官的印章。因战事中往往须临时更换或任命将军,时间仓促,翻铸不及,所以将军印相当多是在预制的印坯上镌凿,即时凿刻,当即颁发,所以也称“急就章”。因其急就,故常有奇宕意趣。
苛——病。
明·万寿祺
万寿祺(1603-1652)——字年少,一字若,晚年僧服,易名慧寿,称明志道人。铜山(今江苏徐州)人。精于六书,癖嗜印章,着有《隰西草堂诗集》、《隰西草堂文集》、《遯渚唱和集》,另辑有《沙门慧寿印谱》,撰《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