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洞开,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遁林居焉,次又有乾、兴、渊、支、遁、开、威、蕴、崇、实、光、识、斐、藏、济、度、逞、印凡十八僧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刘恢、许玄度、殷融、郄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霞、袁彦伯、王蒙、卫、谢万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游焉,或止焉。故道猷诗云:“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谢灵运诗云:“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安可寻?”盖人与山,相得于一时也。
自齐至唐,兹山荒,灵境寂寥,罕有人游。故词人朱放诗云:
“月在沃洲山上,人归剡县江边。”刘长卿诗云:“何人住沃洲?”此皆爱而不到者也。大和二年春,有头陀僧白寂然,来游兹山,见道猷、支、竺遗迹,泉石尽在,依依然如归故乡,恋不能去。时浙东廉使元相国闻之,始为卜筑。次廉使陆中丞知之,助其缮完。三年而禅院成,五年而佛事立。正殿若干间,斋堂若干间,僧舍若干间。夏腊之僧,岁不下八、九十,安居游观之外,日与寂然讨论心要,振起禅风,白黑之徒,附而化者甚众。嗟乎!支、竺殁而佛声寝,灵山废而法不作。后数百岁,而寂然继之,岂非时有待而化有缘耶?六年夏,寂然遣门徒僧常,自剡抵洛,持书与图,诣从叔乐天,乞为禅院记云。
昔道猷肇开兹山,后寂然嗣兴兹山,今日乐天又垂文兹山。异乎哉!沃洲山与白氏,其世有缘乎?
二十五、碑序解祭文记
故饶州刺史吴府君神道碑铭并序
汨市朝,溺妻子,非达也。囚山林,摈血属,亦非达也。若有人与群动处一代间,彼不彼,我为我,不自洁,不自污,不巢、许,不伊、吕,水其心,云其身,浮沉消息,无往而不自得者,其达人乎?吾友吴君,尝从事于斯矣。
君讳丹,字真存,太子通事舍人览之曾孙,睦州司马庶之孙,太子宫门郎、赠工部尚书诠之长子。以进士第入官,官历正字、协律郎、大理评事、监察殿中侍御史、太子舍人、水部库部员外郎、都官驾部郎中、谏议大夫、大理少卿、饶州刺史,职历义成军节度推官、浙西道节度判官、潼关防御判官、镇州宣慰副使、匦函使,阶至中大夫,勋至上柱国。读书数千卷,着文数万言。宝历元年六月某日,薨于饶州官次。其年十一月某日,葬于常州晋陵县仁和乡北原,从遗志也。
君生四、五岁,弄泥沙时,所作戏,辄象道家法事。八、九岁,弄笔砚时,所出言,辄类诗家篇章。不自知其然,盖宿集儒玄之业明矣。既冠,喜道书,奉真篆,每专气入静,不粒食者累岁。颢气充而丹田泽,飘然有出世心。既壮,在家为长,属有三幼弟,八稚侄,嗷嗷栗栗,不忍见其饥寒,慨然有千禄意。乃曰:“肥遁不可以立训,吾将业儒以驰名;名竞不可以恬神,吾将体玄以育德;冻馁不可以安道,吾将强学以徇禄;禄位不可以多取,吾将知足而守中。”由是去江湖,来京师,求名得名,求禄得禄。身荣家给之外,无长物,无越思。素琴在左,《黄庭》在右,澹乎自处,与天和始终。履仕途二十七年,享寿命八十二岁。无室家累,无子孙忧,屈伸宠辱,委顺而已,未尝一日戚戚其心,至于归全反真,故予所谓达人之徒欤,信矣!
仲弟,湖州长史某,以予辱与其兄游,既为同门生,又为同舍郎,周知初终,托为碑纪。噫!先生之道,吾能引古以明之。铭曰:
汉中大夫,东方曼倩,夏侯湛高之,作庙貌赞。唐中大夫,真存先生,白乐天知之,作神道铭。呜呼二大夫!异代而同涂,其皆达者乎!
