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应之曰:“夫言移风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后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儛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和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故凯乐之情,见于金石;含弘光大,显于音声也。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灿炳可观也。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会谐,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不在此也。夫音声和此,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绝,故自以为致。故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着不迁也。故乡校庠塾亦随之变。使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将观是容也,必崇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乐必存;是以国史采风俗之盛衰,寄之乐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自诫。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盘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绝其大和,不穷其变。损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犹太羹不和,不极勺药之味也。若流俗浅近,则声不足悦,又非所欢也。若上失其道,国丧其纪;男女奔随,淫荒无度;则风以此变,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则群能肆之;乐其所习,则何以诛之?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声,无(注)于淫邪也。淫之与正同乎心,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
——《嵇中散集·声无哀乐论》
[注释]
慆耳之声——震动人耳的声音。
鸣球——玉磬。
隆弊所极——兴盛和衰败,指国家兴隆和人心善恶到了极至。
玄化潜通——深远的教化潜移默化。
浸育灵液——浸育着雨露
六合之内,沐浴鸿流——天地之间,阳光普照。
和心足于内——和善之心充满于人的内在心灵。
和气见于外——平和之气表现于外部。
感之以太和——用艺术上至高无上的境界来感动人。
合乎会通——融会贯通。
凯乐——快乐。
含弘光大——包罗宏大和广大
万国同风——全国同一个教化。
而灿炳可观——光彩鲜明达到可观的地步。
故抑其所遁——把情感抑制起来,不让其有所迁移。遁:移动。
揆终始之直,度贤愚之中——考虑音乐的起始如何适度,以切合贤愚不同人的需求。
为之检——作为准绳。
亦所以结忠信,着不迁也——也可以用来培养人的忠言,显其不变的风教作用。
乡校庠塾——古代乡学名,庠为养,校为教。乡塾即乡学。庠读xiáng(翔)。
俎豆——古代祭祀饮宴时的两种礼器。
羽毛——羽舞所用的舞器,泛指舞蹈。
正言与和声同发——经书之言与中和之音同用。
进退相须——进退相依。
耽盘荒酒——沉醉于逸乐,荒废于酒。
不渎其声——不怠慢于音乐。
绝其大和,不穷其变——音乐是以和谐为顶点,不必穷其变化。
太羹不和——祭祀的肉汤是不调和五味的。
芍药之味——五味调和。
所名之声——能够起移风易俗的音乐。
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器和故响逸,弦急故声清,间辽故音痹,弦长故徽鸣,性絜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
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敂愉欢释,拚舞踊溢,留连烂漫,嗢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
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洽,万石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
——嵇康《琴赋》
[注释]
性絜静以端理——性情洁静而端庄合理。絜同洁。
憯懔惨凄——惨痛战抖。
敂愉——敂通叩。欢快。
伯夷——姓墨胎,名允,字公信。孤竹君的长子。
颜回——春秋鲁人。字子渊。孔子弟子。
比干——殷纣王叔父,屡陈谏,为纣王所杀。
尾生——传说尾生很讲信义,曾与一女子约会桥下,洪水来了也不离去,终抱柱而溺死。
惠施——战国宋人,为梁国相。善辩,与庄周善,《汉书·艺文志》有惠子一篇。今佚。
万石——不详。
唐·李世民
李世民(599-649)——即唐太宗,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有文集四十卷(《旧唐书》志作三十卷),《馆阁书目诗》一卷,《凌烟阁功臣赞》一卷。唐代初期,唐太宗在政治上“励精图治”,思想文化上实行开明政策,为历史上所称颂的“贞观之治”,不仅从政治、经济、军事上为唐帝国之昌隆奠定了基础,也为唐帝国文艺的普遍繁荣与发展开辟了道路。李世民喜书法、音乐、诗文,并且对六朝华靡的文风和落后的文艺观点提出了批评。
在音乐思想上,他认为音乐上的新、旧、哀、乐的变更与政治的兴亡无关,政治上的兴衰在于人治,对音乐决定兴亡的儒家传统观念给予了有力的批判,从此,“政在人和不由音和”的观点成为主导思想,由奴隶主所宣扬被儒家理论化了的音乐学思想,渐渐趋向式微。
太常少卿祖孝孙奏所定新乐。太宗曰:“礼乐之作,是圣人缘物设教以为撙节。治政善恶,岂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对曰:“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以是观之,实由于乐。”太宗曰:“不然,夫音声岂能感人?欢者闻之则悦,哀者听之则悲,悲悦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闻之则悲耳,何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今《玉树》、《伴侣》之曲,其声具存,朕能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尚书右丞魏征进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在人和,不由音调。”太宗然之。
——《贞观政要·礼乐》
[注释]
太常少卿祖孝孙奏所定新乐——《旧唐书·音乐志》:“高祖受禅,擢祖孝孙为吏部郎中,转太常少卿,渐见亲委。孝孙由是奏请作乐。时军国多务,未遑改创,乐府尚用隋氏旧文。武德九年,始命孝孙修定雅乐,至贞观二年六月奏之。”
是圣人缘物设教以为撙节——撙:趋也。节:法度。意谓是圣人凭借事物,创制教化而作为趋向法度的措施。
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南朝陈后主叔宝,最喜爱《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歌曲,词甚哀怨,被后人称为亡国之音。
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南朝齐东昏侯作《伴侣曲》。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语出《论语·阳货》,大意是:礼呀礼呀,难道只是指玉帛等礼物吗?乐呀乐呀,难道只是指钟鼓等乐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