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表面措辞客客气气,内中处处潜含威胁的来书,使怀王左右为难。去吧,怕是秦国设下的圈套,上当受骗。与秦打了多年的交道,怀王终于相信屈原的话——秦乃虎狼之国。不去吧,又怕得罪了秦国,又发兵攻打。过去得罪得起,现在是得罪不起了。怀王拿不定主张,只好叫群臣商量。
群臣商量的情况可想而知。朝中大多为亲秦派,当然劝怀王赴会。有的说秦有诚意,有的说得罪不起。而此时郑袖的儿子子兰已经长大成人,秦昭王为拉拢他,也嫁了一个秦国女人给他。子兰很想凭借秦国的势力继承王位,于是生怕秦楚关系再紧张下去,力主父亲去武关。
在这关键的时刻,屈原出现在郢都。他向楚怀王进谏:“秦国是虎狼之国,从来重武力而不讲信义,大王无论如何不能去!”当时的令尹昭雎,也是位颇有头脑的政治家,他的看法与屈原相同,也劝怀王不要去。并说秦国有并吞诸侯之心,建议怀王加强边境的防卫,以备不测。
怀王没有轻易否定屈原的意见,可惜最终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正当怀王举棋不定之时,子兰又来撺掇:“父亲,无论如何不可违逆了秦的好意,伤了秦的欢心!”于是,怀王在儿子的怂恿下犹犹疑疑地向武关出发了。
怀王一进武关,埋伏在那里的一支秦军就封锁城关,切断怀王退路。秦昭王根本未到武关,只派他弟弟前来会面。谎称昭王有病,要怀王去咸阳相会。
楚怀王情知不妙,但在对方兵力的威胁下,只好随其弟到了咸阳。秦昭王根本不以国君的礼仪相待,把怀王视作番邦之臣一般,使楚王怒不可遏。
楚怀王这一次是彻底地后悔了。他后悔没有听屈原、昭雎之言,落到如今阶下囚的地位。而与楚打交道以前次次占强、次次如意的秦,这一次也失算了。秦昭王以为,过去怀王在楚尚怕秦,现在捏在我秦国的手心里了,难道还敢不听任我摆布。
于是,昭王威胁怀王,要他将楚国的巫郡(郡治在今四川省巫山县)和黔中郡(郡治在今湖南省沅陵县)割让给秦国。可怀王不是以前的怀王了,“知耻而后勇”,他坚持要结盟,而秦国坚持要先割地。怀王大怒回答:“你秦国设圈套欺骗我,又用武力威胁强要我地,太无信义!”坚决予以拒绝。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国不可一日无君”。要解除这个危险,必需马上拥立新的国君。郑袖、靳尚等人,挖空心思想把子兰立为国君,令尹昭雎坚决不同意,他说:“大王与太子都困在别的诸侯国,现在又违背王命立庶子为国君,这不合适!”昭雎很高明,违背王命的罪名谁也担不起,郑袖、靳尚的阴谋未能实现。昭雎亲往齐国迎接太子。齐王要楚献出东部500里地,才放熊横回国。迫于困境,昭雎先假意应允。为保住东部500里地,楚国又向秦国求救,秦国以武力相威胁,齐国只好放弃了这个要求。
公元前298年,太子熊横回楚即位,即是顷襄王。
怀王上当被扣于秦,屈原自然十分痛苦,而太子熊横立为新王,又使屈原心中升起新的希望。
在这种痛苦与希望交织的心理状态下,屈原写了《思美人》一诗。
现实中感情无法传递,屈原又只好寄托于幻想。他想托浮云传话,但遭到云神丰隆的拒绝;想托鸿雁传书,但它飞得又高又快,难以相遇。屈原感叹高辛氏有玄鸟做媒,最终得以娶简狄为妻,自己却毫无办法。而他又不愿改变初衷,屈心抑志,宁愿怀忧抱冤而至死。接下,屈原指出,必须吸收以前失败的教训,任用贤臣,方能克制强秦、报仇雪耻。屈原又以象征手法,以采摘白芷和水洲上的紫苏暗示自己未遇贤君。又以佩环中恶草相互缠绕,使芳草凋谢枯萎暗示朝中贤臣受到压制。于是,屈原在诗中表示暂且观望不进,细心观察楚国君臣那些不正常的态度。他本想自己私下寻乐,暂时丢开愤懑,但无论如何办不到,这样反而引起了不安。
最后,屈原表示将为实现既定的计划而坚持不懈地努力,虽身处远离京城之野,仍要抓紧时机奋斗,即使再孤立,也要以彭咸为榜样,坚持到底。
然而,屈原和楚国人民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
顷襄王上台后,首先就干了一件大蠢事。他听信谗言,免去了昭雎令尹之职,让庶弟子兰接任。
顷襄王的昏聩无能,很快就被秦国看准了。秦国出兵压齐,并不是真心帮助楚国,而是怕齐国占了便宜,对自己不利。一看顷襄王不像个有作为的君王,便抓紧时机进攻。就在熊横登位那年,秦国又从武关发兵攻楚,斩首5万余人,夺城池15座。此举显然也是给这位昏庸君王一个下马威,逼其向秦低头,同时也意在给楚的亲秦派以支持。
听说楚国又一次丧兵失地,怀王在秦忧心如焚。他是彻底醒悟了,顷襄王即位的第二年,在随从人员的谋划下,怀王从软禁的地方逃脱。昭王发现后,立即封锁了通往楚国的一切道路。没有办法,怀王只好逃往赵国,请赵王保护他回楚。
时机不凑巧,此时赵惠王初立,代父行王事,根基不稳。他怕秦国报复,不敢让怀王入境。怀王准备再逃往魏国,此时秦兵赶到,将他押回咸阳。怀王返楚重振大业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忧愤致病,于公元前296年,顷襄王三年,客死秦国。
怀王在秦国死去,消息很快传到楚国。
这是一段举国悲痛、愤恨的时期。
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吗?一国之君被骗入异国,但楚国却没有能力将他救回,直至他含悲忍辱,身死异乡!
