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彼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余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至渺小矣!
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自至理,非干戏论,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欤!
——《杂说》
[注释]
二义——这是借用的佛家语。佛教以为佛家的道理是“第一义”的“真谛”(“谛”是实理的意思);而与之相对的世俗的道理,只是虚幻不实地反映了一些事物表面现象,因称之为“第二义”的“世谛”、“俗谛”。《大乘义章》:“第一义者,亦名‘真谛’。……彼‘世谛’若对第一,应名第二。”
文章之事,寸心千古——语出杜甫《偶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意为着作是千古大事,而作品写得好坏,自己心里有数。
追风逐电之足(二句)——谓真正神速的良马,不能于外貌中寻求。牝(pin)牡:雌雄。骊(li)黄:黑色黄色。《列子·说符》:相传九方皋为秦穆公访得一匹骏马,说此马“牝而黄”,实际上却是“牡而骊”。穆公责之,伯乐(善相马者)叹息道:“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
声应气求之夫(二句)——意谓以意气相投而倾心交友的大丈夫,决不是拘谨迂腐的人。声应气求,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象相同的声音互相鸣和,相同的气味互相融合一样,形容意气相投,互为知己,语本《周易·乾》。寻行数墨、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读,形容只会背诵章句而不明义理的迂腐之徒。
风行水上之文(二句)——意谓自然神妙的文章,决不在一字一句中追求。“风行水上”,见《周易·涣》卦《象传》:“风行水上,涣。”北宋苏洵云:“……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唯水与风而已。”见《嘉佑集》卷十四《仲兄字文甫说》。
禅病——黄庭坚诗:“多虑乃禅病。”
至文——谓真正的好文章。
夺他人之酒杯(四句)——意谓通过写作,倾诉胸中郁积的不平之气,语出《世说新语·任诞》:“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数奇,指命运不好,遇事多不利。后来金圣叹有借题作文法,义与此同:“盖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绝妙文字,……特无所附丽,则不能以空中抒写,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离合之事,借题作文。彼其意期于后世之人见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文而见也。”(《水浒传》第三十三回批语)
昭回云汉,为章于天——语本《诗·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昭:光。云汉:银河。章:文彩。意为写出文章光辉万丈,就象银河在天上布成的文彩。
斯记——此记,指《西厢记》。
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清初钱谦益《有学集》卷十七《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故曰有本。”
比云雨之翻覆(二句)——意为人情翻覆无常,当时的人犹如粪土般鄙下。语本杜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交时,此道今人弃如土。”
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见《西厢记》第五本第二折[上小楼]曲:“这的堪为这史,当为款识。有柳骨颜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此一时,彼一时,佳人才思,俺莺莺世间无二。”张旭、张颠:《唐书·李白传》:“张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羲之、献之:晋代着名书法家,二人系父子,世称“二王”。
尧夫——邵雍(1011-1077),字尧夫,谥康节,北宋哲学家。
唐虞揖让三杯酒(二句)——宋邵雍《伊川击壤集》卷二十《首尾吟》(共一百三十五首)之一:“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可叹时,只被人间多用诈,遂令天下尽生疑。樽前(一作唐虞)揖让三杯酒,坐上(一作汤武)交争一局棋。大小不同而已矣,尧夫非是爱吟诗。”
小中见大,大中见小——《周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义也大。”
举一毛端建宝王刹(二句)——语本《指月录》:“大慧禅师曰:‘身舍十方,无尽虚空,于一毛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转法轮,佛教用语,对佛陀宣讲佛法的比喻。
无赖——犹无聊。
琴心——原系“崔莺莺夜听琴”的主要情节;此处当借指《西厢记》。
