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左传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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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左传》的文学成就(4)

烛之武说秦穆公,先从亡郑说起,指出亡郑于秦无益。无益的原因,一是“越国以鄙远”,难以实现;二是即使亡郑,得利的不是秦国而是晋国。“焉用亡郑以陪(倍)邻?”三是“邻之厚,君之薄也”。晋国强大,秦国必然削弱。这一层意思,必然引起秦穆公对伐郑的后果的深思,接下来,烛之武再从不亡郑这一角度发挥。不亡郑,不但于秦无害,反可以坐享其利。这样,两相比较,孰优孰劣,显而易见。弦外之音,还有讥秦国受晋役使之意。同时,为了瓦解秦晋联盟,加深两国的矛盾。烛之武又旧怨重提,指出晋国背信食言,历来如此。最后归结到晋之野心,不独在郑,还将侵秦。这样的深入剖析,犀利剀切,终于使秦穆公深思再三,翻然省悟,毅然退兵。类似的例子还有如僖公四年的“屈完如齐师”,僖公二十六年的“展喜犒师”,宣公三年的“王孙满对楚王问”等。外交辞令的成功,能使敌国退兵,它起到了武力和军队所无法替代的作用。

春秋时期的列国大夫,大多善于应对之辞,如烛之武、屈完、展喜、赵衰、王孙满,阴饴孙、吕相、魏绛、子产等人。其中最为出色的,又要推子产。子产执政,在与列国尤其是晋楚霸主交往的时候,表现出极高的才辩。襄公二十二年晋平公以郑国久不朝见为借口,“征朝于郑”,子产面对晋侯责难,一方面表示郑国不“忘职”,要服事晋国,另一方面又指责晋国“政令无常”,使郑国“无日不惕”;如果晋国仍不恤郑国,郑国只好与晋为敌。一番义正辞严的批驳,使晋霸只好收敛了它的淫威。襄公二十五年,郑伐陈后,子产献捷于晋。晋人三问,子产三答。针对晋国“何故侵小”的责难,子产答以大国“若无侵小,何以至焉”?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昭公元年,楚公子围聘于郑,子产看出楚人心怀叵测,故拒之于城外。子产面对楚伯州犁的指责,大胆地揭露了楚人的阴谋,子产的辞令,既有义正辞严的反驳,也有委婉有力的陈述。请再看襄公三十一年“子产相郑伯以如晋”一节,可以进一步领略子产巧于运用辞令的特色: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

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灾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天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春秋时期的霸主,可以要求小国为之纳贡,这本来是大国对小国的一种压迫,郑国为求生存,不得不向晋国纳币,然而晋却以有鲁丧为借口,拒不见郑伯。这又是晋国故意摆出的一副霸主的傲慢无礼之态。子产忍无可忍,只好强行拆除晋国宾馆围墙而入。面对晋国的责备,子产据理反驳,批评了大国诛求无时而又蛮横无理的态度,终于使晋国承认自己的错误,改变了态度。

子产的反驳,其重要的特点是善于用对比手法置对方于无可辩驳之地。同样是霸主,晋平公与晋文公大不相同。子产指出,晋文公做霸主,自己“宫室卑庳”,而“崇大诸侯之馆”,宾客未到,先做好一切准备工作,诸侯使节一来,有“宾至如归”之感。如今晋平公是“铜鞮之宫数里”,极尽奢华,而诸侯却“舍于隶人”之馆;盗贼公行,宾客连安全都无保障。相形之下,晋平公何尝有一点“盟主”的仪态?小国又如何臣服?子产拿晋国自己在不同时期的做法相对比,晋平公的无礼便自然暴露无遗。此外,子产在言辞之中,对士文伯的因鲁丧而不接见,“高其闬闳,厚其墙垣”、“无忧客使”的谎言一一予以揭穿。子产最后的一句话:“若获荐币,修垣而行”,表明郑国毁墙而入,实在是迫不得已,毁墙是为了向晋国“荐币”即进贡礼品,献了礼品,将重修馆墙。这一句话,使得子产的辞令又显得有礼有节。叔向的赞叹,称赞了子产辞令的风采,也显示了子产辞令的政治力量。

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迨及春秋之时,虽已过四五百年,然遗烈未减。大夫行人辞令,即体现了三代之文化精神。章学诚说:“左氏以传翼经,则合为一矣。其中辞命,即训诰之遗也。”(《文史通义·外篇方志立三书议》)襄公四年魏绛对晋悼公论和戎,就有明显的训诰遗风。这一年,无终子嘉父请和诸戎,晋悼公却主张伐戎。魏绛认为“获戎失华”之不可为,接着就以有穷后羿之事为题,历数后羿、寒浞和少康、辛甲等人的兴亡史实,用正反两方面的历史经验与教训,劝导晋悼公不可沉溺于田猎,不可穷兵黩武,不能失去贤人。于是希望晋悼公以明哲的先王为榜样,以昏君为鉴戒。最后归结到和戎的五大好处。“魏绛论和戎”这一段话,无论从内容到体式结构,都非常像《尚书·无逸》,语言风格也酷似《无逸》,文气直贯而下,论证典雅古奥,有很强的说服力。

