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濯发乎洧盘。(165)
保厥美以骄傲兮,
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
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166)
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167)
见有之佚女。(168)
吾令鸩为媒兮,
鸩告余以不好。(169)
雄鸠之鸣逝兮,(170)
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
欲自适而不可。
凤凰既受诒兮,(171)
恐高辛之先我。(172)
我命令丰隆啊驾起乌云,
寻找宓妃啊洛水美神。
解下香囊表我心曲兮,
让那结巴子蹇修做回媒人。
乍合又离啊迷乱纷纭,
怪诞放肆啊难移本性。
晚上还躺在穷石有羿怀里啊,
清早她又在洧盘洗发浴身。
浮华浓艳啊侮慢骄倨,
朝朝嬉游啊暮暮欢娱。
虽然美丽啊不知礼数,
断然丢弃吧再找淑女。
举目游观啊远眺四极,
周游高天啊我暂下云霓。
遥望瑶台啊绵延高低,
有娥简狄啊依然婉丽。
我让鸩鸟做回媒人吧,
这毒鸟告诉我事情不妙。
雄斑鸩咕咕地又飞又叫啊,
我讨厌它轻佻取巧。
犹豫不决啊狐疑不果,
自我推荐吧于礼不可。
凤凰早就赐她鸟卵啦,
高辛氏娶她比我早得多。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
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
留有虞之二姚。(173)
理弱而媒拙兮,
恐导言之不固。(174)
世浊而嫉贤兮,
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175)
哲王又不寤。(176)
怀朕情而不发兮,
余焉能忍与此终古!(177)
索茅以兮,(178)
命灵氛为余占之。(179)
曰:“两美其必合兮,(180)
孰信修而慕之。(181)
思九州之博大兮,
岂唯是其有女?”(182)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
孰求美而释女?(183)
高飞远走吧无处停靠,
飘浮天半吧姑且逍遥。
少康未娶啊却机缘凑巧,
有虞氏嫁给他姊妹二姚。
中人无用啊媒人太笨,
介绍的言辞又不实无根。
俗世浑浊啊忌贤妒能,
隐善扬恶啊黑白不分。
后宫闺门啊严密幽深,
聪明的君王啊偏在打盹。
有话难说啊有情要隐,
我怎能如此默默忍受
终身!
找来神茅用以筮占啊,
我让灵氛把行止测算。
他说:“明贤两美总能会合啊,
就看你是否真诚追求美善。
九州广大啊恢宏无比,
追寻美人啊难道非在楚地?”
说:“竭力远游吧不要狐疑,
哪有求美而遗忘爱美的你?
何所独无芳草兮,
尔何怀乎故宇?”(184)
世幽昧以曜兮,(185)
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
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186)
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
岂美之能当?(187)
苏粪壤以充帏兮,(188)
谓申椒其不芳。”(189)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190)
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191)
怀椒糈而要之。(192)
百神翳其备降兮,(193)
九嶷缤其并迎。(194)
皇剡剡其扬灵兮,(195)
告余以吉故。(196)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197)
求矩癈之所同。(198)
汤禹俨而求合兮,(199)
挚咎繇而能调。(200)
哪里不是芳草遍铺,
你为什么单单眷恋故土?”
“世界幽暗啊偏偏炫人耳目,
谁能省察我美丑善恶?
百姓们啊各有好恶憎爱,
朋党小人啊特别阴毒古怪。
个个满腰缠着贱艾啊,
偏说幽兰不能佩戴。
显彰草木尚不可望啊,
怎能让珠玉焕发辉光?
搜集干粪装填腹带啊,
偏说申椒污秽不香。”
我想听从灵氛吉祥的占筮啊,
脚下犹豫啊心生狐疑。
重华派来巫咸今晚下降啊,
虔敬迎接啊我怀揣椒米。
群神蔽天全都降临啊,
九嶷的山光水色一起欢迎。
璀璨灵光交相辉映啊,
告我吉祥不妨远行。
巫成说:“勉力升降吧上下求索,
寻求尺度啊规矩之所合。
禹汤庄敬啊寻求辅佐,
伊尹和皋陶啊应运而作。
苟中情其好修兮,
又何必用夫行媒。(201)
说操筑于傅岩兮,
武丁用而不疑。(202)
吕望之鼓刀兮,
遭周文而得举。(203)
宁戚之讴歌兮,(204)
齐桓闻以该辅。”(205)
及年岁之未晏兮,
时亦犹其未央。(206)
恐鹈癎之先鸣兮,
使夫百草为之不芳。(207)
何琼佩之偃蹇兮,(208)
众癋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
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
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
荃蕙化而为茅。(209)
诚心诚意寻求美善啊,
没有媒妁又有何妨。
傅说打夯傅岩之上啊,
武丁用他毫无提防。
姜子牙也曾持刀操屠啊,
喜逢文王幸得推举。
宁戚喂牛唱歌怨诉啊,
齐桓公用他做了宰辅。”
年华尚炽啊为时不晚,
时日犹亮啊未熄光芒。
害怕杜鹃啊一声悲唱,
百草凋零啊万花不香。
杂佩纷披啊不会损亏,
世俗掩蔽啊才失去光辉;
朋党小人啊哪知回护,
因忌而害啊怎不摧毁。
时日辉煌啊变更热闹,
怎能停留啊芳华尽耗?