无尽藏——佛家语,认为佛法广大无边,作用于万物,无穷无尽。见《大乘义章·无尽藏义》:“德广难穷,名为‘无尽’,无尽之德苞含曰‘藏’”。李贽在此处借指《西厢记》蕴含的艺术力量无穷无尽。
杂说——《杂说》是李贽的重要戏曲专论。本文提出了“《拜月》《西厢》化工,《琵琶》画工”这一着名观点。这不仅是对这几部剧本的一种评定,而且是在提倡抒写自然真性的创作精神,主张艺术作品的内在精神之美重于外部形式之美。这种主张对于后来的文艺理论家如王骥德、陈洪绶、陈栋、黄图珌等影响很深。
明·屠隆
屠隆(1542-1605)——字长卿、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喜词曲,能爨演,作有传奇《昙花记》、《彩毫记》、《修文记》,总名为《凤仪阁乐府》。另有诗文集《白榆集》、《由拳集》、《鸿苞集》等。
夫机有妙,物有宜,非妙非宜,工无当也。虽有艳婢,以充夫人则羞;虽有庄姬,以习冶态则丑。故里讴不入于郊庙,古乐不列于新声。
传奇者,古乐付之遗,唐以后有之,而独元人臻其妙者何?元中原豪杰,不乐仕元,而弢其雄心,洸洋自恣于草泽间,载酒征歌,弹弦度曲,以其雄俊鹘爽之气,发而为缠绵婉丽之音。故泛赏则尽境,描写则尽态,体物则尽形,发响则尽节,骋丽则尽藻,谐俗则尽情。故余断以为元人传奇,无论才致,即其语之当家,斯亦千秋之绝技乎!其后椎鄙小人,好作里音秽语,止以通俗取妍,闾巷悦之,雅士闻而欲呕。而后海内学士大夫则又剔取周秦、汉魏文赋中庄语,悉韵而为词,谱而为曲,谓之雅音。雅则雅矣,顾其语多疾笨,调非婉扬,靡中管弦,不谐宫羽,当筵发响,使人闷然索然,则安取雅?令丰硕颀长之媪施粉黛,披裲裆,而扬蛾转喉,勉为妖丽;夷光在侧,能无咍乎!故曰:非妙非宜,工无当也。
传奇之妙,在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有声有色,有情有态,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扬则色飞,怖则神夺。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斯其至乎!二百年来,此技盖吾得之宣城梅生云。梅生禹金,吾友沈典君总卝交,生平所为歌若诗,洋洋大雅,流播震旦,诗坛上将,繁弱先登矣。以其馀力为《章台柳》新声,其词丽而婉,其调响而俊,既不悖于雅音,复不离其本色。洄洑顿挫,凄沈淹抑,叩宫宫应,叩羽羽应,每至情语出于人口,入于人耳,人快欲狂,人悲欲绝,则至矣,无遗憾矣。故余谓传奇一小技,不足以盖才士,而非才士不辨,非通才不妙。梅生得之,故足赏也。
——《章台柳玉合记叙》
[注释]
机有妙——时势事理有其神妙、深微之处。
物有宜——事物有其合适、相称之处。
虽有艳婢(二句)——可参阅徐渭《西厢序》:“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
郊庙——乐府歌曲有郊庙歌,这是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神祗和祖先所用的乐章。
古乐不列于新声——古乐:传说中的远古之乐。新声:即新乐、今乐,相对于古乐而言,一般指民间的新兴之乐。《乐记·魏文侯篇》:“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
弢——弓袋,引申作掩藏。
洸洋自恣——自在疏放、无拘无束的样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已。”洸洋:犹言“汪洋”,水无涯际的样子。
鹘爽——英武豪爽的样子。鹘:鸷鸟。杜甫《画鹘行》:“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
元人传奇——这里泛指元人戏曲,当包括杂剧和南戏。
当家——当行本色。指对于某一种行业有专长。
椎鄙——粗俗。
裲裆——古作“两当”,坎肩、背心之类。《释名·释衣服》:“裲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
夷光——即西施,春秋战国的美女。
咍——嗤笑。
沈君典——沈懋学,字君典,万历五年(1577)得会试第一名。汤显祖的知友。着有《郊居遗稿》。
总卝交——少年交。总:束发;古代儿童束发为两结,名曰卝;故以“总卝”代指童时。
震旦——古印度的音译,即中国。
繁弱——古时良弓名,也作良弓的通称。引申指射矢。
洄洑——水流盘旋的样子。
《章台柳玉合记叙》——《玉合记》系根据唐许尧佐作传奇小说《章台柳传》改编的传奇剧本,作者梅鼎祚。写唐诗人韩翊与妻柳氏离合的故事。屠隆本叙选自《栖真馆集》卷十一。屠隆在《玉合记叙》中着重提出,戏曲创作必须“雅俗并陈”。所谓雅,即“极才致”而“赏激名流”,所谓俗,即“通俗情”而“娱快妇竖”。他认为,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是得“妙”得“宜”的上品。从这种标准出发,他同时批判了两种创作倾向:一是好作里音秽语,虽俗而意不美;另一是堆砌故文庄语,虽雅而调不美。他有针对性地提出“意调双美”的主张。
屠隆的见解,形式上与徐渭的相似,因为徐渭在《南词叙录》中也说“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但实质上是有很大距离的。徐渭主张的“妙”处,实际上着重讲“本色”与“真性”;屠隆所说的“妙”,却落实在“宜”字上。前者导向求俗,故而不废“里巷歌谣”;后者导向求适中,故而鄙薄“闾巷”之情。正因为如此,同样是评论梅鼎祚的戏曲,徐渭既肯定其为难得之才,同时批评他的雕琢之气(见《题昆仑奴杂剧后》);而屠隆则对梅鼎祚的作品一味称赏,不免有为“文词家”创作倾向辩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