还有比这更令人悲愤的吗?秦国对楚一再施以欺骗手段。致使重信义的楚人一再上当,损兵折地,陷于危机之中。楚国人民怎能不同仇敌忾,切齿痛恨!
楚国人民悲痛,屈原心中更悲痛。楚怀王毕竟是信任过屈原并与之密谋过变法的人,也曾经几次采用过他的联齐抗秦的外交政策。后来虽听信谗言疏远了他,并未给他更大的打击。尤其是怀王入秦后,坚决拒绝秦的无理要求,足见已彻底悔悟,这就使屈原更感到他们君臣情义的深笃,从而陷入深深的哀悼之情中。在这种氛围中,屈原写了《招魂》。
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灵魂能不能招回?根据《天问》分析,屈原未必相信。
屈原创作《招魂》,不过是借民间的这一习俗寄托自己的哀思而已。而且从引文和乱辞来看,与其说他是在招怀王的灵魂,不如说是在招楚君王以前那种励精求治、奋发图强的精神。
五、流离他乡
怀王囚死于秦,顷襄王断绝了和秦国的关系。按理,顷襄王并未吸取前车之覆的教训,重用抗秦派,疏远亲秦势力。他仍像其父那样偏听偏信,并且胸无大志、庸庸碌碌。于是一帮逢迎谄媚之徒乘虚攫取权力,又排斥打击正直之士。
屈原对子兰、靳尚一伙狼狈为奸、祸国殃民的行为,从来十分痛恨,在诗中已骂了他们多次。这些言语,子兰不难收集。然而仅此还不足以打击屈原,必须要有能在顷襄王面前进谗言离间的内容。子兰找来上官大夫商量。靳尚和子兰商定以《招魂》作把柄向屈原开刀。
《招魂》中讲述了屈原和楚王的关系,断言怀王受世俗牵累而未完成盛德大业。这“世俗”若被添油加醋,很容易把当时作太子的熊横包括进去。屈原在乱辞部分讽刺顷襄王在家仇国耻未报时畋猎娱戏,并忧心忡忡借招魂大声疾呼,呼喊怀王的亡灵回来看看这可悲的江南,这些都是进谗言的好材料。加之顷襄王可能确有此事,谗言就更易击中目标。
果然,靳尚在顷襄王面前如此这般挑唆一番,顷襄王顿然大怒,命令将屈原放逐到江南去。
屈原开始了他颠沛流离的放逐生涯。这年,为公元前296年,屈原44岁。
屈原这次流放的江南,指今湖南省北部、中部一带。
屈原流放的路线是,从汉北的宜城出发,向东南到鄂渚(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西面),然后弃车登舟,穿过洞庭湖,沿沅水上溯,到达枉渚(今湖南省辰溪县东),再到辰阳(今湖南省辰溪县),最后到溆浦。当时的辰溪、溆浦一带,尽是荒山僻壤,人烟稀少,十分落后。而且气候恶劣,潮湿霉暗。屈原从长期生活的繁荣富庶的江汉地区被驱赶到这里,宛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茕茕孑立,孤苦无依,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顷襄王和子兰、靳尚之流,不仅要从心理上折磨屈原,而且企图将屈原的身体搞垮。
但屈原是不会屈服的。他的信念没有动摇,他的意志更加坚定。他的心理确实受到打击,健康状况也越来越坏。然而他的人格经历了多次残酷斗争磨炼得更加完美。在孤寂悲苦的环境里,屈原把自己的意志和情感抒发在诗歌里,同时作为流放生活的特殊记录,这就是《涉江》。
《涉江》开篇以独特的服饰暗示屈原不变的节操。楚有关生辰的历书认定寅年寅月寅日生者,男的将显贵而好衣饰,这对屈原的心理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
《涉江》是屈原《九章》中的名篇。诗中除运用屈原已使用成熟的虚实对应结构和象征手法,还首次成功地运用了情景交融的手法。《涉江》放逐中的景物描写和情感的抒发,水乳交融,达到妙合之境。尤其是“乘船余上沅兮”一段,船儿溯流而上的艰难和回环往复映衬着屈原遭放被逐的千折百回的心理;“入溆浦余兮”一段以山林的荒凉、幽晦、阴森烘托出屈原那一颗孤寂、凄凉的心。
