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居室部》)
——《闲情偶寄》
[注释]
麓窄——山脚要窄。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宽,宽则借以坐人。如其太小,不能容膝,则以他屋联之,屋中亦置小石数块,与此洞若断若连,是使屋与洞混而为一,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
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谓真居幽谷者,吾不信也。(《居室部》)
——《闲情偶寄》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若处处有眼,则似窑内烧成之瓦器,有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闭者矣。塞极而通,偶然一见,始与石性相符。(《居室部》)
——《闲情偶寄》
[注释]
峙——耸立。
在在——处处,到处。杨万里《明发南屏》诗:“新晴在在野花香。”
偶闭——谓遇到堵塞。偶:遇。綦毋潜《春泛若耶溪》诗:“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园林之石)石眼忌圆,即有生成圆者,亦粘碎石于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体。(《居室部》)
——《闲情偶寄》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独不知为峭壁,是可谓叶公之好龙矣。山之为地,非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且山形曲折,取势为难,手笔稍庸,便贻大方之诮,壁则无他奇巧,其势有若累墙,但稍稍纡回出入之,其体嶙峋,仰观如削,便与穷崖绝壑无异。且山之与壁,其势相因,又可并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后直,物理皆然,如椅榻舟车之类,即山之本性,亦复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崭绝其后。故峭壁之设,诚不可已。但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焉蔽之,使坐客仰观不能穷其颠末,斯有万丈悬崖之势,而绝壁之名为不虚矣。蔽之者维何?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负墙而立,但使目与檐齐,不见石丈人之脱巾露顶,则尽致矣。(《居室部》)——《闲情偶寄》
[注释]
叶公之好龙——刘向《新序·杂事》:“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后因以“叶公好龙”比喻对某事物仅处于表面上的喜好,但并不是真正地爱好它。
斋——这里指屋舍。一般多指书房、学舍。
贻大方之诮——谓遗留下被有识之士和懂造园之人的讥嘲。大方:泛指识见广博或有专长的人。大方之家,谓懂得大道的人。
嶙峋——指山崖突兀貌。
匪特——非但。
逶迤——弯弯曲曲、延续不绝的样子。
颠末——犹始末、本未。
维何——因为什么。维:因为。《诗·郑风·狡童》:“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有以花胜者,有以叶胜者。花胜则叶无足取,且若赘疣,如葵花蕙草之属是也。叶胜则可以无花,非无花也,叶即花也,天以花之丰神色泽,归并于叶而生之者也。不然,绿者,叶之本色,如其叶之,则亦绿之而已矣,胡以为红、为紫、为黄、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云草诸种,备五色之陆离,以娱观者之目乎?即其青之绿之,亦不同于有花之叶,另具一种芳姿。是知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之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亦不尽在无色也。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
——《闲情偶寄》
[注释]
赘疣——亦作“赘肬”。指皮肤良性增生所形成的结节。这里比喻多余无用的事物。
蕙草——香草名。亦称“熏草”,俗名“佩兰”。香气如蘼芜,古人佩之认为可避疫。因湖南零陵产最为着名,故又称“零陵香。”
胡——何。
老少年——即“雁来红”。苋科。一年生草本。近顶上的叶有红、黄、紫等色。秋季开花,花小型,簇生于叶腋及茎梢。栽培可供观赏。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味。……向居西子湖滨,欲构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予曰:四面皆实,犹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象,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绝无多费,不过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有掷尽金钱求为新异者,其能新异若此乎?此窗不但娱已,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之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有一幅便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
予又尝取枯木数茎,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窗。生平制作之佳,当以此为第一。已酉之夏,骤涨滔天,久而不涸,斋头淹死榴橙各一株,伐而为薪,因其坚也,刀斧难入,卧于阶除者累日。予见其枝柯盘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盘错之势,似可取而为器者,因筹所以用之。是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窗,乃幡然曰:道在是矣。遂语工师,取老干之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一面盘曲,一面稍平者,分作梅树两株,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其稍平之一面,则略施斧斤,去其皮节而向外,以便糊纸。其盘曲之一面,则匪特尽全其天不稍戕斫,并疏枝细梗而留之。即成之后,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同人见之,无不叫绝。予之心思,讫于此矣,后有所作,当亦不过是矣。