芬兰芳芷啊变得不香,
荃荪蕙草啊化成贱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为此萧艾也?(210)
岂其有他故兮,
莫好修之害也。(211)
余以兰为可恃兮,
羌无实而容长。(212)
委厥美以从俗兮,
苟得列夫众芳?
椒专佞以慢瘅兮,
癊又欲充夫佩帏。(213)
既干进而务入兮,
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
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
又况揭车与江离!(214)
惟兹佩之可贵兮,
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
芬至今犹沫沫。(215)
和调度以自娱兮,
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216)
周流观乎上下。
为什么当年芳草萋萋,
今天会变成萧艾满地?
哪有多少的缘由啊,
只因为美善不自珍惜。
我以为兰草还可指望,
有名无实啊就面孔漂亮。
丢弃美质啊随俗从众,
怎保香气啊列名群芳?
椒子骄横而又谄媚啊,
粒又想充满佩帏。
急功好利一心躁进啊,
什么芳香还能不损不亏?
随波逐流啊时俗习气,
矢志不移啊谈何容易。
芳椒香兰啊芜秽至此,
又何况娇弱的揭车、江离!
我的花饰啊分外可贵,
历经磨难啊不损佳美。
异香扑鼻啊一片芳菲,
兰心蕙质啊至今不坠。
调适中和啊自慰自娱,
轻飞漫游啊再寻佳侣。
趁我花饰啊正当鲜丽,
上下翱翔啊四向驰驱。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历吉日乎吾将行。(217)
折琼枝以为羞兮,
精靡以为癑。(218)
为余驾飞龙兮,(219)
杂瑶象以为车。(220)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221)
吾道夫昆仑兮,(222)
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癒蔼兮,(223)
鸣玉鸾之啾啾。(224)
朝发轫于天津兮,(225)
夕余至乎西极。(226)
凤凰翼其承旗兮,
高翱翔之翼翼。(227)
忽吾行此流沙兮,(228)
遵赤水而容与。(229)
麾蛟龙使梁津兮,(230)
诏西皇使涉予。(231)
灵氛既为我占得吉祥啊,
选到好日子我继续飞翔。
折下琼树之枝充佳肴啊,
细磨玉屑做干粮。
为我驾起飞龙吧,
象牙美玉镶嵌我的龙车。
两心分离难再合啊,
高飞远走吧自求解脱。
转道飞出昆仑山啊,
周游天际哪怕路遥远。
云霓光彩明复暗啊,
车铃啾啾是玉鸾。
早晨发车出天津啊,
晚上直指西海滨。
凤凰展翅扬旗旌啊,
齐翔高飞半天云。
快快飞渡可怕的流沙吧,
循着赤水飘游上下。
指挥蛟龙弓背做桥梁啊,
命令西皇护我越过它。
路修远以多艰兮,
腾众车使径待。(232)
路不周以左转兮,(233)
指西海以为期。(234)
屯余车其千乘兮,
齐玉而并驰。(235)
驾八龙之婉婉兮,
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
神高驰之邈邈。(236)
奏《九歌》而舞《韶》兮,(237)
聊假日以乐。(238)
陟升皇之赫戏兮,(239)
忽临睨夫旧乡。(240)
仆夫悲余马怀兮,(241)
蜷局顾而不行。(242)
乱曰:(243)
已矣哉!(244)
国无人莫我知兮,(245)
又何怀乎故都?(246)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247)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248)
道途辽远又艰难啊,
众车飞腾等在云路畔。
路过不周风穴向左转啊,
遥指西海望乐园。
屯集车辆一千乘啊,
玉轮齐整共驰奔。
八龙蜿蜿合力拽啊,
云旗弯弯蛇般屈又伸。
强抑心志慢施鞭啊,
神魂驰高天。
奏响《九
歌》起《韶》乐啊,
假借时日舞翩跹。
正要登上高升的赫赫朝阳啊,
回头忽见故土旧邦。
驭手悲痛龙马怀乡啊,
弯腰屈背不肯远扬。
结章道:
算了吧!
故国无人啊谁知肺腑,
我又何必眷恋旧都?
既然不能共施美政啊,
我将自投啊彭成故居!