苏州重玄寺法华院石壁经碑文
碑在石壁东次,石壁在广德法华院西南隅,院在重玄寺西若干步,寺在苏州城北若干里。以华言唐文译刻释氏经典,自经吕众佛号以降,字加金焉。夫开士悟入诸佛知见,以了义度无边,以圆教垂无穷,莫尊于《妙法莲华经》,凡六万九千五百五言。证无生忍,造不二门,住不可思议解脱,莫极于《维摩经》,凡二万七千九十二言。摄四生九类,入无馀涅檠,实无得度者,莫先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凡五千二百八十七言。坏罪集福,净一切恶道,莫急于《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凡三千二十言。应念顺愿,愿生极乐土,莫疾于《阿弥陀经》,凡一千八百言。用正见观真相,莫出于《观音普贤菩萨法行经》,凡六千九百九十言。诠自性,认本觉,莫深于《实相法密经》,凡三千一百五言。空法尘,依佛智,莫过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凡二百五十八言。是八种经,具十二部,合一十一万六千八百五十七言。三乘之要旨,万佛之秘藏,尽矣。
是石壁积四重,高三寻,长十有五常,厚尺有咫。有石莲敷覆其上下,有石神固护其前后。火水不能烧漂,风日不能摇消,所谓施无上法,尽未来际者也。唐长庆二年冬作,大和三年春成。律德沙门清晃矢厥谋,清海继厥志;门弟子南容成之,道则终之。寺僧契元舍艺而书之,郡守居易施词而赞之。赞曰:
佛涅檠后,世界空虚。惟是经典,与众生俱。设有人书贝叶上,藏檀龛中,非坚非久,如蜡印空。假使人刺血为墨,剥肤为纸,即坏即灭,如笔画水。噫!画水不若文石,印蜡不若字金。其功不朽,其义甚深。故吾谓石经功德,契如来付嘱之心。
二十六、铭志赞序祭文记辞传
酒功赞并序
晋建威将军刘伯伦嗜酒,有《酒德颂》传于世。唐太子宾客白乐天亦嗜酒,作《酒功赞》以继之。其词云:
麦麴之英,米泉之精。作合为酒,孕和产灵。孕和者何?浊醪一樽。霜天雪夜,变寒为温。产灵者何?清醑一酌。离人迁客,转忧为乐。纳诸喉舌之内,淳淳泄泄;醍醐沆瀣,沃诸心胸之中。熙熙融融,膏泽和风。百虑齐息,时乃之德。万缘皆空,时乃之功。
吾常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且饮。
唐故虢州刺史赠礼部尚书崔公墓志铭并序
唐有通四科,达三教者,日惟崔公。公讳玄亮,字晦叔。其先出于炎帝,至裔孙穆伯,受封于崔,因而命氏。汉初,始分为清河、博陵二祖,故其后称博陵人。曾祖悦,洛州司户参军,赠太子少保。
祖光迪,赠赞善大夫。考抗,扬州司马兼通事舍人,赠太子少师。
妣,太原王氏,赠晋阳郡太夫人。公即少师季子。
解褐,补秘书省校书郎。从事宣、越二府,奏授协律郎、大理评事。朝庭知其才,征授监察,转殿中,历侍御史,膳部、驾部员外郎,洛阳令,密州刺史。公既至密,密民之冻馁者赈恤之,疾疫者救疗之,骼未殡者命葬藏之,男女过时者趋嫁娶之。三月而政立,二年而化行。密人悦之,发于谣咏。换歙州刺史,其政如密。先是,歙民畜马牛而生驹犊者,官书其数,吏缘为奸。公既下车,尽焚其籍,孳息货易,一无所问。先是,歙民居山险,而输税米者,担负跋涉,勤苦不支。公许其计斛纳缗,贱人贵出,官且获利,人皆忘劳。
农人便之,归如流水。朝庭闻其政,征拜刑部郎中,谢病不就。俄改湖州刺史,政如密、歙。加之以聚羡财而代逋租,则人不困;谨茶法以防黠吏,则人不苦;修堤塘以备旱岁,则人不饥。罢氓赖之,如依父母。
入为秘书少监,改曹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谢病不就。拜太常少卿,迁谏议大夫。屡上封章,言行职举。上召对,加金紫以奖之,假貂蝉以宠之。未几,朝有大狱,人心惴骇,势连中外,众以为冤。
百辟在庭,无敢言者。公独进及,危言触鳞,天威赫然,连叱不去。遂置笏伏陛,极言是非,血泪盈襟,词竞不屈。上意稍悟,容而听之,卒使罪疑唯轻,实公之力。既而真拜,因旌忠臣。由是正气直声,震耀朝右,绅者贺,皆曰:国有人焉!国有人焉!公以为名不可多取,退不必待年,决就长告,径遵归路。朝庭不得已,在途拜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公济源有田,洛下有宅,劝诲子弟,招邀宾朋,以山水琴酒自娱,有终焉之志。无何,又除虢州刺史。盖执政者惜其去,将欲驯致而复用之。
大和七年七月十一日,遇疾,薨于虢州廨舍。天子废朝一日,赠礼部尚书。周行士林,闻者相吊;宗族交友,靡不出涕。遗直遗爱,公兼有焉。
呜呼!公之将终也,遗诫诸子,其书大略云:“吾年六十六,不为无寿。官至三品,不为不达。死生定分,何足过哀?自天宝已还,山东士人,皆改葬两京,利于便近。唯吾一族,至今不迁。我殁,宜归全于滏阳先茔,正首丘之义也。送终之事,务从俭薄;保家之道,无忘孝悌。吾玉磐、琴,留别乐天,请为墓志”云尔。
夫人范阳卢氏,先公而殁。有子九人:长日,通事舍人;次日刍言、罕言,举进士;次日缓,中牟尉,其下皆幼稚。等哀毁孝敬,号护。以九年四月二十八日,用大葬之礼,归窆于磁州昭义县磁邑乡北原,迁卢夫人而合焉,遵理命也。
公之丁少师忧也,退居高邮,其地卑湿,泣血卧苫者三载,因病痹其两股焉,逮于终身,竟不能趋拜。从祖弟仁亮,窜谪巴南,殁而无后,公先命长男护丧归葬,后命幼子听继绝承祧。自宗族及朋执间,有死无所归,孤无所依者,公或祭之葬之,或衣之食之,或婚之嫁之,侯齐二家之类是也。故闺门称其孝,群从仰其仁,交游服其义,可不谓德行乎?