予性最癖,不喜盆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鸾絷凤之想。故盆花自幽兰水仙而外,未尝寓目。鸟中之画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为笼,不同旧制,务使不见拘囚之迹而后已。自设便面以后,则平生所弃之物,尽在所取。从来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之内。故设此窗于屋内,必先于墙外置板,以备成物之用。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皆可更换置之。如盆兰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兰;盎菊舒英,内之窗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即一日数更,亦未尝不可。但须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则莫妙于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然此皆为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之。若远近风物,尽有可观,则焉用此碌碌为哉?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譬如我坐窗内,人行窗外,无论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见老妪白叟扶杖而来,亦是名人画幅中必不可无之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见牛羊并牧,鸡犬交哗,亦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之资。牛溲马渤,尽入药笼。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韵士之药笼也。(《居室部》)
——《闲情偶寄》
[注释]
便面之形——谓如扇子的形状。便面:扇子的一种。《汉书·张敝传》:“自以便面拊马。”颜师古注:“便面,所以障面,盖扇之类也。不欲见人,以此自障面,则得其便,故曰便面,盖扇之类也。”后亦泛指扇面。
障翳——谓阻塞和遮蔽。
浮屠——佛教名词。这里指佛塔。梵文uddha(佛陀)的旧译,一译“浮图”。因此有称佛教徒为浮屠氏、佛经为浮屠经的。但也有把佛塔的音译“窣堵波”误译作“浮屠”,因称佛塔为“浮屠”的,如“七级浮屠”。
牧竖——牧童。
竖:旧称童仆。
几席——谓茶几和席位。
分韵——作诗术语。指作诗时先规定若干字为韵,各人分拈韵字,依韵作诗,叫做“分韵”,一称“赋韵”。
牖——窗。
柯——树枝。
语——相告。
斧斤——用斧头砍。斤:斧头。
絷——拘囚。
盎——一种腹大口小的盛器。
讵——岂。
碌碌——平庸貌。
牛溲马渤——应为“牛溲马勃。”韩愈《进学解》:“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牛溲,牛溺;一说车前草。马勃,马屁勃,属担子菌类,其子实体可入药。比喻被一般人看作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衣贵夏凉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虽势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居室部》)
——《闲情偶寄》
[注释]
榱题——屋椽的前端。
面颜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浅则愈彰其黑矣。(《声容部》)
——《闲情偶寄》
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可谓“齐变至鲁,鲁变至道”,变之至善而无可复加者矣。其递变至此也,并非有意而然,不过人情好胜,一家浓似一家,一日深于一日。不知不觉,遂趋到尽头处耳。(《声容部》)
——《闲情偶寄》
[注释]
月白——浅蓝近白色。
鼎革——朝代更替,此处指明亡清起。
齐变至鲁,鲁变至道——语见《论语·雍也》,形容变化之大。
几制茗壶,其嘴务直,购者亦然,一曲便可忧,再曲便称弃物矣。盖贮茶之物,与贮酒不同,酒无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论;茶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器玩部》)
——《闲情偶寄》
造橱立柜,无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善制无他,止在多设搁板。橱之大者,不过两层、三层,至四层而止矣。若一层止备一层之用,则物之高者大者容此数件,而低者小者亦止容此数件矣。实其下而虚其上,岂非以上段有用之隙,置之无用之地哉?当于每层之两旁,别钉细木二条,以备架板之用。板勿太宽,或及进身之半,或三分之一,用则活置其上,不则撤而去之。如此层所贮之物。其形低小,则上半截皆为余地,即以此板架之,是一层变为二层,总而计之,即一橱变为两橱,两柜合成一柜矣,所裨不亦多乎?(《器玩部》)
——《闲情偶寄》
[注释]
善制——善于制作的人。
清·叶燮
叶燮(1627-1703)——清文学家。字星期,号已畦,寓居横山,时称横山先生,吴江(今属江苏)人。康熙进士,官宝应令,后因违逆长官而被参落职。擅诗论。其所作《原诗》,论述“数千年诗之正变,盛衰之所以然”,及诗歌创作各方面的问题,别具独家之言。有《已畦文集》、《已畦诗集》等。
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而神明才慧本天地间之所共有,非一人别有所独受而能自异也。故分之则美散,集之则美合,事物无不然者。(《集唐诗序》)
——《已畦文集》
[注释]
盈——充满。
神明——谓人的灵气。
之——这里指人的神明和才慧。
无不然者——谓无一不是这样的。
清·沈复
沈复(1963-1808)——能画,娶妻陈芸,夫妇颇相爱,以不得于翁姑,几至离异。复游幕四方,故足迹几遍天下,曾漫游琉球,晚年学道以终。着有《浮生六记》六卷,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可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浮生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