而屈原在写景时抓住了最富有特征的事物,寥寥几笔,使人如身临其境。今天若乘船沿沅江上溯,虽时隔二千多载,仍可体味到屈原当时的情景;若冬末春初到溆浦一带,那种“山峻高而蔽日兮”、“云霏霏而承宇”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屈原被放逐到溆浦,当地父老乡亲口口相传,并建招屈亭纪念至今。
顷襄王放逐屈原,命令他三年不得返回郢都。长期艰苦孤独的流放生活,使屈原的身心受到很大摧残。
放逐三年后,屈原本应回到郢都,但这时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公元前293年,顷襄王六年,秦将白起进攻韩、魏,两军在伊阙(今河南省洛阳市南)大战。
结果韩、魏联军大败,被斩首24万。其后,白起又率军攻取魏的垣(今山西省垣曲东南),和韩的宛(今河南省南阳)、邓(今河南省孟县西)。韩、魏实力大衰,争相割地赂秦。魏以河东400里、韩以武遂200里地献秦。
一连串的胜利使秦昭王野心急剧膨胀,他想称帝,又怕诸侯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便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与齐王相约同时称帝,齐为东帝,秦为西帝。
秦昭王又担心楚联合齐、魏、韩共同抗秦,于是先下手为强,给楚王去了一封信。
信上说:楚背离了秦国,现在我要带领诸侯来攻伐你,你整饬军队好好准备吧,我们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这是秦昭王心虚,怕楚联合韩、魏攻击自己,从而率先采取的威胁讹诈手段。顷襄王还真的害怕了。在子兰一伙亲秦派的撺掇下,居然又和秦国和好,到第二年,竟然变本加厉,认仇为亲,做了秦国的女婿。
在这种情况下,坚决主张抗秦的屈原当然回不了郢都,朝廷只是赦令屈原可以离开溆浦,在江南一带自由活动。
在此期间,楚国的内政外交仍是一团糟。内政为子兰等一帮没有远见的佞臣把持,不恤民力,不体贴民生疾苦,荒淫奢侈。外交上则完全为秦所挟制,国势日衰。屈原忧心如焚。
公元前286年,齐王灭宋,威胁到韩、赵、燕三国,秦国也感到不安。
秦想趁此机会发动各国攻齐。为稳定邻国,公元前285年秦昭王约顷襄王在宛相会。顷襄王只要秦不进攻,图个安稳就行,根本没有阻抑秦的扩张、奋发图强的雄心,结果又与秦和亲。
秦稳住了楚,便放心攻齐。公元前284年,秦、韩、赵、魏、燕在燕将乐毅的指挥下,攻入齐国首都临淄,齐地大部分沦陷。在危急无法时,齐曾向楚求救,被顷襄王拒绝。直到齐王逃到莒(今山东省莒县),顷襄王才派淖齿率兵救齐。但淖齿根本就没有帮助齐国的打算,反而想和燕平分齐地,竟杀了齐王。
在这一事件中,楚国大为失策,一是未乘机袭秦壮大自己;二是未保住齐国,失去了牵制秦的最重要的力量;三是未能增强自己的实力,只乘齐危难时收回了以前被宋攻取的淮北一带。
公元前279年,齐田单大败燕军,又得以复国。然而齐国因此一蹶不振,无力再恢复东方强国的地位。一度短暂强盛的燕经此打击又衰弱下去。由此,楚本来可以很好维持的均势被秦轻易地打破了。虎狼之秦是从不讲信义的,一旦目的达到,马上变脸。既然楚现在成为它称霸的唯一障碍,当然集中全力攻楚,企图首先将楚灭掉。可怜顷襄王开始还在做着秦楚亲戚之国的美梦呢!
公元前280年,秦开始了对楚有步骤、有计划的灭国战争。楚经怀王、顷襄王两世,虽因政策错误而日渐削弱,但它毕竟是富庶大国,人多兵多,不是一口吞得下去的。秦国制定了一个三面进攻、逐步蚕食的计划,目标是要拿下楚的郢都。就在这年,秦将司马错率陇西之兵到巴蜀。在巴蜀又扩兵十万,然后以一万多艘船只沿涪水(在今四川省,又称内水)攻占了楚之黔中郡,并迫使楚割汉北、上庸地给秦。秦军南路告捷后,司马错乘胜分兵东下,配合北路大军作战,使楚无法首尾照应。结果西路再战告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