公幼嗜学,长善属文,以辞赋举进士,登甲科;以书判调天官,人上等。前后文集凡若干卷。尤工五言、七言诗,警策之篇,多在人口。其馀制述,作者许之,可不谓文学乎?公之典密、歙、湖也,理化如彼,可不谓政事乎?居大谏骑省也,忠谠如此,可不谓言语乎?
公夙慕黄老之术,斋心受篆,伏气炼形,暑不流汗,冬不挟纩,肤体颜色,冰清玉温,未识者望之如神仙中人也。在湖三岁,岁修三元道斋,辄有彩云灵鹤,回翔坛上,久之而去。前后致斋七、八,而鹤来仪者凡三百六十,其内修外感也如此,可不谓通于大道乎?
公之晚年,又师六祖,以无相为心地,以不二为法门。每遇僧徒,辄论真谛,虽耆年宿德,皆心伏之。及易箦之夕,大怖将至,如人三昧,恬然自安。仍于遗疏之末,手笔题云:“暂荣暂悴敲石火,即空即色眼生花。许时为客今归去,大历元年是我家。”其解空得证也又如此,可不谓达于佛性乎?总而言之,故日通四科,达三教者也。
居易不佞,辱与公游者三十馀年,年老分深,定为执友。况奉遗札,托为斯文,且惭鄙陋,不敢辞让。铭曰:
滏水之阳,鼓山之下。吉日吉土,载封载树。呜呼!博陵崔君之墓。
唐故溧水县令太原白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讳季康,字某,太原人。秦武安君起之裔胄,北齐五兵尚书建之五代孙也。曾祖讳士通,皇朝利州都督。祖讳志善,尚医奉御。父讳,扬州录事参军。公即录事府君次子。历华州下邦尉、怀州河内丞、徐州彭城令、江州寻阳令、宿州虹县令、宣州溧水令,殁于官舍。明年某月某日,归葬于华州下邦县某乡某原,享年若干。
呜呼!公为人温恭信厚,为官贞白严重。友于兄弟,慈于子侄,乡党推其行,交游让其才。自尉下邦,至宰溧水,皆以洁廉通济,见知于郡守,流誉于朋寮。才不偶时,道屈于位,而徒劳于州县,竟不致于青云。命矣夫!哀哉!
公前夫人河东薛氏,先公若干年而殁,生二子、一女。女号鉴虚,未笄出家。长子某,杭州於潜尉。次子某,睦州遂安尉。后夫人高阳敬氏,父讳某,某官。生一子、二女,女皆早夭。子日敏中,进士出身。前试大理评事,历河东、郑滑、宁三府掌记。夫人在室,以孝敬奉亲,为淑女。既嫁,以柔和从夫,为顺妇。及主家,以慈正训子,为贤母。故敏中遵其教,饬其身,升名甲科,历聘公府,以文行称于众,以禄养荣于亲。虽自有兼材,然亦由夫人诲导之所致也。夫人以大和七年,正月某日,寝疾,终于下邦别墅,享年若干。明年,某月某日,启溧水府君薛夫人宅兆而合拊焉,礼也。时诸子尽殁,独敏中号泣襄事,托从祖兄居易,志于墓石。铭曰:
繁我叔父,溧水府君。治本于家事,施政于县民。繁我叔母,高阳夫人。德修于室家,庆积于闺门。训着趋庭,善彰卜邻。故其嗣子,休有令闻。
序洛诗
序洛诗,乐天自叙在洛之乐也。予历览古今歌诗,自《风》、《骚》之后,苏、李以还,次及鲍、谢徒,迄于李、杜辈,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巨万。观其所自,多因谗冤谴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又有已知理安之世少,离乱之时多,亦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