【注释】
(1)高阳,指东北夷60传说先祖颛,后来被楚王族祀为远祖,太阳神。
(2)朕,我。先秦时代,非君主也可自称朕。皇考,光辉的祖先(或说指先父)。伯庸,伯是尊称,庸可通“融”。那么伯庸近于祝融(饶宗颐说),也是楚祖,太阳神。
(3)摄提,有二说,一种是纪年名称,一种是星名——重华帝舜之星,或应星、岁星(见《史记·天官书》),是主管太阳的星。贞,正,正当(进入)。孟陬,指正月。陬,星座,又指訾氏常仪(即嫦娥)。
(4)庚寅,古人用干支记时,有人推算庚寅是十四日。庚寅,可能是楚人的太阳节。这一天或杀酋长祭神,或以此日诞生的婴儿为再生的神裔。综上所述,诗人可能是日月交会所生的“太阳的子孙”。
(5)皇,指皇考伯庸。揆,测度。初度,初生,指生日。
(6)肇,开始(或说即兆,指测察征象)。锡,赐。
(7)正则,正是平正,则指法则。暗示像太阳那样应律合节、遵循法则而行。
(8)灵均:灵是神灵,灵光;均是平均,均正。名、字都跟作者名“平”而字“原”相应。其关系有如:
开篇八句是以屈原为原型的诗人自述祖先、生日和得名经过。有人据以推算屈原生年,说法很多。从此可见全篇追求“光明”的民俗神话缘由。
(9)纷,发语词,有缤纷之意。
(10)修能,指善于修饰(暗指修养)。或说即“修态”,美好的姿容。
(11)扈,披。江离、辟芷,都是香草。
(12)纫,缝纫,用线串起来。楚人有佩饰花草的习惯。
(13)汩(gǔ),急速的水流或水声。
(14)搴,采取,山坡,或说楚山名。
(15)宿莽,据说楚人指称冬天生长而不死之草,所以有象征年华、生命的意味。
(16)忽,飘忽,快速。淹,长久,停留。
(17)代序:代是轮番,序是次序,指不断更迭。
(18)楚辞是美人芳草皆有托。这里是诗人自拟。有人说是规劝怀王不要错过大好时机。
(19)抚,抓住,控制。
(20)骐骥,骏马,或说暗指贤俊。
(21)来,或可停顿,或说动词性发语词。道,导。以上抒写对自己的血统、诞生以及疾逝时光的珍惜。
(22)三后,指楚国贤君熊绎、若敖、冒(或说指大禹、商汤、周文王,不确)。
(23)申椒、菌桂,都是有名的芳草香木。
(24)蕙、(chǎi),香草。
(25)耿,光明,坦荡。介,正大,忠直。
(26)猖狨,猖狂,胡作非为。
(27)窘步,迈不开步子,步履艰难。
(28)党人,朋党小人,犹言狐群狗党。
(29)惮,害怕。
(30)皇舆,光辉的车驾。古人以车驾代君主,例如“御驾”。这里还指称国家。
(31)前王,指上文“三王”等。踵,脚后跟;武,步伐或足迹。借指业绩或途径。
(32)荃,或说即荪,菖蒲,叶形似剑,也是香草,古人认为可以辟邪。指称尊贵者。
(33)怒,暴怒。
(34)謇謇,一再进忠言。
(35)九天,古人认为天有九重(宇宙层次神话)。正,正则,或证明。
(36)灵修,高级巫官,神职。暗指怀王。
(37)这两句是衍文。《离骚》句式严整,四句一节,逢双押韵。这里可能是《九章·惜往日》错简误入,变成六句一节,错乱了。
(38)成言,约定的话,有如君子协定。
(39)离别虽然痛苦,但还不是不可忍受的不幸。可见“离骚”不仅是离别君王之忧。
(40)数化,多变。或说,数(shuò),有烦琐的意味。
(41)九,极言其多。畹,《说文》云三十亩为一畹。兰是国香,君子之草。
(42)蕙,香草,比兰略次。作为三闾大夫,屈原要教育贵族子弟。兰蕙有所隐喻。
(43)畦(qí),田地划分为小方块,这里用作动词,指种植。留夷、揭车,香草。
(44)杂,错杂,间种。杜蘅、芳芷,香草。
(45),犹俟,等待。
(46)凭,发语词,有满、大的意味。求索,这里是贪婪榨取勒索的意思。
(47)羌,楚人发语词。或说“怎样”的合音,有“多么”、“何乃”的意味。
(48)驰骛(wù):混乱奔走。
(49)冉冉(rǎnrǎn),缓缓。
(50)落英,落花。
(51)信,真正地美好。练要,干练不烦。
(52)颔(kǎn hàn),因饥饿而枯瘦,憔悴。
(53),通览,犹揽,指采取。
(54)贯,亦串连之意。
(55)矫,旧注“举”。意义不明。
(56)索,用作动词,指将香草胡绳编成索。(xǐxǐ),拖垂结绕的样子。
(57)謇,楚人发语词。法,效法。
(58)周,合。
(59)彭咸,传说里殷代的贤士,投水自杀,成为水神。遗则,遗留下来的行为准则。
(60)修,美好;或说修偏于修长,近于健美。羁,本义是马具;近于嚼口,羁是头带。或是(自我)约束,控制,或是被牵累,被束缚。
(61)谇(suì),旧注直谏之言,就是“謇謇之为患”。替,被斥逐。或说谇是啐骂,诮责;替是亏损,排斥;意思是被小人所排挤,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