更有踵事增华、变本加厉者,这就是如成公十三年的《吕相绝秦》一篇,已开启了战国策士铺张扬厉纵横辩难之风。请看这一段妙文:夏四月戊午,晋侯使吕相绝秦,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静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垂。我是以有辅氏之聚。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壹。’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惟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这是一篇完整的外交檄文。成公十一年,秦、晋两国决定在令狐会盟,晋厉公如期到会,而秦桓公却临时变了卦,不肯过河,只派大夫史颗到河东与晋侯会盟。晋只好派郤犫到河西与秦国结盟。所以此盟自一开始,秦国便无诚信。果然,会盟之后不久,秦马上策动狄、楚攻晋。晋国一怒之下,遂派吕相使秦,与秦绝交。

吕相首先历数秦穆公的四大罪状,说明历史上秦国对晋国素来就心怀叵则、背信弃义;接着又列举秦康公的两条罪状。檄文所述,目的在于告诉人们秦桓公今天之所行,有其历史渊源,与秦绝交是历史的必然,绝非晋国一时的冲动。最后,吕相辞锋一转,叙述了秦桓公近年背盟的两大罪状:趁狄难,入晋河县,焚晋箕郜;挑唆狄人伐晋,怂恿楚国攻晋,行文至此,说明旧恨新仇,已使晋国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只好与秦绝交了。

作为外交檄文,要达到理直气壮、无可辩驳的效果,作者把绝交的原因放置于历史的背景之中,从历史的考察之中归纳出绝交的必然性与合理性,这就使人觉得晋国的绝交举措具有历史的严肃性和现实的必要性。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作者不惜夸大其辞,甚至虚构史事,强辞夺理。如“郑人怒君之疆埸”,“迭我殽地”,“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以来荡摇我边疆”等等。为了增强气势,作者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式,形成了一种气贯长虹、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此外,在辞令与句法的选择上,参差变化,错落有致,极可引人入胜,感染读者。《春秋左绣》评价此文为:“盖一纸书贤于十万师矣!”话虽过誉,却道出了此文的力量。

上举几例,大致可以看出《左传》行人辞令的特色。在这些行人辞令妙品之中,有的善于利用矛盾,分析利害,诱之以利,晓之以害,以说服对方,如《烛之武退秦师》;有的善于揣摩对方心理,有意投合,因势利导,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僖公十五年的《阴饴甥对秦伯》、宣公三年的《王孙满对楚王问》;有的曲折尽致,委婉有力,如僖公三十三年《郑皇武子之辞杞子》。而《吕相绝秦》则高谈雄辩,驰骋捭阖,夸张铺陈,酣畅淋漓。这些委婉动听的外交辞令,成为后代文人讽诵和学习的典范。

二、外交辞令中的修辞艺术

上举几例,大致可以看出《左传》行人辞令的特色。这些行人辞令妙品,实得力于修辞艺术之运用。刘知幾说:“寻左氏载诸大夫辞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浅,谅非经营草创,出自一时,琢磨润色,独成一手。”(《史通·申左》)说明当时人们对修辞艺术的苦心经营。对于《左传》辞令的修辞艺术,我们把它归纳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委婉含蓄

《左传》行人辞令之修辞艺术最为常见的特征,是委婉含蓄、温润曲折。《史通·言语》谓之“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此类例子甚多,俯拾即是: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僖公三十三年)

殽之战前,秦人欲偷袭郑国,郑人已发觉,派皇武子辞去杞子、逢孙三人。但是不好直接说你们走吧,却说我们这里东西匮乏,你们回自己国家的猎场去打猎,让我们休息一下吧。话极委婉,然暗示郑国已窥破秦人的阴谋。杞子三人于是逃出郑国。再如: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成公二年)

这是齐晋鞌之战中,晋韩厥追上齐顷公就要活捉齐顷公的一段话,“无令舆师”句,实指早日同齐军决战;“无所逃隐”,指无法回避擒拿齐君;“忝两君”、“摄官承乏”等,亦皆委婉之外交辞令。

除上举两例之外,还有如弦高犒师(僖公三十三年)、展喜犒齐师(僖公二十六年)、齐侯使晏婴请继室(昭公三年)、屈完如齐师(僖公四年)、知答楚成王问(成公三年)等,皆含蓄蕴藉、曲折达意、委婉多姿。

(二)借言达意